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单口喜剧演员夏夏将自己开放麦的视频传到了 B 站上,希望自己能被更多人认识,有更好的演出机会,更顺利地办个人专场,也更好地养活自己。
但她没想到,这条名为《被隔离数次的“天选之女”》的视频获得了 60 多万的浏览量,成为了小小的爆款。视频长达 15 分钟,单口喜剧演员夏夏讲述了她两个月内被隔离三次的“奇遇”。在段子中,你能跟随她的视角,感受到她面对隔离的情绪——看戏,惊讶,恐惧,期待,享受,不舍。
夏夏或许是这样一个样本,在如今的脱口秀市场上,凭借一股直接冲的劲头,极致掏心挖肺的方式,找到了自己小小的位置,并慢慢将这个位置往前拱一拱,将表达和生存的选项一起小心地收入囊中。
让她走到这的,是一些些运气,一些些努力,一些些经历和对待世界的独特视角。这些因素的配比无人知晓,共同发酵出了今天的阶段性成果。
一个较劲的女孩,是如何通过单口喜剧与世界相处的,以下是夏夏的故事。
夏夏目前是单立人喜剧(以下简称“单立人”)旗下的演员,有工资,有五险一金。这对于一名全职讲单口喜剧的演员来说并不容易,她花了将近两年时间走到这,渐渐与“幸运”相识。在这之前,她拧巴着痛苦,尝试过几种工作,都未能用热情维系,唯独遇见单口喜剧,相见恨晚。和许多人一样,夏夏在 2019 年末观看了《脱口秀大会》,了解到单口喜剧。那之后,她没有犹豫,马上开始尝试,有去广东面试的机会,就顺手报名了当地的开放麦。第一次开放麦在深圳,House 主持,当时 House 还未在《脱口秀大会》中崭露头角。当时她觉得 House 好厉害,上台讲话从容稳健,而她在台上瑟瑟发抖,手里还拿着稿子。她知道拿稿子看起来不专业,她也不是不认真,就是真的记不住。那天演出的反响一般。第二次是在广州,地点在烈士陵园附近。上台之后,她临时发挥,“我今天来的时候真的很紧张,上出租车,师傅问我去哪,我说去烈士陵园。师傅说,小姑娘你大晚上去烈士陵园干什么?我说去讲脱口秀。师傅沉默了一会说,你去烈士陵园讲给谁听?”现场顿时一片热烈。单口喜剧这个东西,场子一热,观众后半程也会很热情。广东的工作没面成,反倒是单口喜剧向她挥手,夏夏想,“难道我有一点天赋?”但天赋并非她考量的因素,她只是觉得,好喜欢,“如果我早知道有单口喜剧这个东西,可能早就去做了”。后来遭遇疫情,许多事情都停摆,夏夏趁着疫情那段时间反复思考未来,到了 2020 年 5 月,只有过几次开放麦经验的她决定先不找其他工作,全职投身单口喜剧,开始辗转于各个开放麦。拿着以前上班赚的工资贴补做单口喜剧的亏空,夏夏在 2020 年 8 月接到了第一个商演,酬劳只有一二百块,但她觉得那是“人生中赚得最开心的一笔钱”。为了保证演出效果,夏夏也曾经讲过自己没那么喜欢,但观众更容易笑的段子。她也曾尝试过刻意提高音量,做很多夸张的肢体动作。因为新人演员会担心场子冷了,“这个厂牌就不叫你了,你就没活了,很可怜”。但她不喜欢这样,每次做类似的尝试自己都接受不了。“那时我会有很多不幸运的时刻,很落寞,投笑果的训练营一直不被选上,单立人的喜剧比赛也是,不知道投了多少次。我都不好意思说,那时我还在微博上给石老板(单立人喜剧的老板)发私信,我说‘你们单立人的选拔怎么回事?怎么我们外地的演员这么少?多给我们一点机会吧!’其实那时候石老板根本不认识我。”夏夏大笑起来。但经济的压力、投稿石沉大海和冷场带来的落寞,都未曾让她产生过放弃单口喜剧的念头。现在她觉得,当时选不上也自有原因,水平不够好。她在西安讲段子,难以很快融入当地极具特色的文化氛围,很难快速和观众打成一片,自信也就少了些。2021 年,她报名单立人原创喜剧大赛的视频,是她在上海池子的俱乐部表演的片段,那里的观众喜欢她的表达,现场氛围热烈。入围那次比赛,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的喜剧职业轨迹,带她来到了更广阔的市场,被一些观众和同行认识,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笑”不是衡量单口喜剧的唯一标准。有很多地方演员的表演中会冒出演员特有的成长背景和地域文化的魅力,但还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没能走到北京上海的喜剧市场中。夏夏感叹,“我太幸运了,很少人能像我这样幸运,可以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个事情还可以挣钱。”在隔离经历开放麦的后半部分,与大多数人的预期不同,夏夏描述了隔离环境的“奢华”,那是她和许多北漂青年不常体会的“舒适”。夏夏说,认真看到最后的人都知道,她其实不是在讲疫情,疫情只是一个故事背景。“像 B 站一位观众留言说的一样,我其实在讲述北漂生活的艰辛,是在讲生活而已。”“它确实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但很多其实经过夸张修饰,是类似但夸张的。”她无意去评论或批判社会现实,自认为没有这个能力,态度会随着故事自然流露。“我们每个人生活在这个时代里,讲述自己真实的故事,不可能去避免这些背景。”她在单口喜剧上的目标也只是在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前提下,逗观众笑。和疫情隔离的段子异曲同工,夏夏在 B 站上的另一个视频关于房子。在段子里,她讲述自己在寸土寸金的帝都租房的窘迫,将小时候在西北的经历对照讲述,辛酸和喜感交织在一起,能激起很多年轻打工人的共情。她爱房子,讲买房子,对房子如此渴望,是被奔波的生活搞“怕”了。小学时候,她一家三口住在妈妈单位的一间小办公室里,楼上就是舞厅。那时候家家都很不容易,几个月才能出去洗一次澡。夏夏妈每次带她去洗澡,都会把她拉进公共澡堂冲一会,拉出来搓一会,再推进去冲一会,拉出来搓一会,反复几次,回家的时候夏夏浑身上下都被搓得通红,但还是很开心,“不快乐都被搓掉了”。后来家里买了房子,顶楼五层,冬天要烧炭,小夏夏每天放学回家都要从楼下柴炭房搬一小块炭上楼,所有的孩子都这样,到家都黑黢黢的。这还好,最难熬的是夏天,有一种难以消解的热,让她们全家人立志不再住顶楼。初中时,举家搬到榆林市,冬天,租的平房没有暖气,每天早上她要从墙上拽下被子,不然被子会和墙皮上的漆冻黏在一起。冻到没辙,他们搬进单元楼的一楼,夏夏的房间朝北,光被室外建筑挡全了,直到一天,不知谁家窗户的反射阳光照进她房间,她觉得“好开心呀!屋子里有阳光了!”前几年,妈妈看夏夏打拼辛苦,想给她在西安买个房安个家。为此,夏夏把户口都迁到了西安。她和妈妈有两个月什么都不做,只看房,在看不上和买不起之间无限循环,两年了,最终没有买,只得到一套段子。㊟“把心掏给观众看”所有的经历都成了夏夏创作最直接的来源,她无法言说自己的创作是偏向于观察还是逻辑推演,“我完全不懂,我也不是个有文化的人”。“先写再说,不需要先找一个负面情绪,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发生了什么,再找一个反讽压过去,不是这样的。”也有演员会把方法用到极致,但夏夏不是这种路子,她更像小朋友牙牙学语,先知道主语“我”,再了解谓语“知道”,才能连成“我知道”的主谓结构。她像写作文一样创作段子,可能先写了 8000 字,最后只剩 2000 字。在这个过程里,她需要慢慢把自己调整到一个理性的状态,把段子梳理得有条理。正是用这种方式,她创作出的段子赢得了他人”语言原始朴素,句句扎心”的评价。单口喜剧演员很多时候会一起读稿,相互提意见,帮对方加梗,夏夏也几乎很少参与这项集体活动。她反倒经常和家里人一起读稿,爸妈了解她,也将幽默传递给她。“他们提出的建议会特别符合我段子里的人物性格,而且有时候我们一家人聊天,一个笑话能讲半天,还能一直 call back 好几天,甚至几个月。”刚入行时,很多人对她说,她这样可能 15 分钟的段子都写不出来。两年了,她还在以原生的状态写,生活还在继续,素材源源不断,灵感不会枯竭。她写到哪算哪,但真的能写好多。对她来讲,背稿子比写稿子难多了。她欣赏演员 Storm,在舞台上和生活里都很真实。“我看了他的专场《上上》,能感受到他想要肩负些什么。他是我现实生活中见到过的,创作方向上最接近那些单口喜剧大师的演员。”国外的演员,她喜欢大卫·查普尔。刚开始接触单口喜剧时,她不喜欢他,“怎么故事讲得那么长?中间也没有那么多笑点?”但渐渐看多了,她越来越喜欢他的技术,喜欢他极度表达自我。夏夏一直钟爱演员加德·艾尔马莱。他学过戏剧,也演电影,用法语讲专场,能讲两个小时。他将自己在摩洛哥、法国和美国的经历串联在一起,整个演出充满戏剧和音乐的元素。他活蹦乱跳,肢体语言极度丰富,段子形式丰富,内容干净,都是对文化的观察。她痴迷于他的表演,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把自我表达和搞笑,结合到了极致”。夏夏“不宽容”,谁都不能欺负她,哪怕是她爸妈。很多时候,她的自我表达和抒发,也源于这种“不宽容”。父母进自己房间不敲门,她会激烈反抗,最终父母妥协。小时候她太皮了,爸妈揍她,她抗争,爸妈问她错了没,她昂起头说“没有啊”。楼下有个孩子天天被他妈打,她不懂,“为什么他不反抗?”长大了,进入社会,她无法接受坐班,觉得坐班无趣。她做过翻译,编辑过新媒体文章,在 798 做过艺术相关的工作,时间都不超过一年。上班太坑了,所以她不上班。她曾去意大利留学,但这远不是一个家境优渥的孩子去到国外潇洒游学的故事,而是家人和自己死磕高考未果,不得不找到的一条出路。她在意大利半工半读,想拿最高分回国能找份好工作,想赚点钱让自己去看看世界拓宽视野。最终这些都得到了,却失去了健康,因为把自己逼得太紧而患上了焦虑症。她也把焦虑症的故事带到开放麦,吐槽病症不被社会认识所产生的滑稽。她讲段子时眼睛也睁得大大的,注入浓烈的情绪,讲到最后,内容有关父母,舞台顶的光束照射出她眼睛里闪动的一层薄薄的泪花。当晚,十多个演员来试段子,她最后一个上台,20 多分钟的段子,在热烈的掌声中开始,在欢快的氛围中结束。她一直没做自己的单口喜剧专场。按理说,段子也攒够了。只是她不希望专场是拼凑出来的,而是倾向于长段子的创作,想要专场由一条大主线贯穿始终。她说自己背不下来段子,其实她每读一遍都要调整,哪怕修改到第 80 遍,还是要改。㊟夏夏一直没做自己的专场单立人给她很高的自由度,不要求她每个月写多少段子,给她空间成长。这反倒鞭策她努力,证明每个月给自己发工资是值得的。年底要开专场的狠话也是她自己放出去的,于是同事们会逗她,“哟,夏夏年底要开专场。”单立人的一位前辈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太偏执的人不容易获得幸福。她自认如此,但她觉得,有时候是这个世界错了,真的不是自己错了。她也慢慢在接受和拥抱自己的偏执和不完美,把豁达留给生活,把偏执留给创作。在意大利念书时,为了诗歌比赛300到500欧元的奖金,她彻夜写诗,请语言好的朋友调整她翻译不够地道的地方,自己再改。最终这首诗得奖,她到台上朗诵自己的诗,念着念着她哭了。“我从小到大就不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人,所以特别害怕别人把自己当焦点。”时间回到 2021 年,单立人原创喜剧大赛,两轮比赛,夏夏讲的都是自己熟悉的段子,因为记得住。但她还是把稿子记在手心里,哪怕不看也会踏实。参加比赛那几天,她紧张到拉肚子。初赛时,她第二个上场,场子还比较凉,观众进入演员营造的情境比较慢。她上去,闷着头往下讲,观众的反应就好了。“很奇怪,我以为也会凉下去。”她在后台观察观众的喜好,“单立人的观众有一个特点,有的演员把他们逗得很开心,但他们不会给他投票。”于是第二场她给了一篇更有观点和态度的稿子。最终,她拿下比赛的亚军,也是那次比赛后,单立人向她抛出工作邀约的橄榄枝。她转发公布成绩的微博,“冠军压力太大,亚军刚刚好。太开心了!”这是她的由衷之言,冠军太重了,承载光环,亚军不太会有人记得,但会被约演出,刚刚好。㊟夏夏获单立人原创喜剧大赛亚军她痴迷单口喜剧,害怕走上舞台。我们试图理清这其中的区别和联系。“我享受的是表达,而不是被别人关注。我很矛盾。”被人关注的下一步是被人期待,她害怕这种期待,害怕真正喜欢自己的人期待落空。“因为我不是一个那么完美的人。”生活里的“不那么完美”是“不宽容”,具体到演出,“我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发挥不是很稳定,我离很职业还有一定的距离。”她举例单立人的演员刘旸教主,“教主发挥很稳定,哪怕真的出现他口中的冷场,他也控制得很好。”但她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进步,冷场的几率越来越小,冷场之后郁闷的时间越来越短。某个周五晚 8 点,在中国木偶艺术剧院,单立人的商演开始了。五位演员中,夏夏第三位出场,她一上来就调侃了前一位演员的冷场,获得了观众的笑声,再进入事先准备好的段子。与开放麦不同,在商演里,夏夏的节奏更稳健,发音和咬字更清晰更用力,这或许是为了照顾到全场 400 位以上观众的倾听。也与小剧场热乎的氛围不同,大剧场的回应更有空间感,包袱掉落,笑声有时从中间扩散至两边,有时反之,有时则由前面波荡到剧场后面,带着一点尾巴式的回声,有时也能感觉到个别观众不同寻常的笑点。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一个共在的场域。㊟夏夏沉浸在表演中夏夏会认真分析不同演出场合的区别。来看开放麦的观众预期比较低,很捧场,毕竟不花钱赚个乐呵。商演的观众更奔着“笑”来,沉重的题材有时会显得不合时宜。专场的个人属性更强,观众为了某个特定的演员而来,可以接受演员在前面有更长的铺陈,接受演出不只是为了搞笑而搞笑。很多演员能逗观众笑,但并非所有演员都能 touch 到观众,也不是所有观众都需要被 touch。夏夏在意这种 touch,也喜欢观众能督促自己往更深的地方挖掘。本质上,她也觉得观众不是在共情她。“观众跟着我的感情走,也许是我的经历让他们联想到自己的经历,他们共情的更多是自己,不是我”。对于上节目,面向更广泛的大众,夏夏目前没太大兴趣。节目不是谁都能上,真的有机会上节目,舞台也会把一切放大,精彩和不稳定都被放置在聚光灯前。她害怕自己这个“不完美的人”走得太快,丢失了自己现在已有的东西,“我想把单口喜剧当成一份工作,单纯,不被裹挟”。她最想自在地活着,“我愿意守着这一点点自由,什么都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