少年维洛成长记
澎湃新闻记者 陈少颖
时隔半年,上海淡水路的早晨又热闹了起来。
“开学愉快!”上海市黄浦区卢湾一中心小学门口,学生陆续到校。9月1日开学第一天,有学生驻足比“耶”拍照,也有一年级新生懵懵懂懂,被家长牵着前来。
人群中出现一辆电动轮椅。轮椅上的男孩叫邹维洛,今年8岁。经过一年时间,他开着自己的“变形金刚”,已经把上学路走得驾轻就熟。有男生看到维洛和妈妈张英,向前跑了几步,跟他们挥挥手打招呼。
校长和老师们在校门口迎接每一位学生:“来啦,早!”看到同学和老师的那一刻,张英忽然感到鼻头一阵发酸——“真是太久没见了”。
来到新教室、领了新书,少年维洛开启了他的小学二年级。“回到学校的感觉真好啊。”他感叹。
返校
一年前,维洛开着爸爸为他定制的电动轮椅走进了卢湾一小的课堂。
和其他同学有些不同,他在不到1岁时被确诊为脊髓性肌萎缩症,这是一种罕见病,医生曾判定活不过三岁。目前,维洛只有手肘前部和手指可以动,他没有读过幼儿园,上学是一直以来的愿望。
卢湾一小是所公办学校,实施全纳教育。得知维洛的愿望后,校长吴蓉瑾毫不犹豫地答复:“不应该剥夺任何一个孩子求学的机会。”
从那以后,维洛如期成为了一名小学生,由妈妈张英陪读。他在学校经历了很多人生第一次,认识了很多同学。上学成为了他最开心的事,就算生病发烧,也念叨着想早点回学校。
9月1日开学第一天,上海,上学路上,有男生跟维洛和妈妈张英打招呼。澎湃新闻记者 陈少颖 图
今年3月,疫情来得始料未及。经历了近一学期的在线教学,“神兽们”终于在新学期“归笼”。
期待、紧张又忙碌。张英坦言,生怕开学后遇到什么意外,“但小朋友本来就是要去学校,是他们融入社会的过程。就算是知识,从空中课堂、网课和面对面上课获得的,也有很大区别。”张英说。
9月1日早上8点,维洛的“变形金刚”又上路了。许久不用,车上已蒙了一层灰。维洛操控扶手上的按钮,电动轮椅“嗖”一下——忽然加速往前开了一段距离。张英在身后追上几步,“你的车技有退步啊。”
维洛家就在学校附近,在这条路上再次看到那么多小朋友,张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之前这里非常清净,还是怀念热闹的时光。”
进入二年级,换了新教室,教室后边的通道要比之前的窄一些,这对维洛的“车技”是个考验。开学第一天,领书、上课。维洛很想念同学们,尽管第一天没有太多时间交流,但看到一个个熟悉的脸庞就足以兴奋,大家都长高了、还长胖了。
上课的时候做练习,翻遍书包,张英发现写字用的垫板忘带了。她在出门前做了万全准备,还在心里盘了一遍——“眼镜带好了、铅笔也都削好了”,结果还是百密一疏。维洛个性严谨,屡屡看向妈妈——“怎么忘记带了?”
“以后应该你提醒我,列好一个清单,出门前把每样东西都检查一遍。”张英对他说。
“我又不知道妈妈带了没有嘛。”维洛带着些许撒娇的语气。
“你不要推卸责任,我只是你的小工。”
成长
在过去的一年里,维洛走过一年级所有班级。
当时考虑到维洛的身体状况,上学时长先从半天开始。学校给他定制了一张两周轮换一次的课表,在八个班中走班上课,可以尽可能不落下学习进度,也能认识更多同学。
“非常聪明”,这是校长吴蓉瑾和任课老师们对维洛的评价。经过观察维洛融入校园生活的点滴,吴蓉瑾发现,以维洛的学习能力,完全跟得上教学进度,身体也吃得消,没必要花时间上重复的课。把班级固定下来,也有助于培养他和同学之间更深的情感。
如今维洛不再走班,固定在一个班级,以上主课为主。这意味着,相比走班,他的学习更加系统紧凑,课业强度会有所增加。
语文老师贺春秋知道这个消息后,打电话告诉张英,“作业方面都可以商量,少做一些也没问题,身体最要紧,不用太担心强度。”这让张英倍感暖心。
维洛第一次在学校吃食堂餐。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为受访者 供图
根据课表安排,维洛一周有两次需要在学校度过午休。9月6日中午,是他第一次在学校跟同学们一起吃饭。
因为没有肌力,维洛拿勺子并不方便,在家往往直接用手抓着菜吃,但是在学校,不能让大家看到自己“原始”的一面,好胜心被激发——一定要锻炼自己的手。
妈妈喂了几口,但维洛基本拒绝了,他跟妈妈说:“帮我盛好一勺,我自己来吃。”一边吃,他一边观察其他小朋友吃得怎么样、有小朋友不小心打翻了餐盘又会怎么处理。
维洛一顿“暴风吸入”后,张英调侃:“连吃饭速度都破了自身纪录。”
一开始,张英担心一周有两天在校用餐,会给学校带来负担,打算自己带饭解决。但老师主动询问了他们,让他们不必有所顾虑,学校本就会照顾一些有特殊需求的同学。考虑到维洛不宜久坐,老师和同学会把第一份饭盛给维洛,这样就节省了排队时间。
吃上食堂餐,维洛感叹:“狮子头很香,红薯很甜。”他还喝到了姐姐绮洛天天念叨的、比家里好喝的“学校汤”,“吃饱喝足”直打嗝。
在学校不断解锁新体验,张英认为,这对维洛都是锻炼,“上学以来他最大的变化在于,与他人接触交往的能力提升了很多。”
维洛看同学们上体育课。
久别重逢,同学们见到彼此都很开心。下课后,他们围在维洛身边,七嘴八舌讨论着异想天开的话题。
刚上学的时候,维洛还有些“社恐”,同学找他说话,他往往害羞地点点头,只好由张英“出马”帮他社交。虽然腼腆,但维洛会默默留意同学的喜好,也会记得同学的生日。
如今维洛变得更加开朗,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哪怕有时听不清大家具体在说什么,他还是会大方笑着回应。
“小朋友还是需要在校园里成长,对他的社会化确实有很大帮助。”张英感到欣慰,她默默走到一旁,把空间留给孩子们。
在学习上,维洛一贯专注。尤其在写字时,他不得不用上全身力气,写上几笔,就要喘气休息一下。而“工整”,几乎是所有老师对维洛作业的评价。母子俩至今记得,语文作业第一次被老师投到大屏上展示的场景。欣喜的是,经过用药和不断练习,维洛写字的速度有了些许进步。
维洛的努力获得了来自学校“十佳少年”的认可。在贺春秋眼里,维洛努力学习、遵守规范,“每个人都被他蓬勃向上的精神所感染。”
“我想和他做好朋友、向他学习”“维洛为班级争了光,真厉害”“希望他以后每次都答全对”……同学们丝毫不吝啬对维洛的赞美。而提到最多的还是,“祝他早日康复”。
说起成为二年级的学生,不再是学校里最小的小朋友,维洛反驳说:“我本来就不是最小的,一年级的时候也有比我小的同学。”他想了一会儿,“我觉得成熟不太行,都交不到朋友了。”
家人
张英调侃自己是“陪读柯南”,从大人又变回了小学生。和网课相比,她觉得教室里好像有一种气场,身在其中,心就会静下来。
封控管理期间,姐弟俩一起在家学习。
其实网课对维洛来说并不陌生。2020年疫情的时候,他就和当时正在念三年级的姐姐一起上过空中课堂。有时生病请假,他也会跟着空中课堂学习。
封控在家的日子里,维洛的作息有了一些变化。以前只上半天课,回家就可以做康复训练和休息。在线教学以后,除了空中课堂,下午还有些课需要跟老师互动,长时间保持坐姿导致脊柱侧弯变得严重。
然而侧弯并不是每天容易观察得到的,大概过了两个月张英才发现变化,她很自责,应该早些跟老师沟通,或者让维洛躺着上课。
自封控管理以来,维洛的康复训练就由张英接手,相比康复师,妈妈更加严格。做拉伸的时候维洛喊痛,张英没有理睬,得做到位。以前有康复师的时候,她可以趁机休息一会儿,现在都得自己来,保证每天至少一个小时的训练,每次结束都得缓好一会儿。
维洛做作业时,家中小猫前来“捣乱。
在家无聊时,维洛会和姐姐插科打诨,两人还组队一起学习、一起背诗词,偶有小猫前来“助阵”。上课之余,维洛参加了隔壁班的线上班会,大家一起聊了聊最近看的书,隔着屏幕看到许久不见的同学,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可以正常出入后,张英有时会带着维洛去对面小区玩,碰到同学下楼跳绳,完成学校要求的打卡锻炼。维洛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也感到开心。
张英提到,实际上,家里两个小朋友在恢复常态化管理后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愿意出门。维洛第一次出门是被妈妈硬拽出去的,他甚至哭着说:“我不要出去,外面很吓人。”过了半个月,他们才慢慢适应过来。
暑假里,一家人一起去安徽旅行。
暑假开始,一家人想着出去旅行透透气。决定出发的当天晚上,大人们就订好了第二天的车票,说走就走。
山间景色秀美、人烟稀少。夜幕降临,父母放了“夜明珠”,那是他们小时候经常玩的一种烟花,然而两个小朋友都没见过,一个躲在门后,一个担心会把星星射下来。爸爸还点了“仙女棒”,星火一簇一簇绽放,维洛玩得不亦乐乎。
白天在溪边戏水时,维洛忽然说:“我背诗了。”
张英回复:“你诗兴大发?确实,如此田园风光、良辰美景很适合吟诗……”
“妈,是我的背,湿了。”
疫后的旅行显得格外珍贵。在张英看来,“旅行就是一家人在一起,暂时告别口罩真好。”
暑假里的大部分时间,维洛都在看书,他从小就酷爱阅读。张英给他买了电子书阅读器,配有遥控器,还在床头安装了支架,很适合躺着看书。维洛收到后高兴了一晚上,想到可以成天看书就觉得愉快。
张英给维洛买了阅读器和支架,维洛可以躺着看书。
沉迷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虽然维洛还没有实现想要站起来的愿望,但在书里,他不仅能站,还会跑会飞,武功绝学样样精通。
维洛读过的书一本接一本。夜深人静时张英忍不住想,他那么小,已经看了那么多书,已经去过那么多地方、看过那么多风景。“从他确诊的那一天起,我的时间概念就与别人不同。我们一直在奋力奔跑,怕来不及、怕看不够,生活稠密得就像快要凝结的琥珀。”
治疗
在治疗脊髓性肌萎缩症的药物——诺西那生钠注射液被纳入医保之后,维洛的病情迎来了转机。
今年1月底,维洛注射了第一针药物,他说这是自己收到的最好的新年礼物。从确诊时没有药,到后来有药了却用不起,这一天,他等了7年。
然而到了4月,当城市被按下暂停键的时候,维洛的治疗之路一度陷入困境。
维洛常常提起,想要看看4月送他去医院的警察叔叔到底长什么样,那时是他们,给无助的一家人带来了希望。
维洛的第四次治疗原定在4月1日。当时浦西已进入封控管理阶段,考虑到尚有一周缓冲期,父母不希望占用紧缺的医疗资源,便把治疗时间挪到了4月5日。
可临近治疗日,尽管想了不少办法,但如何去医院仍是一个未解问题。药物有严格的用法,如果不按时注射,前期治疗可能功亏一篑,一家人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不管情况如何,张英先收拾起了行李,一边整理一边落泪,无奈之中发了一条朋友圈。校长吴蓉瑾看到后,立马问了她情况,“我联系交警试试。”
没想到不到一个小时,张英就收到了黄浦区交警的来电,对方答复,他们可以护送维洛跨江往返医院。交警还关照,“我们出勤时都要穿‘大白’的衣服,小朋友看到不要吓一跳。”接完电话,张英的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这一次,是感激的泪水。
第二天早晨,警车如约出现在小区门口。维洛第一次坐警车,一路上对车里的陈设感到好奇。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张英心里不是滋味。
抵达医院,治疗如期开展,一家人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民警送给维洛一个小熊公仔,祝他早日康复。小熊成为了维洛的“最爱”,他在打针、睡觉的时候一直抱着。在他眼里,穿着警服的小熊很帅气,可以给予他力量。
一条跨江路,在当时走得并不容易。张英告诉维洛:“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你身上,变成了一座山。但今天,是很多很多好心人,一起助力帮你跨过了这座山。”
遗憾的是,当时由于民警全程戴着口罩,维洛没法见到警察叔叔的“真容”。他一直说,一定要见见曾经送他去医院的叔叔们,要记住每一个帮助过他的人。“我们一直都很想表达谢意,希望有一个东西可以保留下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锦旗合适。”张英说。
张英带着两个孩子前往黄浦区公安分局交警支队,向民警当面道谢。
6月14日,张英带着两个孩子前往黄浦区公安分局交警支队,送上锦旗和感谢信,终于有机会当面道一声感谢。锦旗上写着:“感谢交警叔叔为我挡住了时代的一粒灰。”
回想疫情,张英说,有过失落、有过恐慌,也有过无助。但在民警身上,他们看到了仍有善良的人在努力。一家人在感谢信中写道:“这似一道微光,给了我们继续坚持下去的希望。感谢你们在疫情中的坚守,感谢你们威武警服下温柔的笑颜。”
确认过口罩后的脸庞,维洛说:“是大帅哥。”民警又送给他一只小熊公仔,维洛更加爱不释手,连出门也要带着。
转眼开学快一个月,维洛逐渐适应了新学期的变化,日子平凡又珍贵。
“开学可真好啊。”张英每天都会感叹,看着维洛灿烂的笑容,她打趣道:“感觉一天不去学校就像亏了五百万。”
维洛过去一年的成长超出了张英的预期。对于新学年,她的期许还是和以前一样,“希望他健健康康的,学业都能够顺顺利利地完成,就已经很满足了。”
姐姐绮洛今年五年级,正面临小升初的选择。在考虑姐姐学业的时候,张英也会想到维洛的未来,想着到时初中也要找一个近一点的学校。不过四年还好远,张英笑说:“希望可以一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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