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病危 (一)
妈妈病危(一)
妈妈呼吸不畅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了。当天晚上,医生就开了病危通知。
周五晚上,我按时给爸妈打电话时,哥哥和弟弟正在急诊间忙着给妈妈办各种手续。幸好她的体温是37.2,如果是37.3以上,疫情期间病人就要去高烧门诊就诊,而家属是不能陪护的。那天晚上我几次打电话时,她的监控仪上都显示指数危险,弟弟让哥哥去喊护士。第一晚,阻碍呼吸的痰被清除,妈妈戴上了呼吸器,静脉注射抗生素。医生初步诊断,肺炎加多项器官功能衰竭。第二天CT检查后又发现,她的一个肺已经不工作了。医生说她随时都有危险,能不能挺过去全凭运气。第一天晚上,哥哥弟弟一起陪着妈妈,那天急诊间走了十多个病人,她挺过去了。
我得到消息马上开始查询有关回国的事项,等忙碌的哥哥弟弟将各种材料备齐已是一个星期后。这一个星期里,妈妈从三甲医院被转到地区医院,从急诊间换到了普通病房,脸上的呼吸器也撤掉了。第五天,病情反复,医生让哥哥弟弟一同在“患者知情同意书”上签字,妈妈仍处在危险期。
因为疫情,我已经三年多没有回国探望父母。这三年里,每次听到别人父母过世的消息,我都会心神不宁好几天。总以为疫情很快会结束,我就能回国。没想到,三年过去了,因为疫情,国内管控依然严格。妈妈病危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无法陪在她身边。
那一个星期我忐忑不安。慈母病危,作为女儿是最揪心的了。千里相隔,无法服侍病榻上的妈妈,让我这几年所有的期盼和坚强瞬间崩塌。
妈妈八十八岁了,最近一年体力智力急剧退化,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原来还认得出家人,最近却只对爸爸“依稀可辨”。一个多月前,爸爸着急地告诉我,妈妈不肯吃饭。我在视频里对着妈妈大声喊,她大大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我,毫无反应,我的泪水一下子决堤。爸爸和哥嫂平时都是报喜不报忧,每次打电话总说一切安好,让我放心。那一次,妈妈两天不吃饭,爸爸是真急了。
爸爸和妈妈相伴六十年,从青春年华到皓首苍颜,一直都是街坊邻里口中的恩爱夫妻。妈妈得老年病至少有十五年了,多亏了爸爸日夜相伴细心照顾。爸爸比妈妈大一岁,身体也不好,但爸爸有一种信念一直支撑着他,就像他说的:“我决不能比你妈妈先倒下,我要是先走,你妈妈一定活不久。”三年多前我回国,妈妈有时候还明白的,也能和我做简单的交流。年度检查,医生都说妈妈的病情控制堪称奇迹,而且各项身体指标都不错。
记得2018年夏天,酷热异常,妈妈中暑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处在半昏迷状态。但被抬上救护车那一刻,她突然拉着爸爸,非常清醒地说:“你不要担心,我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在上海,一个女儿在美国。如果我走了,他们会照顾你的。”
我想,妈妈心里也是有执念的,那就是她相伴一生的爸爸。即使老年病如凶恶的魔鬼,吞噬她的记忆,掠夺她的智力,她依然固执地守护着心中的挚爱。十多年里,她拼尽羸弱之躯,牢牢地将爸爸安放在心中最安全的地方。这些年,为了这份记忆不被病魔掠夺,妈妈一定很辛苦。
这三年,我在美国岁月静好,因为父母都还算平安。这次妈妈住院,一下子让我陷入兵荒马乱,向朋友问了回国的手续,看着他们传给我的七八个“回国须知”文档,真的有点不知所措。
周五和爸爸视频通话,他正在吃早饭。我告诉他我已经提交了签证申请,但怎么着也要三个星期才能拿到签证,到上海后还要隔离7+3天。爸爸轻轻地说:“你不要着急,估计赶不上了。”我说:“妈妈不是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吗?”一旁的嫂子插话:“刚刚医院打电话请你哥哥弟弟去签字,这次看来挺不过了。”
我一下子哭出了声,但看着视频中眼睛发直默不出声的爸爸,我硬是将眼泪憋住。我知道,爸爸心里的痛不会比我少,我的眼泪只会使爸爸更难受。相濡以沫几十年,彼此的深情厚爱早已深深烙刻在心里。如今看着老伴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生死未卜,可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爸爸的心怎么会不痛!
看着脸色憔悴的爸爸,我哽咽着说道:“爸爸,你不要难过,妈妈都八十八了。这些年,多亏你的细心照顾,她这一生有你是福气,就像妈妈以前一直说的,‘我有老头就好’。妈妈要是脑子清爽,她一定希望你不要难过,希望你保重身体!你要好好吃饭,绝不能生病,现在家里腾不出人来照顾你。”
爸爸一边点头,一边拿起桌上的馒头往嘴里塞,一连三个,嚼都不嚼,看得我心都碎了。我想说:爸爸,你别再吃了,但我的喉咙口被堵得完全发不出声。爸爸这是用机械的吞咽动作来阻止要下落的眼泪。记忆里,爸爸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落过泪。他是父亲,是男人,即使九十岁了,依然只要我看到他的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