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让的疫情时代（8）

                                  八

从加拿大回来以后，姚让加入了波特兰本地华人组织的“海外华人援助武汉爱心捐赠小组”。拉姚让进捐赠群的是另外一个湖北武汉老乡安圆圆。

安圆圆也在林木兰的唱歌班，但是在另外一个班。林木兰的班因为上课的时间和地点不同，所以平时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但林木兰每年夏天会组织一次野外聚餐活动，她所有班的学员都会参加，所以大多数人会有机会混个眼熟。那个时候，姚让还不怎么认识安圆圆。记忆里也不大想得起来当初是怎么开始跟安圆圆说上话的。

对于一些内敛含蓄的人来说，碰到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通常都会带点气氛上的冰壳子，需要一些时间来升温才可以碎掉。可安圆圆却是那种可以直接破冰的人，俗称“自来熟”，会让人在头次见面就跟她热聊了半晌之后，有一种自我怀疑的空虚和怅惘——自己真的以前不认识她吗？确定是跟她第一次见面？还是自己的社交本领忽然精进或者本来就拥有尚未挖掘出来的社交潜力？姚让能够确定的是，与安圆圆的他乡遇老乡，可以捋直舌头畅快地说家乡话，着实算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安圆圆出国以前在武汉一家医院当护士，来美国游玩的时候认识了她现在的老公黄启泽。她说那时黄启泽苦哈哈的开着一家小餐馆，讲一口台山话，根本不是她感兴趣的那种人。

黄启泽说：“我知道她看不上我，但是没关系。”

“那你最后用了什么法子，最后还是抱得美人归呢？”姚让对黄启泽的本事着实有些好奇。

黄启泽说：“开门见山呀，我直接告诉她我喜欢她，然后就是把我的身份证件和所有的银行卡、房产证一把全部拍在安圆圆的面前，说，这就是我的全部身家了，你同意，全都归你，连带我这个人。”

“这也能行？”

“怎么不能行？她当时就怔住了，没想到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就被人这样掏家底似的对待，能不感动吗？”黄启泽看姚让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颇有点得意地笑道。

姚让也没料到貌不惊人的黄启泽却又这么惊人的行动力。

安圆圆道：“他呀，就跟个赌徒似的，这不就是跟下赌注差不多吗？”

黄启泽搂着安圆圆的肩亲昵道：“这不，我赌赢啦！”

安圆圆用肩膀靠了靠黄启泽，柔柔笑道：“算吧，我也没输！”

姚让是那种喜欢看到别人幸福的人，仿佛这幸福里也有她的一份子，她抚胸吞咽道：“这口狗粮，不咽不行啊。”

黄启泽确实是赌赢的，因为安圆圆当时在上海已经有了一位男朋友。两人虽然是异地恋，但感情一直不错，也有结婚的打算。安圆圆那个时候纠结的是结婚照是在东方明珠塔照好呢，还是在武汉的黄鹤楼照好呢。

从美国回去后，她把男朋友从上海叫回武汉，坦承了黄启泽的事。

安圆圆想象中的暴怒、拉扯、责备、争吵、挽留并没有出现。男朋友的脸色阴沉得像武汉夏天暴雨来临前被乌云笼罩的天空。他沉默了良久才开口缓缓说道：“他能给你的有绿卡，有美金，有独立屋，这些，我都给不了你。不管是上海还是武汉，就连给你一个栖身之所，我都不知道要奋斗到猴年马月。”

男朋友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像铅石一样按压着安圆圆的心往下重重地坠去。男朋友眼眶胀得红红的说：“我能给你的就只有一句话：祝你幸福！”

安圆圆的心终于砸在了地上，硬生生的着陆。

安圆圆在告诉男朋友黄宗泽这件事情的时候，多少在心里还是给男朋友留有希望的。两个人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像埋在地里的萝卜，她也想借这个机会拔出来看一看，是个什么样子。有些萝卜被拔出来再埋到土里，就算伤了点皮肉根茎，还是可以一样重新生长；有些萝卜被拔出来，就再也没什么人去理会了，年岁日久，风干了，变成回忆里的腌菜下酒；还有些萝卜，本来就是空心的，压不住秤，种的时间再久，最后也只能当做喂猪的饲料渣。

安圆圆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空空荡荡的四周，男朋友已经不见了踪影。

安圆圆茫然而愤怒摇晃着手臂大叫道：“你就是个胆小鬼！懦夫！谁倒了八辈子的霉会嫁给你，跟你谈恋爱都是眼瞎！”一片叶子正好在她眼前飘了下来，她一把抓住，顺势用力的掷出去，可树叶那么轻，她用力那么猛，手肘一阵脱臼似的疼痛。

那是一个夏天的尾声，秋天的前奏，马路旁边的法国梧桐刚刚开始变黄，四季在不慌不忙中轮转，没有人理会落叶的仓惶。

来到美国后，安圆圆一口气生了二个孩子。她的父母在国内已经从工厂下岗退休，所以隔段时间也会过来跟她住个一年半载，帮她带带孩子，操持一下家务，减轻一下她的负担。

这样的小日子对于安圆圆来说，看起来还是不错的。

安圆圆来唱歌班，是因为，唱歌，是她喜欢的，打小就喜欢的。从幼儿园开始，她就知道唱歌可以让她有站在台上被看见的机会。聚光灯扫射过来，笼罩在主角光环里的她，如故事里被点化而成的小仙女。她的平凡的、普通的生活与她理想中的好生活就差着这道光。这灯光炫目而虚幻，带来的却是实打实的快乐。

安圆圆唱歌虽然也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但相较于班上的其他人来说，已经算是让林木兰可以少费不少口舌的了。林木兰是有些偏爱安圆圆的。她会把安圆圆从队伍中叫出来：“大家来看看圆圆的发音，你来示范一下，这个音怎么发的。”所以，姚让有时候会在上课之前，提前一点到安圆圆那里，跟她切磋一下，跟以前读书的时候提前预习一样，免得一会课堂上挨老师的骂。这也是姚让跟安圆圆在老乡之外的另外一层朋友之谊。

美国也开始出现了疫情的报道，为了安全起见，林木兰唱歌班的课和所有的活动都暂停了。

安圆圆比姚让消息灵通很多。这天，她对姚让说本地的爱心小组通过特殊关系进了一批医用口罩，先匀一小部分给本地华人家庭，特意约了姚让一起去拿。

负责人是一位看起来已经染上了些许岁月沧桑的中年男人，五官端正，国字脸，是比较典型的北方人的长相。但他身上却没有惯常中年人的那种油腻圆滑气息，还无端透着些许少年气。少年人有意气，也有负气，这些都是中年人身上的稀罕物，姚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直觉，如果这时一旁的安圆圆追问她，如何在中年男人身上看出少年气这种逆天的气质来，她一定会被自己也噎到说不出话来，她也觉出了自己看人的矛盾和可笑，于是便收回神思，不再多想。

姚让先前只知道此人在微信上的网名叫西北王。安圆圆告诉姚让，他姓王，来自中国的西北，现在又在美国的西北安家，所以，如此解释之下这网名也算是比较的恰当了，并不是让人反感的那种字面上的自大。

加入了这个爱心捐赠群，姚让每天都能看到大家在群策群力，想方设法让一项一项对武汉的捐助活动朝前推进。群里的各种信息资源也如雪片般的飞来。

姚让好像周身燃着一股子蒸腾的热气，第一批就捐赠过千，仿佛大家帮的是她一样。相应的，对于群里听到的有些牢骚或者吐槽，她就觉得自己也有义务替家乡人民受着。

群里有人说，加州自愿者们筹集的第一批价值十万美元的口罩和防护服到了湖北，就一直在仓库里放着。一边是医护人员在哭诉防疫的医疗物资都处于一种极度的短缺状态；一边是国内湖北方面管理混乱，尤其对于海外捐赠过来的物资的分配。

有人试着解释说：“国内有国内的防疫用品的标准，我们先要搞清楚国内的医疗标准，不然花钱买过去的东西根本进不了医院。”

但哪里也少不了喜欢阴阳怪气说话的人：“还有一批物资在国内海关都通不了关，理由是，我们不接受你们这些境外势力的东西。喜欢你的时候，是侨胞，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就是境外势力。”

于是跟着说泄气话的也多了起来：“劝过你们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啊。吃力不讨好，自我感动吧！”

姚让看着这些冷言冷语心下着急，在群里献计献策道：“我有一个朋友在湖北媒体工作，是知名的记者，而且还是专门跑医疗行业的，这样，我把他拉进我们的群里 ，他们的消息应该都是一线最新消息。”

有人说：“没有用的，既然海关都过不了，我们在这纯属瞎操心，听说加州最先行动起来的志愿者都被急哭了。”

群里士气低迷之际，西北王出来说话了：“首先，这里我代表湖北尤其是武汉人民谢谢大家！”姚让还有些奇怪，西北王不是西北人吗？怎么代表起湖北人民和武汉人民来了？姚让的疑惑像肚子里刚生的虫子，一冒头，就被西北王接下来的解释摁灭在了原地：“我自己老家虽然在西北，但却是在湖北黄陂的部队医院出生的，我爸那个时候就在武汉的黄陂服役，所以我自认为也算得上是半个武汉人吧。”

自从武汉爆发疫情以来，安圆圆说她都不愿意跟人说自己是武汉人了，最多说是湖北人，这个时候还有人来认领自己是武汉人的，让姚让心里平添了一份亲切认同之意，心里直呼：“义气！”

西北王在群聊里继续说道：“大家刚才表达的意思我看了一下，问题和担忧都是很真实的。俗话说，关心则乱，我相信大家对湖北，对武汉人民的牵挂也是真心的。下面，我来说说我的意见，我们不能单打独斗，全美国像我们这样民间自发组织的爱心捐赠团体大大小小肯定多如牛毛，目前打通美西北到武汉的运输渠道是最重要的。我们这边一个是要把华人但不仅限于华人社区都发动起来，捐钱捐物，同时要统一口罩、防护服、护目镜等抗疫物资的规格；另外一方面，就是利用大家国内的关系，统计一下武汉包括湖北各大县市能够有条件接收海外捐赠的医院，到时候，我们的物质统一发到湖北的一个仓库点，然后再直接下发到在我们这里登记过的具体的医院，这样可以免去很多麻烦和中间环节，最快的帮到医生和病人这样的基层单位和个体，因为他们才是最等不起的！”

西北王有理有利有节的一番话，说得大部人都心服口服。姚让在群里马上打出三个大拇指来代替当面鼓掌的声音效果。她立即行动起来，开始给武汉的同学朋友打电话。因为时差的关系，有时候，一个电话差不多都要打到半夜三更。但她似乎并没有觉得很累，只是出国这么些年，好多关系都已经慢慢沉底，忽然之间要重新牵扯起来，不免给人一种突兀之感。但她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好在汹汹的疫情，让她省掉了许多解释的口舌，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如一股清泉流过冷涩的岩石，比寻常普通时期更多出了一份动人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