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姻缘 （一）

现世姻缘

作者  董兰丫

（一.）

赵小金从诊室出来，坐在候诊室等医生助理给她讲解下一步需要做的事情，她的腿微微有些发抖，说不上害怕，可心一直怦怦跳。候诊室里太安静了，她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特别响，擂大鼓似的。赵小金有点不好意思，脸发热，她从小就这样，稍微有点紧张就脸红出汗。她抬头扫视了一下候诊室里的人，发现没有人注意她，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拿出手机来给张文生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没人接，赵小金就挂断了。

昨晚睡觉前说好了张文生陪她一起来，因为他们心里多多少少知道检查结果不会太好，但是今天吃早饭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就问她自己去医院行不行，又说有了结果打电话给他，这样赵小金就一个人来了。

赵小金环视候诊室的四周，一面墙上是各种健康指南招贴画，一连串的食物卡通画，后面打了绿色的对号或者红色的叉子。对面墙上的电视正在滚动播出Covid-19预防指南——保持距离，勤洗手，戴口罩，戴口罩的方式等等，Covid-19预防指南之后是乳腺健康指南和乳腺自测等。另一面墙上是上法国薰衣草庄园的巨幅照片，一条蜿蜒曲折的丘陵山路，路的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紫色花海，花海的深处是一幢白色的小房子。赵小金想：“诗和远方！”想到这她心里有点酸。“哪还有远方！”她想到去年回国陪母亲去看病，在飞鹤市中心医院，那么拥挤，可是热热闹闹的，觉得不是去看病而是去赶集。诊室的条件也许没有这里好，但是赵小金觉得比这好，也许因为病的不是自己，而且母亲的病也没有什么要紧。

想到母亲，又想到已经去世的父亲。父亲是美男子，真正的面若冠玉，明眸皓齿，口含朱丹，美中不足的是父亲身材矮小，比身材高大的母亲矮了一大块。父亲年少的时候是飞鹤市的四公子之一，说是四公子，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然而飞鹤市地方小，祖父家城里有糖厂，在乡下有良田，所以就成了当地最富有的四个家族之一。祖父死的早，所以父亲十几岁就从少东家变成了东家，因为年纪小管不了什么事，生意都是祖母在照料，可是定成分的时候父亲还是被定成了地主，因为家里的产业地契都在他的名下。糖厂公私合营了以后，父亲成了糖厂做临时工，靠蹬板车专门给城里的几家小型工业食品厂送糖稀为生养活自己和祖母。

母亲的家事赵小金不太清楚，母亲不爱提，父亲也只说母亲根红苗壮，而且父亲一这么说母亲就火冒三丈：“赵孟德，你少给我废话！没有我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屎呢！”母亲这么骂，父亲从来不恼，他把自己本来就不高大的身躯再缩小一点，呵呵地笑着坐到床边上去了。

赵小金的母亲是三马路利民食杂店的副主任。那时候物资匮乏，食杂店的工作可是个打破头都不一定能抢到的香饽饽，母亲不仅仅在那工作，还是副主任，可以说相当了的。她几乎每天都会给家里带来惊喜——一小包都是半块或者小半快的核桃酥，几块黑不溜秋的红糖疙瘩，一堆说不上是什么的点心渣子，中秋节的时候还有碎的不成样子的月饼，偶尔也会有一块整个的，这块整个的又往往在赵小金和弟弟睡了之后进了父亲的肚子。母亲在家里总是压父亲一头，因为父亲从小四体不勤，后来在冬天蹬板车的时候受了风寒，一年到头喉咯气喘的，算是半个废人。母亲可不一样，她不仅身材高大，精神头也特别足，除了每天风风火火地去上班，下了班照样做饭洗衣服，家里的事可以说里里外外都靠母亲。

她正胡思乱想着，护士走过来，请她到另外一间办公室去，护士很温和地问她要不要喝茶或者咖啡，她说要一杯水，护士去拿水的时候赵小金奇怪自己刚才怎么在这个时候想起父母亲，而不是想自己的病。护士回来了，一项一项地告诉她什么时候需手术，到哪里去见麻醉师，怎么样和麻醉师预定麻醉的方式，全身麻醉还是局部麻醉，术后要不要用吗啡止痛，她的过敏记录等等。她还需要去见安排手术的医生助理，他们会告诉她什么时候来住院，到哪个楼层，去什么科室领取手术前的各种资讯等等。赵小金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虽然事前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因为乳腺里的硬块她自己都摸得到，现在医生通知她是恶性肿瘤需要手术她并不感到意外，可就是不能集中精力听护士说的话。年轻的女护士是个长着红色头发的高个子，她很关切地看着赵小金问题要不要给什么人打个电话，赵小金摇了摇头。护士说如果赵小金需要的话，她可以打电话给患者辅助中心，让他们派人来帮她一起去做这些事情，赵小金再次摇了摇头。护士把赵小金需要的去哪里做这么打印在一张纸上，用彩色记号笔在赵小金需要去的地方做了记号。她送赵小金出门的时候，再一次很关切地说：“您一个人可以吗？不需要进一步的帮助吗？”赵小金表示感谢，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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