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封建社会主义革命和邓小平的资本主义革命
如果从鸦片战争算起,和西方接触的160年在中国引起了四场革命: 太平天国农民革命、孙中山推翻帝制的共和革命、毛泽东的封建社会主义革命、和邓小平的资本主义革命(当初邓曾讲过,“改革开放也是一场革命” 。后来这话收起不提了;我想是因为它引起了两个问题: 既是革命,谁领导这场资本主义革命? 革命对象是谁? 能说工农是革命对象吗? 这些问题在理论上都难缠,因此,邓提出“猫论” ,取消了理论。现在二十世纪末回顾这四次革命, 前三次都失败了; 唯独第四次革命,得到国际资本支援,还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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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
你说网上近来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看报也常有此感。元月初二(这里不放假)到附近旧货店,用一块钱买来基辛格回忆录中《惊涛骇浪的岁月》 (Years of Upheaval,)卷(1300页),其中记述了他自1973年在尼克松的第二任开始,被委任国务卿后的活动。首先翻到1973年2月中他访问北京的这一章,共27页,篇幅很短, 坐在龙宫宝座上把它翻了一遍 (除文革时期外,几十年不改的陋习)。其中记载了有关周恩来的两件小事。
第一件是2月15日到北京,这是他第五次访问北 京,由于越南停战基本解决,基感到北京接待他的温度升高了,和他刚访问过的河内形成鲜明的对照。周恩来照例到宾馆,向来访的美国客人们逐一问候,问每位客人有什么希望和要求。基写道,美国客人也照例客气地表示,一切都很周到,再没有更多要求了; (如果需要提什么要求,总是只限于是好客的主人未曾想到的地方)。 基的一位随行秘书,本没有需要她向中国总理表达任何意见,这时大概因为精神很放松,她向周说,期待吃一次北京烤鸭。本来,每次访问北京,吃烤鸭总是在日程上排好了的,我的这位秘书对此印象深刻。这一次,由于她这一句话,在我此后历次访问北京时,就再也没有吃北京烤鸭这个节目了! 基的结论是一句话: “凡是已极明显的事情,中国人不需要任何人再去指点。” 在基的印象里,周“总是那样, 像电一样快,整洁、敏捷; 有幽默感。” “在我们彼此相识的十九个月里,周和我建立起了一种亲密的同事情谊。”
“这次会面的第一次谈话中,我对周说,‘总理大概已经注意到,我现在在您面前,有点局促不安。’
周恩来: '为什么?'
基辛格博士: ‘因为我已经读到总理对报界说,我是唯一的一个人,能够对总理讲半个钟头的话,而其实并没有说什么。’
周恩来: ‘我想,那次我说了一个半钟头。’”
基辛格显然欣赏这种“友好的戏虐”(friendly banter)。这是周的中国士大夫式雅虐。
老兄在外文局,这类轶事大概听得更多。对这两段小轶事引起我想,从前读到外国记者,尽管对共产主义不感冒,却写周有“魅力” ,究竟指的是什么? 周身上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它是从哪裹来的? 到现在,我也没有答案。只觉得,周是个有风格的人(A man with style),所谓“魅力”,大概不是说“美男子” , 而是说“风格的魅力” ,而我们毕生所见任何官僚,则大都是从同一个面目可憎的模子里倒出来的。周的风格怎样形容呢? 我感觉,和从前的其它国家领导人比较,周的吸引人,是因为他的政治有人情味,周处处表现出尊重人,体贴人、体会别人的思想、 情绪,不以马列压人,不以官压人,不以资格地位压人; 这是他和许多马列老爷、老太不同的地方。记得一个法国文论家(Racine or Buffon?)说过,“风格即其人” 。这话说得很俏皮,但还是难以把握。近读叔本华《文学中的艺术》,其中谈到风格说: 首要的是, 这人是不是真有话要说? 还是只在那里装出有话要说的样子。其次,这人的思想是否从生命体验而来? 看这两点,便足以说明一个人有没有风格了。风格即其人,又大于人,在它裹面,个人就溶化掉了。文章如此,人也是如此,甚至一座房子有没有风格,也在于此。平常说,这人“有意思” ,那人“没意思” ,也无非是说这人有没有一点自己的风格而已。瞎发点议论,供老兄回程飞机上消闲解闷。
初冬来临,落叶殆尽; 新年又快到了。久已不问鱼雁,免遭天谴,但辞旧迎新之际,理当报个平安。这一年,头脑虽然迟钝,做什么都慢,但还未痴呆,四肢虽然乏力,还能动弹,与此相应,生活里力求头绪简化,每天作息时间规律化。吃什么都香,倒头就能睡着 (只是每一觉只两小时,醒了再睡),已是衰翁,头顶又生出黑发: 检查血压、血糖、小便,前列腺,都无大病; 缺陷是胆固醇稍高,眼睛易累,用一小时,就得休息一下;右手手抖,吃饭练用左手。 每天大致能工作四小时 , 已很知足了。
今年重译了冯友兰先生1947-48年间所著《中国哲学简史》,排版后又作了校订,年内大概可以出书。去秋,再复兄应约来耶鲁演讲,相见甚欢。今秋, 自己也应约在耶鲁讲一次,明年上半年还有些事情,打算明年夏起,彻底闭门家居。 每天生活内容还是读书、写字、收拾屋院、散步这四件事。电视只看新闻。近月借看了广东的电视影片“孙中山” 和武汉的以文革为背景的故事片“月落西江” (借影片的一位菲律宾华侨女教师,现年五十几岁,从小爱国回国,中学时参加了文革全过程。老太太说,她看“月落西江”,从头哭到影片结束。)两部电影钩起了对整个二十世纪中国史的回忆。如果从鸦片战争算起,和西方接触的160年在中国引起了四场革命: 太平天国农民革命、孙中山推翻帝制的共和革命、毛泽东的封建社会主义革命、和邓小平的资本主义革命(当初邓曾讲过,“改革开放也是一场革命” 。后来这话收起不提了;我想是因为它引起了两个问题: 既是革命,谁领导这场资本主义革命? 革命对象是谁? 能说工农是革命对象吗? 这些问题在理论上都难缠,因此,邓提出“猫论” ,取消了理论。)现在二十世纪末回顾这四次革命, 前三次都失败了; 唯独第四次革命,得到国际资本支援,还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
照美国学者Richard Madsen (如果我记忆不错,他是七十年代还俗的耶稣会士,现在美国西海岸某大学任教)的看法,中国现在分成三大块: 西北部贫穷落后地区,东北部“社会主义” 国营经济尾大成累部分: 中国其他地区资本主义经济部分,其中又分发达与落后的城乡、贫富两极尖锐对峙。这三大块是靠三个共同因素联系在一起的: 一党集权统治,政治体制全面贪污腐败 ,以及执政集团内部的人脉联系。 这为了解当前五个“兼筹并顾” 倒是有点好处。只是隔海遥望神州,所见琼楼玉宇, 是琼楼,抑或蜃楼,有说是这,有说是那,难以看清。提醒自己,不要为回顾过去而浪费时间,重要的是看现在和未来。报上的花边新闻 (如到处评选佳丽美女)、 社会新闻 (如城市改建拆迁户请愿、爱滋病)令人目不暇接,引人注意的有一条新华社11月13日电,由中央统战部、全国工商联、中国民营经济研究会最新公布《中国第五次私营企业抽样调查数据及分析》 (组织此次调查的是中国社科院私营企业研究中心),发出问卷3635份,收回有效问卷3258份。在调查企业中,29.9%的私营企业家是中共党员,而在1993年第一次对私营企业家抽样调查时是13.1%; 私营企业家和共产党员,身份双重,权钱合一,懿哉盛哉。
见报载中国社科院的新闻报道,总不免多注意些,其实,这与我何干? 不过是从前读哲学养成陋习,总想求真辨伪; 如孔子所说: “必也正名乎” ,“循名责实” 本是中国哲学传统。照冯友兰先生说,中国哲学的方法是“负的方法” ,即把真正的要旨留出空白,可以意会,不可言传; 大概中国的各种事情,都是“此中有真意” ,但如佛参悟后说: “不可说! 不可说!” 大哉真道,我明年78岁,现在才摸着一点边。也算未曾虚度,有点进步,或能以此多活几年?
谨祝新年。
赵复三
2003年11月17日
编注:信为赵打印手稿,抄送友人时加了边注。原信写给来美开会的外文局友人。“老太太”指陈晓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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