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化”的欧洲政治:从2022年法国大选回到魏玛共和国(上)
兔主席 20220518
目 录
1. 为啥还要关注法国大选?以及为啥关注大选第一轮的结果
2. 图分析:2022年法国大选情况
3. 图分析:2017年法国大选情况
4. 2022年大选vs 2017年大选:部分选票结果变化
5. 供参考的欧洲历史:魏玛德国末期(1928-1933)的五次国会选举
6. 回到法国:“极化”政治占投票的六成意味着什么
1) 法国的极左和极右在很多议题上是“相通”的,尽管出发点不尽相同
2) 极左和极右在一些议题的诉求和取态又有所差异,妨碍他们“互通”
3) 一个中低层/穷人,如果要在极左或极右之间做选择,会如何做选择?
4) 极左和极右相互借鉴及转化票仓的问题
7.小结
这篇文是关于四月份进行的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的。强调一下,笔者非研究法国政治的专家,主要还是基于一些数字及公开信息,结合一些对政治及历史的常识理解,对法国的情势加以分析及推断。但笔者的推断不一定准确,仅提供一些视角供参考。
为便于阅读,以下主要的内容段落前均加上了序号。
1.为啥还要关注法国大选?以及为啥关注大选第一轮的结果。
问:法国总统大选不是已经搞完了么。Macron上台了,还研究啥?
答:看法国总统大选的投票结果能发现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法国政治也是西欧政治的缩影,透过法国,也可以一窥今天的欧洲政治,并结合历史,探究其可能的未来走向。
所以,让我们再“回头”看看法国总统大选。
看法国的政治走向,可以侧重看总统大选第一轮选举结果——因为在第一轮的时候,各个政党、政客都在,通过看他们获得的公众投票数(popular vote),可以了解民众的“第一选择”,藉此了解法国的政治生态。
注:下文“极化”政治的“极化”,指的是两极分化且比较极端、激进的政治。
2.我们把2022年选举结果列表如下,以便分析。
1)先看第二轮Macron和Le Pen两个人的决斗。
a) 第二轮的总有效票数3,207万
b) Macron得票约1,878万(58.5%)Le Pen得票约1,330万(41.5%),Macron超出Le Pen 548万票
c) 这就是媒体上的Macron打败极右翼Marine Le Pen获得大选胜利的故事
2)这么一看,以为法国有六成的投票者都是中间派,极右翼是没什么机会的。但如果回去看第一轮(初选)的投票结果,就会发现不同的结果
3)第一轮共出现了12个候选人,分属于12个政党。笔者按照其政治政策取态,将这些候选人及政党分为中间(centrist)、中右(center-left)、中左(center-right)、极右(far right)、极左(far left)五种取向
a) 中间、中左、中右属于“中间政治”
b) 真正的“中间”,就是Macron(马克龙)本尊;他有中左背景,主张的政策又有中右特点。是融合了中左和中右,成为一个真正的中间派。研究法国政治光谱,可以把他视为“中间”
c) “极右”与“极左”属于“极化政治”
4)由于欧洲的意识形态及政治生态已经大发展,今日欧洲的“far left”和“far right”与一百年前的极左和极右是不同的,一百年前的极左和极右都是要全面否定和颠覆现行体制的,甚至不惜采用政变、暴力革命、专制的手段去实现目的。然而,今日的“极左”和“极右”接受西方代议制选举体制,在选举体制下运作,但仍然会提出显著脱离主流意识形态及价值观甚至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政治政策
5)如果要对位美国的话,大概可以理解为,克林顿、小布什、奥巴马、希拉里、拜登都属于中间政治,Bernie Sanders属于极左,Trump属于极右。当然每个国家的政治环境不同,左和右也是相对的,不能简单横向比较。例如在美国,敢使用进步主义、社会主义等标签就被认为是“极左”了,共产主义是不可想象的,但在法国,共产党候选人还在参加总统大选
6)回看Macron,他在第一轮里得票978万(27.8%),在12个候选人里名列第一,看上去不错
7)但第一轮大选里的第二名Le Pen(极右)、第三名Mélenchon(极左)、第四名Zemmour(极右)都属“极化”政治。这三个人的选票加起来是1,833万(52.2%),远远超过Macron。另也说明,有过半的选票投给了“极化”政治
8)如果再把后面的候选人依政治类别加起来,会发现法国政治生态的“极化”情况:
a) “中间”政治一共得票1,480万(42.1%)
b) “极化”政治一共得票2,032万(57.9%)
c) 这说明,在法国,只有四成人选择“中间”政治,有六成人选择的是某种形式的“极化”政治。极化政治、极端政治其实已是“主流”政治
9)在“极化”政治,再分一下类,会发现:
a) “极右”有1,134万票,“极左”有898万,极右占极化政治的约56%
b) 换言之,选择“极化”政治的人里,多数选择“极右”,基本上不是选Marine Le Pen,就是选Éric Zemmour
10)在第一轮里,Macron超出Le Pen约165万票,在第二轮Macron和Le Pen的决斗里,Macron超出Le Pen达548万。如何解释?应该是,由于其他候选人不在了,所以Macron网罗了他们的票仓。实际上是,Macron除了拿到大部分中右、中左等“中间政治”票仓外,还拿到了不少极左票仓。极左联合起来反对Le Pen,帮助中间派Macron取胜
11)这说明法国的“极化政治”是既“极端”(radical),又两头“极化”(polarized),目前并不是一个“整体”(block)——“极左”和“极右”选民没有相互转化。不过,这只是现在的情况,以后就不一定了。极左和极右是有可能相互转化、相互联合的。这个我们稍后看魏玛德国后期的情况。
3.为了对照比较,让我们再回头看看2017年法国大选的情况。
1)2017年,第二轮选举,还是Macron对Le Pen,但Macron的赢面更大,66.1%对33.9%,超出Le Pen 1,010万票(2022年为548万票),说明Macron的优势在2022年萎缩了
2)再看第一轮,有来自11个政党的11位候选人。第一轮总有效票数3,605万,比2022年高2.6%(此变化可忽略不计)
3)中间政治1,859万票(51.6%)
a) 除了Macron拿走865万票外,代表中右的传统大党The Republicans拿走721万票(20%),仅比Macron少144万票。而在2022年,The Republicans只得了约167万票
b) 这几年,“中左”变化也很大,2017年,Socialist Party有229万票,到2022年只剩61万票
c) 这说明The Republicans和Socialist Party两个传统的中间派大党,这几年衰败的厉害,在政治上已经相当于消亡
d) Macron虽然是“中间“派,但属于政治新人,选民放弃了两个传统大党,转投Macron(及其新党),就是对法国传统政治(establishment)的抛弃。这肯定是多年不满的结果
e) 而更大的趋势,是从“中间”政治转向“极化”政治
4)“极化”政治政客得到了1,746万票(48.4%),和“中间”政治相差不大
a) 说明2017年的法国是一个50:50的国家,中间和“极化”政治各半
b) 2022年,已经是极化六vs中间四
c) “极化”政治里,“极右”970万票(占极化政治的55.6%),极左为775万票,和2022年差不多。所以,在极化政治里,右翼一直占上风。
d) 如果我们拉到美国,会发现情况也是类似,即右翼(Trump)的风头盖过左翼(Sanders)
4.下面比较一下2022年大选相对于2017年的部分选票结果变化
1)中右大党The Republicans(候选人Valérie Pécresse)丢掉553万票,被重创
2)中左大党Socialist Party(候选人 Anne Hidalgo)丢掉167万票,也是重创
3)极右的Éric Zemmour(政党Reconquête)一举拿下248万票
4)中间的Macron也新得112万票
5)极右的Le Pen和极左的Mélenchon净增几十万票,但不那么明显
6)可以推测的是:The Republicans中右的票仓主要转向了极右,部分转向中间的Macron
7)最终,“中间政治”流失了约379万票,“极化政治”则增加了约287万票。这就是法国政治“极化”在大选里的数字表现
5.供参考的欧洲历史:魏玛德国末期(1928-1933)的五次国会选举
1)作为与法国今天的政治情势的比较,可参考魏玛德国末期的几次国会选举
2)政党一栏,自上到下,是按政治光谱从左到右排出来,参加了各次选举的大党,从极左(德共KPD),中左、中间、中右到极右(德国民族人民党/DNVP)到纳粹(民族社会主义党/NSDAP/Nazi)。此外,还有许多“长尾”小党没有列出了
3)各党在帝国议会(Reichstag)的议席是按“比例代表制”选出来的:得到的公众投票越多,按比例所获的议席也越多。所以,各政党在帝国议会里的议席数量可以反映其公共支持度
4)在1928年、1930年、1932年7月、1932年11月的四次国会选举里,“中间政治”大党的票数越来越少,极化政治的票数越来越多
a) 1928年,“中间政治”大党能占到帝国议会议席的六成;“极化政治”大党只四分之一多一点
b) 1930年,“中间政治”大党占到议席的约一半;“极化政治”大党快速爬升,接近四成
c) 1932年7月与11月的两次选举,“中间政治”大党的议席约四成,“极化政治”大党的议席约六成
d) 大的格局是,中左转向极左;中右转向极右,政治在极化、极端化
e) 因此,魏玛共和国末年、纳粹上台前夜时,德国“中间”与“极化”政治“四六开”的格局,和今天法国一样
5)另外,当时的德国工人/底层既有可能是德共,也有可能是纳粹,极左和极右政党都表示是维护工人及无产者的利益的,笼络的是同一个群体。对于当时的工人来说,对这些党派是很难辨识的,一边是“共产主义”,一边是民族“社会主义”。到1932年11月,德共还和纳粹一起组织过德国交通工人的罢工行动。极左和极右的政治竞争非常复杂,既有意识形态层面、理论层面,文化层面、情感层面的,也有街头政治、街头暴力、帮派、胁迫。但无论极左还是极右,群众基础是存在很大的交集,党员可能相互转换
6)但最终来看,极右的吸引力更大,因为极右翼会诉诸大量更加朴素易懂的元素,譬如反犹、种族主义、德国文化认同、德国历史等,并且是本土的、土生的意识形态。极左翼面临的挑战要大很多:因为讲的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犹太背景),又是通过俄国革命重新舶来,并且跨越血统、民族、种族、国家的工人阶级大联合不容易为普通人所理解,调动情感。所以,在意识形态市场的野蛮竞争中,左往往不是右的对手。这个情况在之后的一百年里不断在欧洲和美国重演
7)1933年3月是魏玛德国最后一次“有竞争”的国会选举。尽管此时的选举被各种街头暴力和恐吓所影响,而且那个时候国会纵火案已经发生,德共实质已经处在被禁状态。但这次国会选举的结果还是能反映当时的政治格局的
8)1933年3月的国会选举里,“中间政治”大党的票数占比三分之一,而“极化政治”达到三分之二
a) 极化政治的议席里,极右翼占八成,极左翼占两成,右翼完全压倒左翼
b) 德共的议席较1932年11月的国会选举减少了两成。最有可能的结果:这些议席直接转化到了纳粹,也就是,支持者从支持德共,直接转投到支持纳粹,完成了从极左向极右的转变
c) “极化政治”存在相通性,这只是历史长河中一个小小的注脚
9)剩下的就是历史了。德共很快被禁,议员被逮捕。社会民主党(SPD)也被压迫。希特勒联合DNVP及德国中央党通过了《1933年授权法》,实现了纳粹的专制
10)这里最核心的内容是:对于最基层的选民来说,极左和极右所提供的许多承诺和愿景是相似的,根本无法辨认。希特勒一样讲社会主义,一样批判资本主义——只不过他在“社会主义”之前又加上了“民族”的标签,强调血缘性和种族性,使得希望拥抱社会主义的底层民众认为这是专属于、独属于、只服务于德意志人(并不包括其他民族)的社会主义。在当时,这个意识形态显然比追求普适价值(“全世界工人联合起来!”)的共产主义更容易理解。后者更适合有一定文化理论和精神修养的中小知识分子
11)整个过程里,德国的经济社会问题也扮演了重要角色:我们看到,失业人口从1928年的不到两百万发展到1933年初的超过六百万。每三个劳动力中就有一个失业者,这使得德国政治加速极端化。法国也有同样的问题,特别是青年,青年失业率在25%左右,是社会不满的重要根源。但总体而言,法国//欧洲大陆不会有当年魏玛德国时期这样快的政治极化速度,因为现在的问题更多是移民带来的人口变化问题,发展节奏要慢很多,但大趋势(从中间政治到极化政治)与当年是类似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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