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30 挂在心上
这天下雨,又是周一,餐馆生意不好。晚上八点多,谷雨在餐馆里守着,让爷爷先回家休息,而郑秋宜刚刚和客户见过面回来,正在吃谷雨特地给她煮的烧鸭面。不一会儿,Steve浑身湿答答的,夹杂着外面的湿气,推门进来,把雨伞放进门口的桶里,认真在地毡上擦鞋。
“Steve!这么晚了,以为你不来了呢。”谷雨热情招呼他。“今天不吃馅饼,尝尝我煮的面吧?”
“噢,那太好了!”Steve看了看郑秋宜,眼神询问自己是否可以坐在她的对面。
郑秋宜笑着点点头。“你打着伞怎么还湿成这样?要受凉的。”
听到郑秋宜语气里的微观“心疼”,Steve忍不住开心地笑:“风大。你怎么也这么晚 才吃饭?刚回来?”
“嗯。对了,上次我按着你说的,没有和田博士地产的那个经纪纠缠。直接找律师给卖房子的客户发了律师函。你知道怎样了?”郑秋宜兴奋的脸色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我猜猜看哈:房子卖出去,佣金是你的。”Steve的目光里都是赞许。
“是。谢谢你!”郑秋宜不会忘记Steve和她一起来来往往好多封电邮,讨论法律,讨论行规,讨论措辞和各种情况的应对。那是漫漫长夜里鼓舞人心的互动。有时候郑秋宜都会有错觉:这案子一直不解决也挺好。
她俏皮一笑:“还有,你猜不到他们赔了我多少?”
“嗯,应该连律师费都赔了吧?”Steve虽然是出主意的一个,但是看到郑秋宜不折不挠,情绪稳定地应对,心里很是佩服。
“不但是律师费,而且比原本的2.5%的佣金还高很多。律师说我们可以要求5%的佣金的,不过会和对方律师来来往往纠缠一番,也许不值得,还是快速和解比较好。”
郑秋宜话音未落,谷雨就端了一大碗烧鸭面过来。郑秋宜一看,打趣他:“你偏心 啊。我的只有鸭腿,他怎么还有叉烧?”
“妈咪,Steve是young man,需要食多滴!”谷雨也开玩笑。Steve摇摇头,笑着开始享用他的汤面。
谷雨见没有客人,也在桌边坐下,和Steve闲聊:“你每次都会去投票吗?”
“嗯。”Steve一边喝汤一边点头。
“我们好像从来都没投过票呢!真係边个都唔知啊。”郑秋宜感叹道。
Steve放下勺子,拿餐巾纸擦擦嘴,说:“应该了解一下,其实公开资料很多的。这是公民的权利啊,不要轻易放弃。不然今天放弃一点点,明天放弃一点点,然后忽然惊讶地发现怎么政策都偏向别人。Rain,你这段时间去实习,应该收获不小吧?”
谷雨挠挠头,苦笑了一下:“目前还是打杂呢。不过,邓先生看起来人很和善。”
“好的政治家不一定和善哦。不过,我也研究过他和对手,虽然他的影响力没有对手大,觉得还是应该投他一票。我感觉他没有对手那么油滑。”
“你先吃,我去后面看看。”郑秋宜起身拿起自己的空碗去了厨房。
谷雨抓住这个空子,对Steve说:“我有一种感觉,邓先生一上来就要考验我。似乎对其他实习生没这样的。是不是因为是Fred推荐我过去的?”
Steve点点头:“有道理。政治圈里,今天的朋友,很可能明天就是敌人。他们普遍不会轻易信任别人。不过,他如果过了这个阶段,再要考验你的话,应该就是看上你了。这个问题就看你怎么看。是专注于他对你的态度,还是专注于整体经历对你成长的影响,你要自己体会了。”
“我反正也不会干太久。不过,你说的‘着眼点’的问题很有趣。我会好好思考的。”谷雨恭敬地说。
“嗨,没那么严肃。对了,玩个魔术给你看。”Steve说着就拿过来桌子上的筷筒,问:“这里面不止一套?”
“应该不止吧,都混起来了。”谷雨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Okay!”Steve把筷筒拿起来,放在腿上。
这套筷子头上都印着扑克牌花纹,有桃花、方片和心形与J、Q、K、王,以及黑红两色的组合。
Steve像是洗牌一样在桌底稀里哗啦地整理了一会儿筷子,看见郑秋宜过来,于是说:“来,变魔术了。我闭着眼睛,拿出四根筷子放在桌子上。Rain,你记住其中一支,不要告诉我。”
Steve说着就闭上眼睛,放了各色花纹四支筷子。谷雨盯住其中的红桃K,记在心里。“好,我记住了。”
“真的记住啦?再看看哈。好,我现在收起来。我还是闭眼不看。”Steve摸索着收起来四支筷子,然后故作玄虚地把他们放在桌子下面。等了一会儿,他拿出来三支,说:“你那一支我变走了。看看,对不对?”
谷雨一看,天,真的少了红桃K。
Steve把三支筷子收起来。笑道:“怎么样?”
“你偷看!”谷雨开怀大笑。
“不信我们可以蒙住眼睛啊。”他四处看看,问郑秋宜:“你有什么可以蒙住眼睛的?”
郑秋宜从手提包里抽出来自己的丝巾递给他。Steve很快把眼睛蒙住,对郑秋宜说:“这次你试试。”
郑秋宜盯住黑色方片Q。结果Steve又把它变没了。
郑秋宜也笑了起来,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开心。很久很久以前,谷雨刚刚一岁吧?那时他爸爸出海回来,会带一些稀奇东西给他们母子。他们围坐在餐桌前,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快乐无比。
“厉害不厉害?”Steve把围巾从眼睛上拉下来,得意地问,却在郑秋宜眼睛里看见了泪光。
“快说快说,你怎么搞的?”谷雨追问道。
“嗨,就是偷梁换柱嘛。你再想想。”Steve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教授威严。
谷雨皱眉低头,然后一拍桌子,大笑:“后面放上来的三支根本不在原来的四支里面,对吧?”
“聪明!其实这把戏很蠢的。但是利用了人们只是盯着自己希望注意的东西的习惯。”Steve顿了顿,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不要先入为主地观察。目光要宽一点,不然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
“嗯,谢谢!我明白了。”谷雨感激地点头,旋即又问:“你为何需要闭着眼睛呢?”
“哈哈哈,雨仔真的勤于思考。其实闭眼睛也是蒙蔽的方法之一,营造一种氛围吧。”
Steve欣慰地笑,然后有点舍不得地拉下来郑秋宜的丝巾,递还给她。当柔滑的丝巾从他指尖流走的时候,他的心忽然被什么捏了一下,拼命想抓住那种感觉。他抬头看看户外,雨停了,居然升起来一轮明月。
“今天是十五吗?”Steve问。
郑秋宜也看见了月亮,说:“应该吧?”
“要不要出去散步?雨停了。”Steve问。谷雨看见,立刻收拾盘碗,消失在厨房。
郑秋宜和Steve出门散步。
这不是他们俩第一次一起散步了。但是今晚的月色,让彼此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的陌生感,好像以前不认识这个人一样,心里面蠢蠢欲动的是去了解、去发现的欲望。
也许是因为下雨,各家店面的生意都很冷清,街上也鲜有行人,湿湿的地面倒映着路灯车灯,在氤氲夜气里流光溢彩,静静地铺陈出暗藏的温度与激情,抗拒被任何可能的打搅。
夜风习习,送来雨后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芬芳的清新。Steve看了一眼身边衣着有点单薄的郑秋宜,很想把自己的夹克衫脱下来给她披上。无奈,刚才被淋湿了,到现在衣服也没干。
“你冷吗?”他还是问了一句。
郑秋宜没看他,简单地摇摇头。
两个人第一次走得如此沉默,却暗自觉得在不到一寸距离的胳膊间生出来千丝万缕,将他们缠绕到了一起,以至于他们靠近彼此的胳膊比另一侧的胳膊要温暖些许。
“嗯,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Steve终于低声说。
郑秋宜看了他一眼,接着走路,半晌才悠悠地说:“可惜,我没有故事能与你交换。”
Steve一时语塞。正好,市政府的钟楼传出来幽长的钟声,击碎了有些尴尬的沉默,也给Steve一丝勇气。
“我不需要你用任何东西来交换。无论是故事,还是其他。”他仰头看了看月亮,苦笑了一声,说:“黑暗果真给人诉说欲哈。其实我的故事很简单:
“生在旧金山,长在旧金山,第三代华人。大学毕业两年后结婚,两年后离婚。我们个性真的合不来。我那时候看起来也没有长远规划,让我前妻没有安全感。我们没有孩子,所以离婚很平和。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再听到她任何消息。我这些年有交过几个女朋友,没能发展到婚姻.......”
见郑秋宜没有反应,Steve自我解嘲:“看,这种无趣的故事,我怎么好意思要求交换?”
郑秋宜在黑暗里笑了:“那,我算是占了你的便宜。谢谢!”
Steve不知道如何回答,于是沉默。
“回去吧?”郑秋宜说。
“好!”
谷雨提早打烊,上楼回家,透过玻璃窗上的雨滴,看见街对面缓缓走来的妈妈和Steve。他们看起来走得很沉默。雨夜路灯下的两个人,影子都变得迷离,是双份的寂寞。
这么多年了,妈妈身上那种寂寞有增无减。好像来美国以后,她变得越能干,越活跃,那寂寞就更是浓-----只不过平时藏得很好,只是在不努力掩盖的时候,突兀而出,被有心人读到。
谷雨不记得有关父亲的东西。他有一条父亲留给他的项链,是一个皮绳拴着的银质小潜艇。据说是父亲最后一次离家前留下的。谷雨舍不得戴,收进了一个小锦盒,放在抽屉里。
妈妈回家了,带着入夜的寒气,抱着双臂,说:“好冷啊!”
谷雨问:“要不要我煮姜糖茶?”
郑秋宜窝心地笑着点点头:“好,乖仔!我现在可不想生病。这几天还有两笔贷款生意呢。”
“对了妈妈,刚才Phil来过电话,说明天上午有事找你。”谷雨说。
“有事为啥不打电话给我,真是麻烦。”郑秋宜唠叨一声,去洗澡了。
Phil已经好多天没来餐馆了。今天他踏进来的一刹那,郑秋宜差点没认出他来-----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皱纹多了,头发少了,脸色也苍白。
“嗨,Phil,你好吗?”郑秋宜关切地问。
Phil看着郑秋宜,像个在学校里被欺负的孩子,回家面对妈妈的温柔询问,一下子就崩溃了原本硬撑着的坚强。
“Tracy!我很想你!”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握道:“这段日子我可是被整惨了。”
郑秋宜给他倒了一杯冰水,坐下来听他诉苦。
“我被告啦。前年卖出去的房子,说是从院子地下挖出来汽油桶,然后查出来污染土质。他们一口咬定我卖房子的时候是知情的,但是故意没有在卖房合约里写出来。然后他们就说自己生病了,一家大小都生病,连狗和豚鼠都病了......”
看着他掏出手帕擦汗,郑秋宜觉得事态也许真的有点严重。
“唉,Tracy,我是老实人。我真的不知道啊。可是,那个买主找了个像疯狗一样的律师,告我,告帮他买房子的地产经纪,告当时做房屋检查的公司。我当然找了最好的律师应诉。你知道有多贵吗?”Phil摇摇头,道:“你不知道啊。而且,你都想象不到,他们还告我什么。”
郑秋宜睁大眼睛,没出声。
“他们告我种族歧视!”Phil猛灌了几口冰水,哀怨地问:“Tracy,你说说看,我歧视你了吗?我歧视谁了啊?”
郑秋宜对这个问题有些哭笑不得,安慰他说:“没有没有。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有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帮你吗?证明你没有歧视少数民族?”
“哎,Tracy,我就知道你是个甜心。”Phil眼睛发亮,上来就要握住郑秋宜的手。吓得郑秋宜立刻把手放在了桌子底下。
“Tracy,打官司需要钱。我没犯罪,我不会和解的。但是我的钱也紧巴巴的。我需要钱,你懂吗?”Phil的眼神如今变得几近哀求。
郑秋宜糊涂了,Phil是借钱给他们的啊,这是要他们提早还钱?有合约的啊,怎么能随便撕毁?
“Phil,我很同情你。可是你看,我们都是问你借的钱啊。我帮不了你。”郑秋宜明白告诉他。
“噢,Tracy,你没懂。你自己也进入地产贷款行业啦,应明白,这个贷款是可以转让的。”Phil小心地查看郑秋宜的表情。
郑秋宜面无表情地看着Phil,心理有些复杂:怎么自己没想到呢?老家伙是要干嘛?不会欺负自己新手吧?但是,郑秋宜很快冷静下来。她第一时间居然想到了Steve。想到他昨天来餐馆和大家玩的那个游戏。其实准确地说,是一个魔术。当时他是为了给谷雨讲道理,但是郑秋宜听进去了。所以,她暗自告诫自己,此时的着眼点,不一定落在Phil来“找麻烦”,而是要看到更大的画面,更多的细节和更多的可能性。
也许,这是他们降低还款成本的机会呢。
“唉,Tracy,说白了,我就是希望你们能允许我转让这个loan啦。你们也不会吃亏的。但是却能救我一命。”Phil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嗯,当然,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要考虑一下,和家人商量一下。”郑秋宜说:“Phil,你先回去。我最晚明天晚上给你回话好吗?”
Phil看了郑秋宜一眼,觉得这个瘦弱的女人变了,好像比以往有更多的底气。他忽然沮丧地想:自己算是追不上了......
郑秋宜送走Phil,差点就习惯成自然地打电话给Steve,但是她忍住了。她在电脑前坐下来,好好研究目前银行的商业贷款利率和自家餐馆的资质。算下来,如果重新贷款,对他们应该是最合适的。此时Phil需要现金,不得不放弃以前的高利率贷款,对谷家是天赐良机。
郑秋宜合上电脑,跑出去见客户,忙了一天。回到餐馆,看见Steve正和谷雨聊天。她忍不住把今天和Phil的见面以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Steve眼睛里闪烁着赞许的目光,而谷雨则听得一头雾水------他最怕和数字打交道了。
“嗯,真棒!我不是说利率,是说你!”Steve忍不住赞扬。
正当郑秋宜有点飘飘然的时候,Steve补了一句:“我其实这两天在研究政府的小商业贷款项目。我觉得你们应该符合资质的。他们的利率非常好。”
郑秋宜眨眨眼睛,心想:怎么让他抢了先?
看郑秋宜的脸色,Steve立马打住话头,瞟了一眼谷雨,然后看着郑秋宜温柔地笑了,说:“我带了资料过来,你们看看,再做决定。”
Steve吃好饭就走了。郑秋宜拿着他留下的资料,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怎么搞得像是个年轻女孩撒娇一样?非得是自己先发现,自己先搞出成就才行?就不能让别人抢先一步?Steve总是把自己的事情装在心里,是多么难得啊。
仔细一想,郑秋宜其实是爱上了独立自主的感觉。那是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的感觉。她似乎终于觉得没有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Steve的出现又让她拥有那种退回安全位置,被别人罩着的依赖性。她就是怕被打回原形。她到底是想要什么?又或许,她就是一直太紧张了,在可以放松和依赖的时刻,还是保持紧张的习惯?
在花洒热水里,郑秋宜还是觉得有点冷。是不是,自己太冷了?或者说,是冷得太久了,永远也不能被温暖起来?
性格敏感的谷雨都看在眼里。唉,大人们啊,真是矫情。不过,他自己也没资格评说-----还没有正式恋爱呢。阿琪的离去让他没了动力。也许,就是没有遇见命里的那个人吧?一个自己时时刻刻挂在心头的人,而那人也恰巧把自己时时刻刻地挂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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