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艺有自己的表演学员培训班,类似于TVB演技培训班,考进去学表演,合格的人毕业后就留下工作。可对普通人来说,比起“艺术殿堂”四个字,它更吸引人的是“好前程”带来的光环。还不是“表演艺术家”的冯远征,一开始奔的,其实也是这个“好前程”。1977年,国家刚刚恢复高考,学生们的希望又燃了起来。当时他一心想上大学,当学校跳伞队来招学员时,作为班干部的他不情不愿地去凑数。毕竟,他们学校的跳伞队在北京是冠军,而北京的队伍则是全国冠军,如果能进北京专业队,也是很好的出路。原本的他,瘦瘦小小,沉默寡言,是跳伞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往下跳的瞬间,他能彻底掌控自己的身体,达到最佳状态。这反而能让他找到方法打开自己,冥冥之中为以后做演员打下了心理基础。更巧合的是,跳伞教练的姐姐,正是中戏的老师,这一联系上,又为他做演员打下了现实基础。苦哈哈练了四年,冯远征没去高考,志愿变成考上跳伞专业队。但天不遂人愿,跳伞队没考上,大学也耽误了,落得两头空。7、80年代,能进工厂,也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不光能有稳定的工资、各种福利,还有丰富的精神文化生活。当时,厂里文艺青年组织了不少活动,冯远征报了一个朗诵声乐班。即使只是个业余兴趣班,请的老师也是煤矿文工团和中戏的。在朗诵班时,他按时按点到老师家里去上课,其间跟着老师天南海北地聊话剧。月工资30块,冯远征经常拿出十分之一,买人艺小剧场最好位置的票。日后跟他成为人艺同事的他们,那时已经站到了舞台上。看到和自己同龄、甚至比自己小的演员在话剧艺术上耕耘,冯远征似乎受到了鼓舞。“王姬和自己同岁,她能站在人艺舞台上,总有一天我也要做到。”拉链厂干了一年多,临时工就要转正,眼看着“稳定的生活”正在招手。张暖忻需要的是一个“放在人群里头看不出他是演员的演员”。拍完电影,他信心满满去考电影学院,电影都拍了,考个教拍电影的学校还不容易吗?考试时,老师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我是做拉锁儿的,老师打量了他一下说:可是那届,他们要了王志文!
但冯还是幸运的,年底,就又接到一部电视剧,拍电视剧过程中,他接到哥哥的电报:北京人艺招生。这里的人长得不是都好看,放人堆里也不一定就能找到。冯远征在两者之间纠结了好久,跟老同学高冬平坐在马路牙子上对着首都剧院思考。去中戏毕了业还不一定分配到人艺呢,直接去人艺,一步到位。也是因为这次“偷懒”,让人艺收获了“人艺五虎”里的两虎。期间,德国的梅尔辛教授来人艺授课,教格洛托夫斯基学派的理论。而是会用三四个小时,来让同学们跑、跳、翻滚,直到累得同学们气喘吁吁。有些同学还在对这种教学抵触的时候,冯远征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前列。还没毕业,他就被老师挑中演话剧《北京人》里的曾文清——虽然不至于一开始就挑大梁,但妥妥也是其中一根“承重柱”。那时,年纪轻轻,一心想在戏剧上有个好前程的冯远征不会想到,日后的德国之旅,彻底改变了他的生存观、世界观以及对艺术的认知。快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忽然吹了,冯远征只想赶紧离开伤心地,跑得远远的,最好连面都见不着。国内的表演教学,不管什么流派,多少都得看些演员的天赋,实在教不会的,可能就定论了。但格洛托夫斯基认为,任何人,只要智商没问题,都有成为好演员的潜质。他们的老师,需要自己有丰富的表演经验,对表演有自己的理解。梅尔辛师从格洛托夫斯基本人,理所当然,她把亲自挑出来的冯远征也视作流派的传人。冯远征1991年回到中国,第一件事就是想发扬传承它。可问题是,那时的他几乎没什么表演经验,也没有很高学历,去招聘当老师,谁鸟他?2001年,他凭借《不要跟陌生人说话》里安嘉和一角火了。当初,这个角色找过不少男演员,很多人觉得他是坏人,不愿意演。为了找安嘉和的“支撑点”,冯远征给妇女热线打电话问:有把老婆绑在床上泼水,然后拿电苍蝇拍电的;有把老婆绑起来,拿高跟鞋鞋跟敲她脑袋的,这人还是个博士。安嘉和这个角色,在冯远征脑海里建成骨架、补上血肉,逐渐成型。他打老婆的时候,是站在最有理的角度,打完以后跪下认错,也是真心真意的。他在打的时候,绝对不认为自己有错,所以才让人恨。
但他自己说,那时,他正处于表演的“大雅”阶段,表演是机械的。“这场戏是什么?怒,1号表情就来了。那场戏是什么?哭,5号表情就来了。”他认为,表演,就是一个从大俗到大雅,再到大俗的过程。初级的“俗”,是真情实感,把自己不加节制地融入角色,太多刚入门的演员,靠的就是这个。这样演,有时会很惊艳,但更多时候会失控,对演员本身,消耗太大。而第二个“俗”,就是在技术之上,再调动感情和生活经历,反哺到角色身上。演一位末代王爷,时代变换、政权交替,虽然出尽洋相,但他每次都巧妙地从历史的缝隙中溜走,惊险地过完了被动的一生。甚至工作人员都在盼着,冯远征什么时候来片场,想看他今天怎么演。《侦探小说》,演患有人格分裂症的警长,分饰父子两角。《人到中年》,他是郁闷的阳痿男人;《老农民》,肩上搭个毛巾就能去种地;还有《应承》,他演为了一个承诺拾荒供养孩子的老人。不知道大家发现没,这几年,冯远征已经很少出现在电视上。几年前,他一连接了三个戏,都是在上海拍的,这个戏拍完,拉着行李箱换个饭店就开始拍第二部。长时间的“输出”,让他演到最后,表演都进入程式化。准确还是准确的,但这种表演,冯远征认为,没有灵魂、没有血肉。当年北京人艺,一场龙套戏。
韩童生饰演一个小兵,台词就一句,喊“骊商闯宫”。
喊完导演说停,一连串问号:
你什么时候当的兵?你今年多大,当兵几年了?这个戏写刘邦吕后,刘邦刚死,你是向着刘邦啊,还是站在吕雉这边呢,为什么喊这四个字?
“你没有话、你话少。但你为什么要说这个话,怎么说、什么人在说……”他们那个年代,几乎所有人艺培养的演员,都要经历一个标准动作:跑龙套。在舞台上成一个演员太难了,十年八年成一个已经算运气不错了。冯远征做上领导层,他的理念是,充分给新演员们机会,让他们在压力中进步。第一个登场的动作:撩门帘,就把他难住了,一上午都演不好。冯远征一个刚进人艺时连背都挺不直的毛头小子,一时难以进入角色。他跑去问导演,人家没跟他讨论表演,而是让他梳个大背头,穿长褂在家生活。于是,用上“金刚钻”牌发蜡,穿上“内联昇”布鞋,天天在家练习国画和书法。甚至还留上长指甲,指甲上抹了香油做保养,为的,就是体验精致生活。穿大褂儿吃饭夹菜,袖子容易沾上菜汤,你自然就得撩着。其实就是告诉你,这个大褂儿你穿顺了,像你自己的了,人物慢慢就在你身上生成了。
排《雷雨》时,演繁漪的演员死活演不出被禁锢的感觉。到现在,人艺的人对自己的工作是很认可的,他们管老前辈叫“角儿”:人艺这个舞台,多少人想站在这,但这是花钱买不来的。你想花1000万进《茶馆》来演戏,这些角儿谁陪你玩儿呀,那是不可能的。”当冯远征成为表演队长,他给大家制定了个老演员一对一传教的规矩。戏组建了,老演员带新演员,新演员要尊敬,要给老演员沏茶倒水。还在排练厅挂上“行为规范表”,包括不能迟到、不能随便按导演铃等规矩。对舞台的敬畏感,就是从这些规矩和仪式里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纪录片《我在人艺学表演》里,冯远征亲力亲为,揪每个演员的动作,带他们进行大运动量的身体训练。看似简单,但一节课下来,所有人在空调房脸上都是豆大的汗珠。“他们跟我练一个20遍的口腔练习,结束后,说脸都麻木了”。刚从德国回来时,他就跟何冰讨论,说中国的戏剧教学,起码比德国落后50年。理论和实践严重脱节。表演老师的职业路径一般是大学毕业,读研,甚至读博,当讲师,再当教授,很多都没有演戏的经验,自己老师怎么教的,他们就怎么原样教给学生。冯远征去看一些艺术院校的毕业大戏,一眼就能看出老师是谁。不是眼神毒辣,而是学生演的,走位、动作,都跟自己的老师一模一样。而是一些剧本阅读活动,请专家讲公共关系、昆曲等,还组织过外出体验生活。从拉锁儿工,到“冯院长”;从优秀演员,到为人师表。他显然越来越明白这些看似旁学杂收、不要紧的“打底”,对演员的重要性。而是从积累和生活中,获得美的感受,以及对于丑的、不好的一面的审视能力和接纳。不久前,冯远征重启了停了三十多年的“北京人艺表演学员培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