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泰国的国民党老兵之子 :“我曾怨父母没把我生在台湾”
10月到11月中旬有三个星期,我在台湾和泰国旅行,去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关于前者的感受在微信公众号上无法尽述,那就讲讲阿育的故事吧。
清莱白庙
阿育是我们在泰国清莱一日游的导游,早上一上车他就跟当天的六名”团员”说,关于泰国的任何事都可以问他,除了泰王。泰国大选将近,话题很快就扯到了政治。”其实我一共才投过两次票,这次将是第三次。”阿育说。”我以前是难民,十年前才成为公民。” “你是哪里来的难民?”有人问。”中国。”阿育说。这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啊,你是国民党孤军的后代?”
车上的游客除了我都是欧美人,大多数搞不清楚什么是国民党,更别说流落在泰北的孤军。这一整天停停走走的共处中,阿育作为国民党孤军之子的人生故事就成了我独享的意外礼物。
泰国缅甸和老挝交界处的金三角地区
关于国共战争接近尾声时从云南边境逃往缅甸,再辗转到泰国的国民党93师老兵的故事,这些年引起了不少关注。根据历史记载,他们是由当年被解放军追击,从云南边境溃逃的几支国民党部队重新整编而成,最终落脚在泰国、缅甸和老挝交界处的美斯乐山中,曾经靠种植和运送鸦片为生,在金三角地区的毒品市场上扮演过重要角色。在金三角鸦片博物馆中专题介绍的1967年鸦片战争,就是因为当年威震一时的毒枭坤沙拒绝向93师纳税而引起的双方持续数周的混战。一些新闻报道里也提到,七、八十年代,93师的老兵们在帮助泰国剿灭叛军后获得了泰王亲自批准的公民身份和土地,从此在美斯乐安居乐业。今天的美斯乐村已经成为旅游景点,老兵的后代们个个能说流利中文。
金三角鸦片博物馆中对1967年鸦片战争的叙述
但阿育的故事显然与这段非主流历史的主流叙事并不相符,他的公民身份是在大学毕业几年以后才拿到的,而他年过八旬的父母至今没有公民身份。”不是公民的时候,没有身份证件,别说找工作,连出门都困难。那时候完全看不到希望,我以前一直埋怨父母当年没跟着蒋介石去台湾,如果我出生在那里,生活应该会容易得得多。”阿育说。
阿育的父亲祖籍云南,加入国民党军队时还是个孩子,他的母亲是从云南越境来到泰国的阿卡族(哈尼族的分支)。阿卡部落传统上以种植鸦片为生,阿育的父母在美斯乐山中相识后组成自己的家,同样承继了种植鸦片的活计。阿育家种的鸦片有自己的行销渠道,不属于坤沙体系,但1989年,坤沙的部队从他家的村子经过时,阿育15岁的哥哥被抓去当兵,几年后回来骨瘦如柴,胳膊上刺着在部队的编号。哥哥被抓走后阿育的父亲下决心从美斯乐山搬到了离清莱市更近的一个村子,并响应泰国政府为禁毒推出的鸦片替代种植的号召,从种鸦片改成了种茶叶。
那一年阿育只有两岁。但即使作为茶农,国民党老兵和他们的后代日子也并不好过。泰国人,特别是少数民族部落对这群中国难民多少存在天然的敌视,阿育从小跟母亲的阿卡族姓氏,没有中文名字,拒绝讲中文,即使这样在学校也免不了受欺负。”我们以前种鸦片时砍伐了大片雨林,泰国人不太高兴。”阿育说。
金三角全貌
但最让他难过的不是其他孩子的白眼或拳头,而是没有公民身份给生活带来的那些实际的、无法逾越的障碍。高中毕业后,他拿到了清迈一所大学的奖学金,但作为难民,他不能出行,最后只能留在清莱的职业专科学校读书。毕业后找工作,身份又成了桎梏,没人愿意请没身份的雇员,阿育只能靠打零工生存。”人们不是总喜欢说你的梦想是什么吗?我那时候根本不敢有什么梦想。”阿育说。”当年的国民党兵很多都去了台湾,我曾经一直怨恨我的父母没有把我们生在台湾,那样生活会容易得多。”
但阿育对台湾美好生活的想象中似乎缺少了一个环节。当年泰王向93师老兵颁发公民身份时,因为很多老兵已经散居各地,具体情况又不相同,并不是所有人都拿到了身份。我曾先入为主的以为,阿育的父母没有公民身份不能出行,一定会一辈子被与家乡亲人骨肉分离的痛苦所折磨。但阿育说,他云南的祖父母直到过世前经常来泰国看望他的父母,一家人在泰国的山村里其乐融融。我这才想起,并不是所有的流落他乡都会成为龙应台《大江大海1949》里所记叙的 “上了船,就是一生”的那种生离死别的故事。虽说人生所到都是雨打浮萍,可如果要拿自己的人生与当年去到台湾的战友对换,阿育的父亲也未必会心甘情愿吧。
而阿育自己如今终于可以有梦想了,拿到公民身份后,他考到了导游证,供职各大旅行社。他想攒钱买一辆自己的面包车,开自己的旅行社。他还想拿更多的时间到处去旅行,不只在亚洲,也去世界各地。”宗教里不是经常讲地狱和天堂吗?没有公民身份和有了公民身份的生活就是地狱和天堂的区别,我现在就生活在天堂里。”阿育说。
长颈村的克伦族难民
那天我们的行程包括了一个长颈村,这些村子里的村民由八九十年代缅甸内战中逃到泰国的克伦族组成,因女人从小在颈上套着铜环拉长脖子的习俗而得名。在村子里,团里的几个欧美游客对这种习俗本身和观瞻这种习俗的行为展开了一场欧美语境下的道德辩论,他们的眼神中有同情、有猎奇、有惊叹、有犹豫、有自责。只有在阿育的眼中,我看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懂得。他说,泰国政府不想在缅甸内战中选边站,所以不愿为这些克伦族人提供身份,他们至今仍然是难民,靠展示自己的传统换取生活费,却不能离开村子搬到别的地方住。
”他们和我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比他们幸运得多。”阿育说。
在看请点"wow",作者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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