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故事《定风波》卷二(11):崆峒
【本文故事发生在战国末年,秦、楚、越、赵、齐五国争霸。楚国疆土辽阔却制度陈旧,如何在强邻的虎视眈眈之中自救、自强?又如何结束弱肉强食的残酷战争游戏,开创一个新的格局?我们拭目以待。】
十日前,齐国港口城邑,转附。
转附山下延绵数十里的海岸线,当五月底清晨的海风拨散了海面的雾气,一片深翠色环抱的海岛群犹如眷恋转附山的忠心海兽,安静地蜷伏在淡青色的海面,清晰可见,触手可及。
这片北斗星般的海岛群是转附山脉在海中向东部的延伸,与转附山脚下的陆连岛灵芝岛遥相呼应,一起阻挡住了强悍霸道的西北风,造就了灵芝湾这样一个安静祥和、与世无争的天然港湾。
从灵芝湾往东二十里便到达了海岛群中的主岛,崆峒岛。
崆峒岛仿佛一杆细长的锄把,北面一字型的“锄头”山峦绵密,在长期海水的侵蚀之下刀割般的陡峭无比,是惊涛骇浪的天险。而南面狭长的“锄把子”则地势平缓,土质肥沃,长满了天然的樱桃树和苹果树,仿佛一个世外桃源。
此时苹果树还一片绿意,樱桃树上却已经硕果累累,红宝石般的果实压得枝头沉甸甸的往下坠去,不少因为没有人采摘在地上铺垫了一层厚厚的,芬芳醉人的果泥。岛上本来有百来户王姓和吕姓的居民,自从齐王田述最小的弟弟田无雍被分封来转附之后,崆峒岛上的土著居民们全数被迁出,北面的悬崖峭壁之上依山傍海地开辟出上百个狭小的洞穴来。这些洞穴仅两三米宽,井深却十分深幽。面向大海的一面没遮没拦任由风浪肆虐,另一面的石墙上是一扇常年关闭的铁门,铁门上开着个送饭用的小窗。
这些别出心裁的“海岛岩洞”其实是转附地区的牢狱,里面居住着不受教化的重犯要犯们。犯人们住在这洞穴里,不但饱受风浪之苦,晚上睡觉时还要格外小心,尽量靠着石墙铁门那一面去睡,不然睡梦里一个翻身便会坠入深渊,丧身鱼腹了。
转附城主田无雍对于自己的这项发明十分得意。自从海岛监狱启动之后,但凡有些身家的涉案人员纷纷主动用金钱“赎刑”。犯重罪的缴纳武器、盔甲、犀皮的胁驱和两只戟,犯轻罪的缴纳兵器架子、盾牌、胸甲皮和两只戟,犯小罪的缴纳铜一钧半。这样一来,短短几年之内转附城的兵器储备急速膨胀,就算和齐王在临淄郊外的库存相比也相差无几。
楚国商船“长风号”上的船员们就关押在这崆峒岛上。
二十多天前,长风因为违规停靠,被转附郡尹陈露扣押了下来。不但满船的货物进了转附郡尹的仓库,船员们也押进了浪疾风高的崆峒岛。几十天下来,除了送饭的,活人没见着一个,大有要不明不白在这海岛上老死的意思。
“顾叔,我想我哥了,” 一个小个子少年挨着石壁边缘坐着,两条带着木枷索的腿在洞口晃荡着,囚衣被海风灌得鼓鼓囊囊,仿佛一只随时都会放飞上天的风筝。这少年的长发打着柳披散在肩头,一张不失清秀的面孔黝黑发亮,他眼神放空的望向青天碧海,喃喃自语道,“要是没出事,这会儿早就到灌云了......,顾叔,我大哥就要娶亲了,我在北戎给他寻了块上好的皮子,刚好够他和嫂嫂各做一身儿的。”
少年自顾自说着,眼里划过一束明亮的花火。
四周一片宁静,只有海浪拍打着峭壁“砰砰”作响,几只黑色的海鹰在海面上低低的飞过,激起一串浪花。
沉寂了片刻,隔壁洞穴里传来一阵咳嗽,旧胡琴般干涩的男子声音带着不满道,“长辛,你小子往里面坐点,你两条腿晃荡得我眼晕。”过了须臾,这位“顾叔”似乎于心不忍,又加了一句,“长辛,你稳住了,豁子拼死逃出去了,我估摸着,城主这会儿正想法子搭救咱呢,没准儿啊,过两天南边就有人来赎咱出去了。”
长辛的眼睛一亮,收起腿来,往洞穴里面挪了挪。
一老一少正沉浸在对自由的畅想之中,悬崖上传来一人沙哑却字字悠扬的歌声:
“砍伐檀树声坎坎啊,棵棵放倒堆河边啊,河水清清微波转哟。不播种来不收割,为何三百捆禾往家搬啊?不冬狩来不夜猎,为何见你庭院猪獾悬啊?那些老爷君子啊,不会白吃闲饭啊!
“砍下檀树做车辐啊,放在河边堆一处啊。河水清清直流注哟。不播种来不收割,为何三百捆禾要独取啊?不冬狩来不夜猎,为何见你庭院兽悬柱啊?那些老爷君子啊,不会白吃饱腹啊!
“砍下檀树做车轮啊,棵棵放倒河边屯啊。河水清清起波纹啊。不播种来不收割,为何三百捆禾要独吞啊?不冬狩来不夜猎,为何见你庭院挂鹌鹑啊?那些老爷君子啊,可不白吃腥荤啊!”
长辛耐心听完,知道歌声是出自他们下方的洞穴之中,便附身贴在地面,往下喊道,“这位大哥歌声清澈,我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不出海的时候也会去山里砍树狩猎铺贴家用,你的歌真是唱到我心里去了。”
顾叔见长辛不知深浅的和陌生人搭话,说的又是这种大逆不道、满腹牢骚的话,马上拼着一副干涩嗓子,撕心裂肺地“呼哧呼哧”狂咳了一阵。
待他咳完,那歌者清了清嗓子道,“大丈夫明人不说暗话,我姓颜名丑,祖上本是魏人,先人曾师从子夏。我家道中落后辗转列国以求明主,后得人引荐来齐国投奔公子无雍,在转附当了一个司农。我见转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商贸往来日进斗金,而本地的渔夫农户们却依然要承受层层严苛的赋税苦不堪言,便向公子进言。谁知这正触到了这些氏族贵公子们的逆鳞,我屡次进言终于惹怒了无雍,被割去脚趾,丢到了崆峒岛。如今已经困在这岛上三个春秋了。”
颜丑一番话毕,四下一片安静。长辛和顾叔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又过了片刻,只听颜丑说,“听来两位不日便有望重见天日。希望二位看在我们同岛之缘,出去之后去赵国国都邯郸,找到城东一户经营猪牛下水的颜姓人家,那便是我的母亲和弟弟们。请将我在齐国的遭遇告诉他们,让他们不必悲伤,如果可能的话,找个干净有阳光的角落给我建座衣冠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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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水手长辛和顾叔在峭壁洞穴里为客居齐国的赵人颜丑唏嘘的时候,崆峒岛南负责看管牢狱的司圄王致也在愁眉苦脸。
王致家里原是居住在崆峒岛上的土著,对于果树栽培很有一套。自从田无雍驱逐土著,将崆峒岛改建成牢狱之后,王家费劲心机和转附郡尹陈露套上了关系,把个半岛果园经营得有声有色。但还不知足,又花了些金钱,把小儿子塞进陈露的班子里,当了个小小的司圄。司圄虽说只是个看管监狱的官职,却是个肥差,崆峒岛上这些犯人们小到每日的饮食如何,隔壁邻居是谁,大到和外面世界的互通有无、甚至能否与亲人见面,都要走司圄的门路。
对于智勇双废的王致来说,崆峒岛司圄简直就是个金饭碗。美中不足的是,身为司圄需要每月二十天居住在崆峒岛上,剩下的十天才能回王家在半岛的果园,和娇妻美妾团聚。
王致新娶了三房,正在如胶似漆的劲头上,哪里舍得分离。在崆峒岛上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逐渐变成了三天晒网两天打鱼。日子一长,有好事的参了他一本上去。无巧不成书,岛上的一个死硬要犯刚好平白无故失了踪,两案并发,上头就派了一个监察史下来。
据说这位监察史魏大人年轻有为,是齐都临淄青年贵族中的一枝独秀,深得当朝老太后的赏识。受太后之托,千里迢迢的奔赴转附,辅佐公子无雍来了。
魏大人新官刚一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整顿崆峒岛。
这天王致把一身官服穿得严严实实端端正正,大清早就携一众手下在岛南的码头恭恭敬敬的候着监察史魏大人。
他和属下们从清晨等到了正午,又从正午等到了黄昏,一身官服早就了打蔫儿,被汗水黏答答的贴在皮肉上,皮冠在日头下晒久了,没精神的耷拉在后脑勺上,怎么看怎么丧气。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的时候,一艘渡船终于出现在了视野。
船上迎下紫衣玉冠、风度翩翩的监察史大人,和两位玉树临风的助手。
王致小心翼翼的观察三位大人,只觉得临淄的贵公子哥儿们和身边人就是不一样,气派高贵,举止风雅。一时起了攀附之心,弓着身腆着脸道,“时候不早了,几位大人不如先随我去接风洗尘,休息好了,明日再去北岸如何?”
年轻的魏大人摆了摆手:“欸,一路上海风海水早吃饱喝足了。既然天光还没全黑,就有劳王司圄带我们去北边转转吧。”
王致别的不行,察言观色还是有一套。他从这一声“欸”里听出了丝不耐烦来,知道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只得悻悻的吩咐手下备马。谁知魏大人又摆了摆手:“欸,天色不早了,何须劳师动众。不如王司圄捡一条风光迤逦的小路,我们一边观景,一边聊天如何?” 说着不由分说拉起王致的袖子来,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王致的跟班儿们刚要撵上,监察史的两位副史拦住他们道:“我家大人和王司圄还有体己话要说,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话虽说的客气,但是两个小爷气焰滔天,压根儿就没留什么余地。这帮人想了想,自己横竖是个吃差粮的,何苦和朝里人作对呢,就各自散了。
王致见自己的人没跟上来,心里暗暗叫苦,只道是监察史大人有意消遣自己,要杀杀自己这地头蛇的威风。于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挑了岛西一个沿海的缓坡,强颜欢笑的当起了知客。
没想到监察史大人也还算随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之下不知怎的竟然说起了王致小妾怀有身孕的事来。说到这里魏大人来了精神,长叹口气道,“王司圄真是怜香惜玉之人,” 又转身向两位副史道,“我素来说,凡事不可只看其表。就拿王司圄的案子来说,倘若我们听信了状子的一面之词,认定王司圄是玩忽职守之人,那便失了公正。王司圄怜惜爱人,即便是公私一时无法平衡也是情非得已,情有可原啊。” 说着望向海面上宁静的金辉,口中轻声吟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短短几里路走得提心吊胆。王致一开始担心监察史年轻气盛不好对付,此刻见对方话锋一转,似乎骨子里竟是个情种。一斑窥豹,王致的心理发生了一种微妙的转变,和临淄来的贵公子找到了共鸣,也就没那么不自在了。他打开了话匣子,很快四人便来到了崆峒岛的半山岩洞监狱。
看守的几个本地人正打着赤膊蹲在地上赌钱,见司圄和几个气派的外地人突然到了,马上穿衣的穿衣,收家伙的收家伙,点灯的点灯,一片忙乱。监察史魏东见王致脸色尴尬,装作没看见大步往里走去。
魏东和两个副史进得门来,竟有些被震慑住了。
这半山监狱是个巨大的天然山洞,靠山壁那面修建着一排排棋盘似的木头架子,这些木头棋盘大约有五六层楼高,约两人宽。每个“棋盘”依照山体的走势角度各有不同,一边连接着金属制的脚手架,供人攀高用。“棋盘”上的每个格子对应山壁上的一扇铁门,因为长期受海风海水的腐蚀,铁门上大多锈迹斑斑。
山洞里充斥着一种阴冷潮湿的腐臭,没有天然采光,每几间牢房之间有一盏用半透明罩子罩住的鱼油灯。潮湿昏暗的洞穴在鱼油灯忽明忽暗的荧光之下,仿佛一个诡异的地府。
“据说东海盛产鲛人,鲛人滴泪为明珠,熬油则可制灯,长明不灭,” 魏东回过头来,冲王致咧嘴一笑。
不知为什么,王致觉得眉清目秀的魏东这一笑阴气森森,叫人瘆得慌。他点了点头,又忙摇头:“魏大人,这传闻信不得。您想啊,要真有这么好的东西,兄弟早发达了,如何还用守在这里?”
魏东想了想,笑道:“也是,” 又说,“王兄可否带我去看看那个失踪要犯的牢房?”
王致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该来的他这就来了。他把心一横,向看守要了盏油灯,脱去官服,蹭蹭蹭爬上了最里面倒数第二个木头棋盘的脚手架。魏东紧随其后,两人空中飞人似的行走在棋盘最高的横格上,有了年头的木头架子在两人脚下“吱吱”作响,叫地上的人看得心惊动魄。
王致在右手第六个“格子”停住,望向身后的魏东说:“魏大人,这里就是了。”
魏东见他神情有些许凝滞,便主动说:“王兄可是有什么顾虑?那样的话,请王兄借步,我自己进去看看就是。”
王致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憋红了张脸说:“魏大人说的哪里话。我自然是陪大人进去。”
本文深受吕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华史》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