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们排除立场的影响,就不得不正视这一点:在有关于和俄罗斯的冲突中,老欧洲大陆,尤其是法国和德国,一直在不情不愿中被美国、俄罗斯以及自身政治牵着走。
他们并不愿意和卧榻之侧的俄罗斯进行两败俱伤的冲突,他们不愿意北约无限制东扩,这不仅没有必要也非常危险;他们需要俄罗斯的能源驱动,以支撑作为全球第三经济体的很不稳固的地位;他们自古以来的最大外交命题之一就是和俄罗斯相处,并且在几个世纪的合纵连横中,双方已经凝结成不可分割的大陆现实主义的外交文化。
但是,美国和盎格鲁文化的传统,必须制约俄罗斯,无论从自身的权力地位,还是从矛盾重重的海洋自由主义价值观,一如雅典要制约斯巴达,罗马要制约东方的帝国,英国要制衡欧洲大陆,这是血缘里的互相厌憎;欧盟里的东欧国家,必须制约俄罗斯,他们受够了蜗居在大象或猛虎身边的压抑和痛楚,由于种族和宗教的牵绊,这种虐待和受虐狂般的折磨还无法断开;俄罗斯也的确需要被制约,他将内亚的野蛮主义和欧洲大陆的雅各宾主义发挥到无以复加的极致,昭示着人类世界某种不可救药的冷酷;老欧洲自身同样按捺不住想要制约俄罗斯,他们的国内政治受制于种族结构的变化和美国意识形态的浸染,即便古老的身体想止步,怪异的极左精神,依然驱使着身体摆出道德的姿势撩拨俄罗斯。由于欧洲防务无法独立,由于北约无法将美国排除在外,由于军事的北约和政治的欧盟无法重合,欧洲注定无法和平相处。是北约先解散,还是俄罗斯先民主,是俄罗斯先有野心侵略欧洲,还是北约先有算盘把俄罗斯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这都是鸡和蛋的糊涂哲学。关键就是,俄罗斯和欧洲,不得不陷入不情愿的冲突和战争,双方注定受到最大的伤害。
在古老的现实主义地缘政治哲学中,最大的致胜法则就是「bloodletting」,译为「坐观血腥厮杀」,中文习语叫「坐山观虎斗」。为了实现这一点,阴险的政治家们甚至不惜采用「bait-and-bleed」策略,译为「诱捕」,可以理解为「驱虎吞狼」或「借刀杀人」。
战国进入白热化时期后,秦国坐观山东诸侯围攻齐国,等到大家都消耗得差不多,再一一渐次收拾。三国时代,曹丕坐观刘备急火攻心和孙权大战夷陵,蜀国从此再无复兴汉室可能。一战时,信奉道德主义的美国总统威尔逊,身体上是一个无情的坐山观虎斗的现实主义者,等到欧洲大陆精疲力尽的1917年,方才对德宣战。二战更是坐山观虎斗的巅峰,牺牲了冲动的元首,牺牲了日不落帝国,法国彻底告别拿破仑的荣光,成就了二十世纪最狡猾的两条政治狐狸斯大林和罗斯福。现在的俄乌战争,并不是俄罗斯和老欧洲的战争,但是情势则更像是二战重现。欧洲和俄罗斯没有直接开战,然而,经济和政治的消耗,多么像那不幸的漫长的没有硝烟的一战壕堑战。没有不尊重乌克兰和泽连斯基的意思,他们就像一战时率先而起抵抗德皇野战炮火的比利时国王阿尔贝一世。只不过对他们而言,每多抵抗一分,荣耀就增长十分,但对俄罗斯和欧洲而言,斗鸡眼每多睁一分,灾难就增长十分。此时,美国还在玩转罗斯福的租借法案游戏;而中国,本质上依然秉持惯常的韬光养晦。无论战争的结果如何,无论到时候普京还在不在位。当俄罗斯和欧洲站在经济和政治的废墟上,伤痕累累,欧盟再没有机会和美中争雄,俄罗斯将断送掉苏维埃最后的权力余响,他们双方将像苏伊士运河冲突后的英国和法国,被丛林竞争裁判所正式宣判为二流。抬眼望去,这个世界上有且只有两个超级大国:美国和中国,一如二战结束后的美国和苏联。而欧洲和俄罗斯,不得不小心谨慎,卑辞事人。
随着2008年金融危机和新保守主义者的两场穷兵黩武,美国葬送了唯一超级大国的权势。中国以8%为基准的年平均增长率迅速崛起,但欧盟2009的GDP依然占比超过全球的24%,力压美国雄踞第一,俄罗斯则以自2003年以来的经济复苏和传统的军事力量,堪称一方诸侯。从新德里到柏林再到莫斯科,都在欢呼多极化的全球事务新结构。
曾几何时,欧洲和俄罗斯能够作为两雄,和美中两国并驾齐驱,全赖于双方之间委曲求全、和平相处换来的廉价能源交易。直到2021年,包括英国在内的欧洲,大约40%的天然气依赖俄罗斯进口,石油和煤炭需求也有相当大一部分依赖于此。廉价能源是现代经济的基石。尽管在正常情况下,能源行业只占大多数发达经济体GDP的一小部分,但由于它在消费中无处不在,对通货膨胀和所有行业的投入成本有着巨大的影响。欧洲的电力和天然气价格目前接近2020年之前10年历史平均水平的10倍。在正常情况下,欧洲的能源成本约占GDP的2%,但在价格飙升的背景下,已到达疯狂的约12%。这几乎完全是拜俄乌战争所赐。这种规模的高成本,意味着整个欧洲的许多行业正在缩减业务或完全关闭。铝制造商、化肥生产商、金属冶炼厂和玻璃制造商,尤其容易受到高天然气价格的影响。可以想见欧洲在未来几年将出现深度衰退,尽管经济学家们对衰退程度的确切估计各不相同。据世界银行数据,2009年至2020年期间,欧盟的GDP年平均增长率仅为0.48%。美国同期的增长率几乎高出三倍,平均每年1.38%。而中国同期则以每年7.36%的速度迅猛增长。最终的结果是,尽管2009年欧盟在全球GDP中的份额大于美国和中国,但现在,它位居三者中的最低。如果欧盟经济在2023年和2024年萎缩3%,然后恢复大流行前0.5%的不温不火的年增长率,而世界其他地区以大流行前3%的全球平均速度增长,那么在2030年代初,欧盟将只占全球GDP的10%。如果2023年的冬天很冷,而且即将到来的经济衰退很严重,欧洲在全球GDP中的份额可能下降得更快。经济增长缓慢意味着丧失全球经济的竞争力,现在的乱世又不得不增加曾经侏儒般的军费开支,军费增长又会进一步拖累经济增长。凋零的欧洲,最终将拱手交出战略和外交自主权,彻底成为美国的跟班。对美国来说糟糕的是,一个孱弱的欧洲,最终会削弱美国的力量,和中国争霸时,没有意识形态和实力的强力同盟。
欧亚霸主俄罗斯陷入比难兄难弟欧洲更深的泥潭。诚然,俄罗斯仍然从其石油和天然气的出口销售中获得巨大的收入,但主要是靠亚洲兄弟帮忙兜底。可日子已经开始难过。据凯投宏观估计,俄罗斯的油气出口总收入,将从今年的3400亿美元左右减半至2023年的1700亿美元,这一损失相当于俄罗斯去年国防预算的两倍多。这就是俄罗斯和欧洲已经没办法凑合过、万般纠缠也要分开后的结果。
从长远来看,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行业很可能走向衰落,即使在乌克兰战争结束之后,也不会改变这个趋势。卖给亚洲,突然改嫁,低眉事人,又谈何容易?俄罗斯几乎所有的管道和能源基础设施网络,目前都是基于出口欧洲,突然向东转,需要花费数年时间和数以十亿计的美元调整,还得按东道主的眼色办事。俄罗斯现在最不想听的一个词就是「小」。兄弟是热切的,权力是有差异的,而计算是冰冷的。俄罗斯和欧洲缠斗一生,相杀一场,站在经济和政治的废墟上,帝国衰亡,大梦初醒,发现地缘政治的格局已经变天,美国和中国两个超级大国雄峙于太平洋的两极,他们双方只能选择队列跟在后边。欧洲衰弱,美国有麻烦。俄罗斯做小伙伴,俄罗斯不高兴。陵谷更替,物是人非,齐桓晋文,秦穆楚庄,一朝不慎,瞬间换位,权力的游戏,永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