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客众生相之诚实的苹果脸(四)
诚实的苹果脸(四)
两年的时间如白马过隙,转瞬即逝。
又是阳春三月。路易出现了缴租困难,一个月的租金,在我们的催促下,像挤牙膏似地,分好几次才给我们。以往黄灿灿的百元大钞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花花绿绿的零碎小票。当然了,每次见面,路易都有新故事,他不是没钱付租金,也不是想赖账,只是发生了一些意外。
到了四月中旬,路易的租金还没有收到,他的人不见踪影,电话也不接。
终于有一天,路易主动给我来电话了。他说,因为冰雪融化太快,车库前的下水口又有脏物堵塞,水灌进了车库和地下室。他的手机被水泡了,所以没办法联系我。他的损失很大,香黛尔收藏的好多油画也被泡坏了,她非常生气,一连好几天不吃不喝。接着,他开始抱怨这个房子的排水系统问题很大,房东应该负责他们的损失。
我亲自监督装修的房子有什么问题,我最了解。冬末春初,车库和地下室被淹的情况在蒙村并不罕见,所以我们在装修时,加了双保险,在车库门外作了防水堤坝,又在地下室里加装了回水泵,只要地下水位上涨到一定的高度,水泵就会自动开启,将水抽出去。
我告诉路易,我马上过来查看,并尽快联系各自的保险公司。房子如果有损失,我作为房东报保险;租客的财产损失,由租客保险赔偿。我态度很坚决,一定要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路易见我认真起来,立马换了一种口吻,说他这两个星期累坏了,要照顾生意,要安慰香黛尔,要找人帮着修复油画,还要收拾清理地下室和车库。太忙太忙,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物业公司取支票。又告诉我不要着急,他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租金也会尽快给我的。
过了几天,路易给我来电话,能听出来,他很兴奋。他收到了物业公司拖欠的款项,约我明天晚上见面,把四月和五月的租金一起给我。
我听了也很高兴。喜事逢双,那天刚好有两位老友自远方来。
晚上我们在“厨师帽”法式餐厅为两位老友接风洗尘。在点餐时,领导小声对我说:路易的老婆香黛尔在这里。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靠窗的一张餐桌,围坐了四位女士,身着华丽的晚礼服,珠光宝气,浅酌低笑,仪态万千,风情万种。她们是餐厅里最靓丽的风景线,几位侍者也对她们格外殷勤。定睛细瞧,其中一位赫然就是香黛尔。如果不是领导提示,我绝对认不出来。
第二天中午,路易又给我打电话。他非常沮丧,说出大事故了。他说头天晚上他加班验收一个项目,小偷从阳台上撬开了他家的后门,把他藏在家里的现金洗劫一空,还顺手拿走了香黛尔好几个名牌包包。
我问他有没有报警。他说香黛尔报的,警察也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接着说,幸亏香黛尔当时不在家,要不然,肯定会被吓坏的。结论是,他今天无法付房租了。
我把这两天的事联系起来,努力想厘清故事的来龙去脉,突然觉得路易挺可怜的。由于要陪客人,就告诉他改日再谈,租金还是尽快要付的。
五月初,我给路易打电话,他说他正在魁北克城,负责打扫清理一栋刚落成的写字楼,大概要一个月的时间。等回到蒙村,他马上就把所欠的租金全部结清。
过了两天,我出远门办事,天蒙蒙亮启程。经过路易家附近的高速路时,我突然心念一动,拐下高速,想去看看这间出租屋,好久没来了。
远远的,我看见一辆Van停在车道上,后盖箱开着,我又看见了路易。隔着两栋房子,我停在路边。路易身着灰蓝色工作服,脚蹬齐膝胶靴,正带着两个妇女把保洁工具往车里放,他用手势指挥,估计那是两位聋哑人。然后,路易进屋拿出三个饭包,放在后座上。路易启动车,带着她们往市中心方向驶去。
中午时分,我问路易什么时候回蒙村,他说工程很急,实在离不开,让我再等几天。我说我就在魁北克城附近,告诉我地址,我急需钱用。他显得很烦躁,说:好吧好吧,我下班后赶回蒙村,我们还是老地方见吧。
晚十一点,终于等来了路易。他左手扶着腰,走路有点瘸。我问他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意外。他回答,正是。他说在回蒙村的路上,被人追尾了,车几乎报销了,他也受伤了。本来要把拖欠的两个月租金都付清的,但预付了修车费,只能给我一个月的。然后就开讲车祸的故事。
哎,天灾,人祸,还有劫匪,都让路易碰上了,上帝就这么眷顾他吗?
我听得厌烦了,就夸他说:你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 storyteller。
他一听就炸毛了,活像一只急了眼的高卢雄鸡,脸胀得通红,浑浊的眼里居然也有星星点点的怒火在闪烁。他对着上帝发誓:他讲的都是事实,不是编造的故事。他是诚实的,是诚实的商人,诚实的租客,诚实的丈夫。
我不想听他的车轱辘话,就打断他,问道:你夫人还好吗?我们在“厨师帽”见过她,好惊艳哟,高贵似女王。
提起香黛尔,路易的情绪立马平复下来,眼里的似水柔情浇灭了熊熊怒火,口气也温和了。他说,那是香黛尔和他最喜爱的餐厅,他们是那里的常客。最近他太忙,不能陪她了。他接着说,香黛尔是天才的画家,他一直希望她能好起来,重新拿起画笔。他喃喃道,你无法想象,她坐在画架前的姿势有多么迷人!说到这里,一丝娇羞掠过他那沟壑纵横的脸。
我提醒他,时间不早了,咱们谈正事吧。他如梦初醒,迷迷糊糊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信封。每个信封里是面值不等的钞票凑成的一百元。
路易一张一张地数给我。他的每个手指头都皴裂了,好几个指关节也因变形而异常粗大。他数着钞票,头一点一点地,灰白稀疏的头发耷拉在额头,中央秃秃的一块头皮,在路灯的照射下,有些刺眼。
看着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这颗头颅,我想到了《红与黑》中于连的头颅。突然间,我有了一个罪恶的疑问:如果这颗头颅被砍下来,香黛尔会像于连的情人玛蒂尔德那样,双手捧起爱人的头颅,深情地亲吻他的前额吗?
所有的信封都数完了,只够一个月的租金。我问路易下次什么时候见面。他又开始给我讲他在魁北克城的商业布局,前途一片光明。
租金拖延几天,可以容忍,编造拙劣的故事敷衍我,搪塞我,真的无法容忍。他是以为我会弱智到相信他的故事?还是因为他很享受讲故事的过程呢?喜欢讲故事,没问题,但请多动动脑子,多花些功夫,把故事讲得精彩一些,好吗?
是可忍,熟不可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我生气了,很严肃地告诉他:七天之内,把租金付清。否则,我们法庭见!
他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我,一时无语。
我趁机挥挥手,说:下周见!
汽车开出去几米,从后视镜里,我看见他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路易。后视镜中佝偻的背影,成了他在我脑海里最终的定格。
2024-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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