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她?
执着于“个人回忆”的作家,极易被认为是相对狭隘、不够宽阔的,尤其是谈及女性作家,“个人写作”几乎成为一种狭隘的刻板印象。
而202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却将桂冠颁给了以个人回忆录写作见长的女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颁奖词是:“她的勇气和敏锐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约束”。(“for the courage and clinical acuity with which she uncovers the roots, estrangements and collective restraints of personal memory.”)
“clinical in its exactness”这个说法很有特点,“准确”当然是所有优秀作家在文本追求上的第一要义,而“clinical”似乎更指代某种法国新小说流派的简洁、利落和精确。用诺奖评委会的话,是“毫不妥协”而又“干干净净”的。
当诺奖的光束照进埃尔诺,她透过自传体、回忆录式写作真正关心的东西,才得以被更多人看见:阶级矛盾、战争、五月风暴、妇女解放等等诸多历史和社会的重大议题。这位年已88岁的女作家,用大半辈子笔触刻写法国社会底层人民的生存情况,为两性平等持续而深远地作出自己的努力。
安妮·埃尔诺
安妮·埃尔诺也绝不是那种深闺里对爱情愁眉不展的女性写作者,她的文笔并不华丽,描写并不深情,对待回忆毫不拖泥带水,对于现实亦不手下留情。用她在中文世界里最出名的、曾获法国杜拉斯文学大奖的《悠悠岁月》一书中对自己的描述,“战后在依沃托的废墟边上,大白天蹲在一间当作咖啡馆的木棚后面撒尿,然后站着撩起裙子、系上短裤,再回到咖啡馆里去的女人”,埃尔诺是这样一位女作家。
值得一提的是,近几年来,诺奖颁给女性作家的概率在增加,比如2020年获奖的美国女诗人露易丝·格里克。要知道,除了今年的埃尔诺,在过去的116年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才只有16名。
虽然法国是诺奖作家最多的国家,安妮·埃尔诺,却是第一位获奖的女作家。
女性的视角在文学创作领域逐渐被看见,热爱文学的人会相信,这绝不是什么“政治正确”,而是在统治文学界数世纪的英雄主义叙事、男性中心主义之外,一次现代文明的、全人类的精神与美学开拓。
安妮·埃尔诺
更令中文世界读者比较欣慰的是,不同于去年的非洲得主古尔纳,安妮·埃尔诺的作品好歹有中文译本,虽然不多,但她的名字并不是完全隐性、冷门的存在。
“安妮·埃尔诺相信写作的解放力量……当她以极大的勇气和敏锐的洞察力揭示体验的痛苦,描述羞耻、屈辱、嫉妒或坦承无法看清你是谁时,她已经取得了令人钦佩和持久的成就。”得到鼓舞和震撼的,不仅是作家,也是全世界读者。
“社会的叛徒”
安妮·埃尔诺出生于1940年法国滨海塞纳省的贫民阶层家庭,父母是农民和手工艺从业者,一起经营一家小咖啡食杂店。底层生活的经验与感悟,直接铺就了埃尔诺往后创作的大部分题材肌底。
埃尔诺父母认为自己所处的阶层是丑陋、恶劣的象征,夫妻俩对女儿要求严格,并努力工作将埃尔诺送去念书,希望她能摆脱底层生活环境。
安妮·埃尔诺儿时与父亲的合影
如父母所愿,埃尔诺的确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她长大后先后进入初中任教、到法国远程教育中心工作,并在鲁昂大学以及波尔多大学求学,接受了高等教育,逐渐摆脱原生阶层,进入到中产阶层,并拥有了相对自由的写作时间和机会。
然而,当埃尔诺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都大大超过父母,与底层社会和原生家庭的分离,让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开始产生巨大裂隙,一点点崩塌、摧毁,并形成了一股“背叛”和“耻辱”感。
父母认为,埃尔诺背弃了自己的原生阶层,成为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中产。这种阶层性的反差让埃尔诺感到不适,“耻辱”二字,成为贯穿她人生大半的主题。在1962年的一篇日记里,埃尔诺立志“我要为自己的出身雪耻!”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不可能真正摆脱“被统治阶层”的浑噩痛苦,她自称“社会叛徒”,永远生活在与原生家庭和父母的拉扯当中,并不能完全融入上层阶级。这种对于底层世界和亲人的背叛与负疚感,逐渐让埃尔诺陷入心理困境和文化身份的双重迷惘之中。
年轻时的安妮·埃尔诺
或出于一种赎罪、报复或发泄,埃尔诺通过写作来触探那些纠葛与隔膜,用文学去尝试理解与拯救。比如政治运动、集体记忆,都是帮助她“沉入”和“雪耻”的重要载体,不过,由于她身处的环境,和她描写的环境是迥然不同的,这也意味着,她的创作从一开始就介于阶级、语言的巨大差距之中。从这些方面看,埃尔诺似乎更像一个“社会学家”而不是小说作家,或如她自称的“自己的民族学家”。
直到1974年,34岁的埃尔诺才第一次正式发表了小说处女作《空壁橱》(Les Armoires vides),这是一部自传叙事的作品,记录了埃尔诺的青年岁月、婚姻与外遇、患癌经历及母亲的死亡。埃尔诺在这本书里回探自己的家乡,却可以巧妙地从自我境遇延伸到整个社会的境况,宛如一幅层次丰富的油画。
1996年,埃尔诺直接出版了一部以《耻辱》(Shame)为名的小说,直面重建过去带来的痛苦。痛苦的直接来源依然是家庭,全书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我父亲试图在六月的一个星期天,在下午早些时候杀死我的母亲。”
到代表作《悠悠岁月》,埃尔诺从体裁上开创了另一种个人特色:“无人称自传”。全书采用“去人称化”,即以“人们”“我们”等代替第一人称进行书写,大胆揉入女性视角,把个人经历与集体经历融合在一起。用其中一位中文译者吴岳添的评价来说,“她(埃尔诺)把自己的照片按照童年、少年分了很多时期,把每个时期和当时国内外大事结合在了一起”。
《悠悠岁月》
这部书当年被称为“法国社会第一部集体自传”,德国诗人杜尔斯·格林拜因更称赞它是当代西方世界开创性的“社会学史诗”。“精准”,成为埃尔诺个人写作与集体记忆缀连的关键纽带。一种烧水壶样式、一首歌的词、一件套头衫的确切颜色,一切都必须精准真实,充满令那个年代法国女性共情的无数社会习俗与集体印象,俨然一部社会志。
也有评论者认为,埃尔诺的作品与五十年代由法国文学家罗兰·巴特提出的“零度写作”概念有着深刻关联,这种写作方式多指不掺杂任何个人想法,完全机械地陈述,更像田野调查而不是诗意的艺术,如埃尔诺自己评价的,“我书中的事件属于每个人,属于历史,属于社会学”。
以个体记忆与时间志为主题写作的作家,极容易让人想起普鲁斯特与他的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两人都是用漫无边际的回忆书写自我,都绝对信任记忆的力量。
在《一个女人的故事》里,埃尔诺通过回忆母亲患阿兹海默病的过程,阐述了记忆对自己的重要性:“坦率地说,我宁愿现在死也不愿失去我所见所闻的一切。记忆,对我来说,是取之不尽的。”
《一个女人的故事》
事实上,整个二十世纪往后,采取自我独白、个人记述形式写作的作家越来越多,当时代的整体变革步伐趋缓,而生活的变化又如此猝不及防,“记忆”,成为抵抗遗忘,留住岁月的一种历史学方法。
“不寻常记忆者”
上世纪60年代,23岁的年轻女孩安娜发现自己意外怀孕。然而,不仅男友推卸撇责,且彼时的法国禁止堕胎,一起堕胎手术会让孕妇和医生都面临牢狱之灾。作为一个成绩优异,渴望走出无产家庭困境的女孩,安娜决定冒险堕胎。在经历了医生的欺骗、羞辱后,她最终在一个地下诊所找到了可以为自己堕胎的医生,总算得以为自己的身体做了一次主。
这是2021年获得第78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法国电影《正发生》(L'événement)的情节,而这部在中文世界斩获豆瓣7.9的电影,正是改编自埃尔诺的同名小说。
电影《正发生》海报
随着昏暗诊室里传出的惨叫,安娜的痛苦传递给所有观众,据说,当年在法国首映时,有观众甚至因为太过压抑难受晕倒在电影院。
写书的埃尔诺,片中的安娜,合力用直白、赤裸的语言艺术,探讨了女性生育权的问题。“生育”不是一种权利,而是一种“被选择”,一个女人没有权利选择可以不做一名母亲。
“正发生”真是一个力鼎万钧的名字。今年6月,美国最高法院刚刚推翻近半个世纪前有关女性堕胎合宪权的“罗诉韦德案”(Roe v Wade),裁定女性堕胎并非宪法赋予的权利,数以百万计的美国女性将失去堕胎权。
埃尔诺从不让发生过的事情静悄悄沉入湖面,她坚信记忆的力量,坚信讲述和共识的价值。
《正发生》剧照
1974年出版的第一本书,其实是埃尔诺在工作之余偷偷完成的。当时的前夫看到后,竟然对埃尔诺说:“既然你能背着我偷偷写出一本书来,那么你也能偷偷背着我做其他任何事。”
这样的经历就像意大利作家埃莱娜笔下《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女主角,女人的价值被局限于家庭里、丈夫枕边,她们的写作不被看见、不被鼓励,甚至被打压、羞辱。女性写作简直是犹如偷情般离经叛道的存在。
对于“女性写作”,文学研究与批评总是围绕着“身体”“欲望”等概念,但在埃尔诺自己眼里,“我只是一个写作的女人——仅此而已”。
将她贴上主义和流派的标签似乎很无趣,埃尔诺从不单纯地关注自我,她作品里的“我”,永远站在社会机制、时代语境的镜像对面。
1984年,埃尔诺终于与丈夫离婚。那个时候,她已经十分确信写作就是自己的毕生事业,帮她摆脱牢笼寻找自由,“这是我一生的故事,也是成千上万寻求自由和解放的女性的故事”,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如是说。
在2016年的《一个女孩的记忆》(Mémoire de fille)里,埃尔诺回顾了1950年代末自己少女时代的首次性经历,她用近乎残忍的笔触,挖掘了事情发生当时的心理和生理变化。
《纽约时报》评论埃尔诺在这部小说里扮演了一个“不寻常的记忆者”(unusual memoirist)角色,她“撕毁”了记忆,在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穿梭,在“小女孩”和“老女人”之间穿梭。就像一名侦探,正在破解无法解决的、关于自己过去的谜团,“当你想澄清一个普遍的真相时……这总是缺失的:在你呈现的那一刻,外界对你的体验缺乏理解。”
然而,当初出版后没多久,法国巴黎喜剧剧院朗读这本书时,在场的男性听众竟对书中描述的性经过发出了肆无忌惮的笑声。他们并不在乎一个女孩如何回顾这段伤痛,只看得见那些被摘取出来的有色段落。
《一个女孩的记忆》
同样坐在观众席的埃尔诺感到,如今这个时代和半个世纪以前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同,女性的命运、她们对自己身体的自主支配权,也许并没有得到多大进步。
从《正发生》到《一个女孩的记忆》,埃尔诺的作品被称为“社会性自传”,她的记忆从不单薄,而是与整个社会、阶层困境、少数群体困境连丝结网在一起的,虽然进入了中产阶层,进入了英语写作世界,但她的目光也始终是和法国底层人民困境联结在一起的,盯紧法国社会“尖锐而令人心碎的日常生活”(2019,卫报)。
即便写作成名,埃尔诺也拒绝加入乌烟瘴气的各种所谓“文坛”,她甚至曾经公开抨击法国文坛、学界是被一群老男人所控制,面对龚古尔文学奖对自己发出的评委邀请,她也断然拒绝。
那些都不是她该在的地方,也不是她写作的目的。
女性的灯塔
用伍尔夫的话来说,“多少个世纪以来,女性都被当成一面镜子,一面带着绝妙魔力的镜子”,同一个主题,交给男性作者和女性作者,必然能进入两种不同的世界,而今天我们乐见的是,在文学上“具有杰出贡献的人”,正在打破过去百年的单一视角。
回顾诺贝尔文学奖一百多年历史,在至今共117位获奖者中,只有16位女作家。而从20世纪中后期到21世纪期间,女性获奖的几率增加,写进世界文本里的女性话语也在对应增加,就像戴锦华所说的,渐渐“浮出历史地表”。
诺贝尔奖官网专题——改变科学的女性
近半个世纪以来,诺贝尔奖的“意外性”和“不可测性”总体也是在增加的。文学形式上打破常规,比如曾靠作词获奖的伍迪·艾伦;或是不同民族的文明流通,比如1986年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非洲作家沃莱·索因卡曾对媒体表示的:“这不是对我个人的奖赏,而是对非洲大陆集体的嘉奖,是对非洲文化和传统的承认。”
而有一点不变的是,获奖的作者与作品,在文学价值上都具有惊人的“开阔性”,是既具有独特的个人风格,又具有放之四海皆准的一些精神美学价值,类似歌德的“世界文学”观念,即全人类的文学根本上有着一脉相承性。
从这个观点去看所谓女性写作,便不该局限于人们认为的那种私密、碎碎念的个人关照,优秀的女性写作,应该提供一种跨越时代与国度的生命话语,能让更多没有条件写作,甚至没有条件阅读的女性在看到后都会发现,“原来这些事不仅仅是我在经历着”。
女性的写作也并不需要通过模仿宏大叙事来壮大声势,201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就常常将视角递给家庭主妇,于细微处观察生活与世界,带动对于整个社会现实与精神文化的思考。
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爱丽丝·门罗,20岁结婚,在怀孕期间依然笔耕不辍,成为4个孩子的母亲后,仍坚持利用休息时间写作
当然,通过任何奖项对文学做出判断、选择,不能算是一件绝对靠谱的事。被埋没在聚光灯下的文学作品和作者如恒河沙数,由于文化、语言和地理的隔阂,大部分都不能被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读者看到,那些流光溢彩的思想和文明,未能通过一个奖项得到流通、碰撞。
相比物理、化学等科技领域,文学看似更“懒散”,但它关照的始终是时代的基本面,是既世俗又高度提纯的现世生活。小说衔接个人与世界,构成人们思考的方式之一,历代诺贝尔文学奖,也大都扮演着一架桥梁的作用,通过全球瞩目的曝光与随后的翻译热潮,把不同时代、语言、主题的故事旨意连通起来,抵达对于人类生存状况的终极关怀。
不仅对于文学如此,诺贝尔各奖项存在的重要意义都离不开“世界性”。许多出色的、对时代有益的作品,若非通过全球性奖项,大概率这辈子都不会被我们看见。每年十月的诺奖开奖,至少让我们感受到自己与世界仍然有紧密相连的桥梁。
编辑 | 苏米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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