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泡菜危机”下的民生保卫战

▲  当地时间2022年9月9日，在首尔中区明洞教堂内免费供餐所“明洞饭店”，韩国总统尹锡悦在与明洞饭店负责人白光镇一起制作泡菜汤。 （视觉中国/图）

“现在很多餐厅已经不再提供免费的泡菜，外卖里也不送泡菜了。”在韩国留学六年后，马凯琳向南方周末记者感慨。

受极端天气、通货膨胀以及韩元贬值等多种因素叠加影响，韩国的泡菜价格持续上涨。2022年9月16日，韩国农水产食品流通公社公布数据显示，平均每10千克的白菜批发价已经涨至3.42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71元），这是8月份市场均价的两倍。

“吃泡菜早已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五十多岁的韩国人郑又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9月下旬，他逛超市时看到一棵白菜卖到了1万韩元。

郑又荣和身边朋友揶揄称，超市里的泡菜仿佛是金子做的“金菜”。据《韩国先驱报》报道，韩国最大食品集团大象（Daesang）决定在10月1日将重量为8斤的袋装泡菜提价至每袋3.8万韩元。

让郑又荣庆幸的是，妻子早早在老家的田地里种了几百棵白菜。不然，郑又荣一家的“冬天会很难熬”。

泡菜是韩国的经典料理之一，其起源于距今两千年前的新罗时代。当时，泡菜仅仅是一道用盐腌制的食材，被称作“沉菜”。现代的韩国泡菜口感酸甜辛辣，多以白菜为原材料，再佐以辣椒粉、生姜、大葱等调料，并充分搅拌、发酵而成。

韩国位于高纬度地带，冬季寒冷漫长，蔬菜的生长期较短。每逢深秋时节，多数韩国家庭都会腌制泡菜。通常，韩国泡菜制造商会在夏季确认白菜的数量，在中秋节前确定预购价格，以保障冬季的泡菜供应。

但由于农场遭遇了罕见高温、暴雨、台风等极端天气影响，近来韩国蔬菜大幅减产。一些泡菜制作商至今还未确定白菜的收购价格。但由于韩国泡菜价格飙升，韩国政府计划通过进口泡菜暂解燃眉之急。

“10月之前，我们将会拿出政府种植的白菜和进口白菜，以稳定蔬菜供需。”韩国财政部长秋庆镐在9月下旬的一次会议上说。

韩国关税厅进出口贸易数据显示，2022年前8个月，韩国进口中国产的泡菜金额累计约为13.9亿元人民币。其中，8月份的泡菜进口额高达9381万元人民币，同比增加41.1%。

韩国《亚洲经济》文章称，白菜价格“坐上了火箭”，中国产泡菜则成了“救兵”。除了白菜外，韩国其他蔬菜的价格都在成倍增长。据韩国农村经济研究所（KREI）统计，由于9月的辣椒价格供应量同比下降，青椒批发价上涨近90%，甜椒价格上涨近50%。

“绿叶蔬菜价格涨得离谱。”马凯琳一边翻出几张网购清单，一边向南方周末记者吐槽。从她提供的6月和9月网购记录来看，每份200克的菠菜售价涨了三倍，茼蒿则涨了1000韩元。

2022年7月，为了缓解高物价负担，韩国政府公布了一项稳定民生的方案：从7月起暂时将牛肉、鸡肉、奶粉等7种生活必需品的关税降为零。同时，韩国政府还加快扩大农副产品供应，减少生产成本的同时扩大市场流通数量以稳定物价。

2022年9月25日，韩国首尔一家大型超市包装泡菜柜台。（视觉中国/图）

对于韩国普通上班族来说，物价上涨还体现在外出就餐的花销上。张雅靖在一家韩国中型互联网公司工作，在韩国生活工作了八年。张雅靖发现，2022年，她的生活支出比往年增加了三成，而且大部分钱都花在了饮食上。

韩国的中小型企业通常没有食堂，年轻的上班族会选择中午在外就餐，“一顿能吃饱的午餐不会少于一万韩元，而几年前，哪怕是首尔最繁华的江南区都不会这么贵。”

据韩国统计厅的数据显示，2022年8月，韩国人外出就餐的成本增加了8.8%，这是30年来最高的增幅。韩国消费者协会也透露，参鸡汤、烤五花肉、泡菜汤等八种热门韩国美食的均价也出现了小幅上涨。

外卖的人工成本也在大幅增加。据张雅靖观察，以前，韩国炸鸡外卖价格为每份两万韩元，如今，点一份炸鸡还要额外增加2000至3000韩元的配送费。

迎面而来的通货膨胀使得韩国居民购买力下滑。韩国统计厅数据显示，2022年第一季度，韩国一人以上的家庭基本消费支出同比缩减3.1%。

2022年初以来，张雅靖被迫成为一个低欲望的年轻人。她将聚餐的次数控制在每月5次，并压缩购买衣服和化妆品的消费。

“只能说工资涨幅赶不上物价上涨，休息日和朋友约饭、喝咖啡的消费已经增加了好几倍。”张雅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尽管韩国企业会按照年薪的5%对工资进行调整，但她工资的最大涨幅还是来自2022年初的一次跳槽。那一次，她的工资涨了5000元人民币。

物价上涨使得韩国通货膨胀率达到顶峰。韩国统计局数据显示，2022年7月韩国消费者价格指数较上一年度上涨了6.3%，达到24年来的最高点。

“物流费、劳动成本和包装费都是企业提高产品售价的原因，由于韩国通货膨胀严重，9月份的物价上涨还将持续。”《韩国时报》援引一名韩国企业高管的话。

近期的韩元贬值进一步抬升了韩国物价。由于美联储连续加息，韩元持续疲软。截至2022年9月22日，韩元兑美元汇率跌破1400∶1，跌至2009年以来最低水平。自俄乌冲突以来，韩元兑美元汇率的累计跌幅已经接近15%。

韩国政府要求各大银行每小时报告美元交易实时数据，以加强对韩国货币市场的监控。韩国媒体称此举为“货币保卫战”。

韩国山多地少，农业经济不够发达，粮食等农产品自给率较低。韩国统计厅数据显示，该国的粮食自给率已经从2000年的30.9%，滑落到2020年的19.3%，处于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国家中的最低位。

俄乌冲突后，能源与粮食等大宗商品进口价持续上涨，韩国的食品价格也持续受到贸易逆差影响。韩国关税厅的数据则显示，2022年前8个月，韩国的累计贸易逆差金额已经达到247.2亿美元。

一面是韩国出口贸易持续低迷，一面是韩国贫富差距的持续扩大。2020年7月，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将韩国正式认定为“发达国家”。自联合国贸发会1964年创立以来，韩国成为首个国际经济地位发生变更的国家。

“与其他发达国家相比，韩国仍存在着严重的贫富差距、高贫困率和低出生率。”韩国立命馆大学经济系教授李康国公开撰文说。

全球不平等实验室（Global Inequality Lab）2021年的一项调查进一步显示，韩国前10%富人的收入占据了全部国民收入的46.5%，他们的平均收入是最下游韩国民众的14倍。

“这个国家的机会取决于你有什么样的父母。而我这辈子可能什么都做不了！”韩国青年郑铉民沮丧地说。

作为一名普通的韩国大学生，郑铉民在校期间省吃俭用，一日三餐花费折合人民币不到70元。为了维持生计，他还要在课余时间到啤酒馆做兼职。

当前，90后和00后的韩国年轻人时常抱怨社会不平等。韩国青年政策研究所的民调发现，在19岁至34岁的韩国年轻人中，42%的人认为自己处于贫困状态，其中34%的人认为自己无法摆脱贫困。

在经济低迷情况下，不少韩国劳动者被迫成为临时工、合同工。由于缺乏工作机会，大学毕业生则被称作“纸巾实习生”，雇主用过一次便将其辞退。

2020年初，金钟完被公司裁员后，经历了一年多的失业期。由于找不到工作，他只能在政府部门做免费的“临时工”。据韩国统计厅统计，截止到2021年8月，韩国非正式职工超过800万人，占劳动市场比重的四成。

韩国国立忠南大学现代文学教授尹淑珍认为，“汉江奇迹”后韩国经济进入高速发展快车道，但门阀政治、贫富悬殊、阶层固化等，让韩国成为经合组织国家中基尼系数偏高的国家，年轻人很难找到收入理想、前途光明的全职工作。

出身、学历和社会阶层又拉深了新一代韩国人的鸿沟。韩国企业联合会一份报告显示，韩国财阀企业的大学应届生年薪是进入中小公司的两倍，而进入财阀公司的年轻人往往毕业于韩国顶级大学或者是家境优越。

韩国前总统文在寅在任期间，每年都承诺缩小贫富差距、楼市降温，但从未取得成功。2021年第一季，首尔的房价收入比已达到17.4。这意味着，一个首尔居民必须不吃不喝17年，才能买得起房。

截至2021年6月，韩国家庭债务已达到惊人的1805万亿韩元，创下历史新高。34岁的金钟完仍然和父母一同生活在京畿道的家中。不久前，在父母的资助下，金钟完购买了一套婚房。但迫于经济压力，他暂时不会考虑结婚。幸运的是，2022年初，金钟完经过半年的计算机培训后，顺利应聘进入一家跨国公司，工资从两年前的200万韩元涨到了400万韩元。

“除了聚餐和油费开销，我把每月的工资都用来还房贷了。”金钟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不想做“啃老族”。

韩国老年贫困问题也同样突出。2019年，韩国老年人口相对贫困率高达43.2%，在经合组织国家中位居首位，足足高出日本（20%）一倍以上。韩国经济研究院一项调查显示，韩国老龄化速度远高于日本，且“老年贫困”成为“发达国家”韩国的不解心结。

据韩国《亚洲日报》报道，由于全国性养老金制度实施较晚，留有存款的老人比重仅为14.2%，在全部年龄段中最低。养老金不够、存款不足，老人生活费超出部分大多要依靠子女供养，也有相当一部分老人要成为“银发打工者”。

近年来，为了缩小贫富差距，韩国政府一向将经济政策落脚点放在弱势群体和低收入群体上，积极推动临时工向正式工转换、提高最低工资水平、缩短工作时长上限。

在老年人再就业问题上，韩国政府面向企业出台雇佣奖励金政策，每雇用一位老人，将连续两年向企业每月发放10万韩元奖励金。如果持续雇用老年人就业，金额将增至每人每月30万韩元。另外，通过为中老年人群提供职业培训、开展老年人就业博览会等形式为老年人提供更多就业信息，帮助提高老年人再就业几率。

但韩国政府的改善措施也有政策负外部性。受新冠疫情和物价上涨等因素影响，韩国政府的最低工资政策已经将中小型企业推向了崩溃边缘。2022年5月，韩国中小企业联合会成员李泰熙在最低工资委员会会议上称，“小型企业只能支付本月的工资了。”

目前，韩国最低工资标准为每小时9160韩元。但是，按照当前的市场价，普通工人工作一小时也买不起一棵白菜。

就在韩国政府推行一周52小时工作制后，就业岗位不增反降。韩国《中央日报》认为，工人劳动时间减少后，月薪却和往常保持不变或增加，这直接增加了企业的用人成本，导致就业岗位越来越少。

韩国现代经济研究院悲观地做出预测，2022年下半年，韩国经济将步入高物价、高通胀和高汇率。

“稳定民生是韩国当前最紧迫的问题。”尹锡悦在2022年5月16日的就职演说上也表示。

与上一任总统文在寅的收入主导型经济发展模式不同，尹锡悦在竞选过程中主张“以民间为中心引领经济增长”。如今，面临潜在经济增长率持续下滑、低增长导致优质就业岗位增加受限、贫富差距加大等问题，尹锡悦政府提出“实施民间主导、政府扶持的经济模式”。

在房价调控上，尹锡悦承诺5年内将放宽城市再开发规制、增加250万套住房供应。同时，韩国政府还将放宽首次购房者的融资规制，并调整房地产相关税率，以提高国民的住房拥有率。在劳动制度上，尹锡悦则表示将灵活执行近年来制定的劳动法规，并将减少对劳动时间和最低工资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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