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读:麦卡勒斯经典短篇《孤儿院》
在孤独猎手麦卡勒斯看来,儿时的记忆就像是夜间一块地里明亮的蜡烛,只照亮固定的场景,四周却是一片漆黑。在这个记忆里,有一座废弃的孤儿院,孤儿院里有一只残忍的瓶子,瓶子里装着一个腌渍的死婴——一个孤儿。
美国作家西格丽德·努涅斯在她的新书What Are You Going Through(中译名《邻人之爱》,即将出版)中写道,“怀孕,分娩,产后大出血,你把一个魔鬼带到这个世界,就会发生这种事情。面对一个因为疾病或残疾,或者行为不良而让人厌恶的孩子,父母亲便非常愿意相信他们自己真正的孩子被偷走了,而小偷(根据民间传说,他们多可能是魔鬼或仙女)留下了一个替身,而这个替身实际上是个侏儒,一个小魔鬼,或者是某种非人类的东西。想象一下,调包的神话多少次成为虐待儿童的理由;那些虐待方式包括体罚、忽视、遗弃,甚至是杀婴。”
这里摘登的是麦卡勒斯的经典短篇《孤儿院》。献给那些曾经来过,再也没有机会得到糖果,甚至来不及捣蛋的宝贝。
孤儿院
本文节选自《麦卡勒斯短篇小说全集》
[美]卡森·麦卡勒斯 著 胡织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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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孤儿院和那个残忍的瓶子联系在一起纯属孩提时代不成熟的思维方式,因为故事开始的时候我最多只有七岁。但作为镇上孤儿的居所,孤儿院本身,因其丑得不可思议,肯定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它是一栋带山墙的大房子,被粉刷成墨绿色,退缩在一个粉刷得不均匀的前院里,院子里除了两棵木兰树以外,基本上什么都没有。院子四周围着铁栅栏,你如果停在路边朝里看的话,很少能看到孤儿。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后院对我而言却是个十分神秘的地方;孤儿院缩在一个拐角,一块高高的木板栅栏把里面所发生的事遮得严严实实,当你经过的时候,你会闻其声而不见其人,有时,你还会听见类似金属敲击的叮当声。这种遮遮掩掩外加神秘的声音让我感到害怕。我经常跟着我的祖母从镇上的主街回家并经过此地,而且,在我的记忆中,每一次经过此地好像都是在冬日的黄昏。木板栅栏背后的声音在渐渐暗淡的暮色中总是夹杂着某种危险,而且前面的铁哨门摸上去冷得像冰。寸草不生的院子的萧条景象,甚至是狭窄的窗户里透出的黄色微光,似乎都跟我当时所听到的可怕事情非常吻合。
跟我说这些的是一个名叫海蒂的小女孩,她当时肯定有九岁或十岁。我不记得她的姓,可是她的其它一些情况却是令人难忘的。其一,她告诉我乔治·华盛顿是她的叔叔。还有一次,她跟我解释有色人种为什么是有色的。海蒂说,如果某个女孩吻了一个男孩,那么她就变成了有色人,而且,她结婚以后,生的孩子也是有色的。只有哥儿们之间才会是例外。相对于她的年纪,海蒂个头矮小,一口龅牙,油腻腻的金发用一个镶着宝石的发夹向后夹住。也许是我的祖母或是父母感觉到这种关系中的不健康因素,我总是被禁止跟她玩耍。如果我的这种推测是准确的,那他们真是做对了。我曾经吻过吉特,他既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一个远方表亲,因此我便一天一天慢慢变成有色人了。那时正值夏季,我一天比一天黑。也许我还有这样的想法:海蒂一旦发现了这种可怕的变化,她可能还有能力阻止它。正是内疚和害怕的双重约束,我成了她的跟班,而她经常会索要一些零钱。
儿时的记忆的一个特点是往而复来,黑暗往往围绕在亮光区的四周。儿时的记忆就像是夜间一块地里明亮的蜡烛,只照亮固定的场景,四周却是一片漆黑。我不记得海蒂住在什么地方,但有一条通道,一间屋子却记得离奇地清晰。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偏偏进了这间屋子,总之,我跟海蒂以及我的表兄,吉特,都在这间屋子里。那是接近傍晚的时候,屋子里还不是很黑。海蒂穿着一件印第安人的衣服,头箍上饰有鲜红的羽毛,她问我们是否知道婴儿是从哪里来的。不知怎么地,她头箍上的印第安羽毛在我看来挺吓人的。
“他们长在女人的肚子里,”吉特说。
“如果你们发誓不告诉任何人,我就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我们肯定是发了誓的,虽然我记得当时有几分不情愿,并对即将揭晓的东西感到恐惧。海蒂爬上一把椅子,从一个架子上拿下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瓶子,里面装着奇怪的,红色的东西。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她问道。
瓶里的东西跟我以往所见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吉特问,“是什么?”
海蒂等了等,羽毛头箍下的那张脸上有些狡黠。在一段时间的悬念之后,她说:
“是一个腌渍的死婴。”
房间里非常安静。吉特和我侧过脸彼此交换了一下害怕的眼神。我不敢再去看那个瓶子,可是吉特却用既害怕又着迷的眼神盯着它。
最后,他低声地问道,“这是谁的?”
“看这个红色的长着嘴巴的小脑袋。再看看压在脑袋下面的小腿。这是我哥哥去学药店经营时带回来的。”
吉特伸出手指碰了碰瓶子,然后把手放在背后。他再次问道,这一次声音很小:“谁的?是谁的孩子?”
“是个孤儿,”海蒂说。
我还记得我们从房间里踮着脚出来时轻微的脚步声,那条走廊非常暗,尽头还拉着帘子。谢天谢地,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个海蒂。但那个腌渍的死婴却困扰了我很长时间;我曾梦见那个东西从瓶子里出来,在孤儿院里到处跑,而且我也被锁在孤儿院里,它跟在我的身后跑——难道我是认为在那栋阴郁的带山墙的房子里的一些架子上摆着一排排这种可怕的怪瓶子吗?也许是的——但也有可能不是。因为孩子对现实的了解有两层——关于世界的现实,这被当作是所有成年人共谋的产物——以及未被公开认可的,隐藏的秘密,即深奥的东西。不管怎样,傍晚我们从镇上回家经过孤儿院时,我总是紧紧地贴在祖母的身边。那时,我连一个孤儿都不认识,因为他们上的是第三街学校。
几年以后发生的两件事才使得我跟孤儿院有了直接联系。同时,那时我已经把自己当做大女孩,已经无数次从那个地方经过,或是独自步行,或是踩着滑板,或骑自行车经过。恐惧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特殊的迷恋。路过时,我总是紧盯着孤儿院,而且,有时我会看见那些孤儿,他们排成行军队列,由两个最大的孤儿领头,两个最小的断后,带着星期天的悠闲慢慢地步行去主日学校或教堂。大约十一岁的时候发生的一些变化让我可以更近距离地观察,它们为我开辟了一片意想不到的探险之地。第一个变化是,我的祖母被选为孤儿院董事会成员。那是在秋天。接着,在春季开学的时候,孤儿们被转到了第十七街学校,而那正是我上学的地方,而且,六年级时还有三个孤儿跟我共处一室。他们转学的原因是学区边界的变化。而我的祖母被选为董事会成员只是因为她喜欢董事会、委员会、协会的集会之类,而有一个前董事会成员恰恰在那个时候死了。
我的祖母每月访问孤儿院一次,而在她第二次去访问时,我跟她一起去了。当时是一周中最好的时间,周五的下午,因为接下来是周末,你会觉得时间特别充裕。那天下午天很冷,傍晚,落日余晖照在玻璃窗上,产生强烈的反射。孤儿院里面的情景跟我原先想象的大相径庭。广阔的大厅空空荡荡,所有的房间都没有窗帘,没有地毯,家具也非常稀少。暖气来自餐厅以及客厅隔壁的总务室里的炉子,韦斯利夫人,孤儿院的女总管,块头很大,听力不好,有重要人物发言时,她总是微微张着嘴巴。她似乎总是喘不过气来,而且总是用鼻子说话,声音也很平静。我的祖母带来一些各个教堂捐赠的衣服(韦斯利夫人称它们为服装),然后她们就把自己关在冰冷的客厅里交谈。我被委托给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名叫苏西,我们立刻到后院的木板栅栏那里去了。
第一次参观孤儿院有些尴尬。所有不同年龄的女孩都在玩各种游戏。院子里有一根弹跳板(注:游戏器材,两头被支撑的有弹性的模板。人坐到中间会上下弹),一根单杠,地面上还画有跳房子的框框。院子里挤满了孩子,乱作一团,我根本看不出他们是否有年纪或性别的差异。一个小女孩走过来,问我的父亲是谁。然而,当我慢吞吞地回答的时候,她却说:“我的父亲是铁路护送员。”说完,她就跑到单杠那里,用膝盖勾住单杠来回摆动——头发从通红的脸上垂直悬挂下来,她穿着的是棕色的棉质灯笼裤。
(完)
《麦卡勒斯短篇小说全集》
[美]卡森·麦卡勒斯 著
胡织女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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