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华休学后,我没有找到人生的最优解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017 篇文章
题图:一出学社的师生在运动中,文中部分图片来自作者
作者:任竹晞,一出学社联合创始人。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研究生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直到 9 年前投身教育创新事业一举成为“别人眼中的疯子”。公众号:一出学社(ID:yichuacademy)。
你作为应试教育的既得利益者,去挑战应试教育,而应试教育是不容挑战的。……你如何面对曾经和未来注定的挫败?
前两天收到一份采访提纲,里面有这样一个问题,让我不觉一愣。所谓的“挑战应试教育”,指的是我和同事在北京开办了一家学习社区,接收各类因为休学、厌学而“退出”学校的孩子。我们相信,出问题的不是这些孩子,而是我们的教育。
大约 4 年前,在刚开始创办一出学社时,我和李一诺做过一场直播,当时一诺也说:你我都是清华毕业的,大家都会说,你们享有了这个教育体制最优质的资源,也成长得很优秀,现在反过来说要改变这个体制,不觉得难以自洽吗?
今年,是我与清华毕业生的“优质主流路径”彻底挥别、成为教育创业者的第 12 年,也是创办一出学社的第 4 年,经历的挫败着实不少,我又想如何回答当时一诺的提问呢?
当优秀的绵羊走向脱轨
先从我“脱轨”的起点说起吧:当时我 18 岁,上大学以后。我想象中,在大学可以自由自在地探索,但事实上,所有人进入清华以后,第一个问题都是:我在这里怎么能够得到第一名?怎么才能成为别人眼中最好的那一个?
大学生活的主流就是拼 GPA、刷成绩单、考托福 GRE,像高四一般的升级版“应试”生活让我感到窒息。与此同时我又发现了深深吸引我的社团生活。但是很多人都劝我说,不要浪费时间做社团,会影响你的成绩。
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英国朋友,他当时刚刚来到中国,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对什么都问个不停。当他听完我的纠结之后,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塞给我一个“标准答案”,而是直视着我的眼睛问:“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当时我感到醍醐灌顶。我发现这个问题如此的重要,我希望我的生活围绕着“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去展开,而不是只为了实现“别人眼中做什么才对”。
但在过去 18 年的人生经历中,作为享受了“最好的教育”的人,我花了无数的时间刷题和背诵,却没花过什么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 Photo by Lowes Takes Photos on Unsplash
从此我就开始从“精英学生”的轨道上“脱轨”了:用心做社团、休学两年、在全世界游历、去国外实习工作。这两年成为了我真正的大学。
最终,我放弃成为一名电子工程师,而是成了一个教育创业者,希望帮助更多孩子更早地开始探索人生的目的。
做教育创业这么多年,我尝试了很多不同的方向,做过学生培训、学校培训……有一个让我印象很深刻的小片段,当时我回到我的中学母校,开设了一门主题是“领导力”的选修课。这门课的主旨是在团队中一起解决一个你关注的问题。
我的中学有一个少年天才班,无数小学生要经过层层筛选才能进入。当时选我这门课的有一个初一小男孩,就来自这个少年班。小男孩一看就智商超群,说话常常引经据典,每次上课前他最爱和别人聊的话题是:你 xx 课考了多少分?排名多少?
这个堪称天之骄子的小男孩在我的课上却浑身都不舒服。
有一次上课途中,他直接跑来找我说:我宣布我要退出我的团队,因为他们已经不听我的正确意见超过五次了。
我问他,这就是一门学习团队合作的课,你退出团队,打算怎么学习呢?
他说:我妈妈告诉我,只要成绩好,其他就无所谓,我不需要团队,我和我的手机就是一个团队。老师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找我妈妈和你谈一谈。
这件事情让我印象特别深刻,所以当天写了篇文章发在我那个关注者寥寥的公众号上。文章主题是,无数人追捧的精英教育,是否忽略了其他重要的部分?
出乎意料的是,当天晚上 11 点我中学的老师就给我打来电话,说你作为校友应该保护学校,还是赶紧把文章删了吧。
万万没想到,一篇在我看来非常温和的文章,仅仅是发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公众号上,也能给母校带来如此大的伤害?这个小男孩和当年的我一样,也是“正轨”上的既得利益者,但是既得利益者就没有付出任何关键的代价吗?而且,维护这样一条正轨的正当性,成本是否太高昂了一些呢?
有人可能说这个小男孩是个个例,不能代表所有人;或者他还小,以后会成长的,你是杞人忧天。
但我在创办一出学社之后,却认识了很多很多这样的学生:他们都是家长拼命想送进优等校的孩子,很多人的成绩在这样的优等校里也名列前茅,但在一两年过后,他们卷不动了,陷入了自我怀疑和自我攻击,甚至不想上学了。
有一个这样的孩子,让我们叫她小 F,她这样说:我考年级第三的时候别人说你要得第二,得了第二要得第一,等我真的得了第一之后反而更恐惧了,恐惧我不能保住这个第一。原以为得到第一就可以休息了,没想到是一条永不停止的道路,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小 F 来到学社后提出一个课题:
我的大脑总是告诉我‘你现在应该做什么’,身体却会觉得疲惫,只想休息。这种时候要么演变成抗拒,要么压抑成焦虑。我希望详细地研究如何平衡身体与大脑的不对等,完善自己的人格,这大概是我活了 17 年以来最关键最重要的一次学习。
小 F 原本一天都停不下来,一定要给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但她尝试“躺平”了几个月后,跟我们分享了她的体会:
我的身体就像是活生生的普通人,大脑则向往全知全能,它们之间就会有拉扯,会有‘我应该做什么但我做不到’的痛苦。
当我能接受‘好’不是只有那一种,就不会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我的大脑也不会逼身体往前走。有人会觉得我在家无所事事,但无聊本身其实非常充实,要不潜意识里的东西不会浮现出来。
“不要只说少数成功案例,
对大多数孩子也有效吗?”
很多人听了小 F 的故事都会说,这个孩子本来就很优秀呀,她最后肯定会好的;我家孩子和她差了一个太平洋,根本不可能像她这样自主自觉地探索。
有意思的是,当时小 F 的父母来我们学社参加招生说明会,我们请了两个在社生小 L、小 X 分享他们的成长经历,小 F 的妈妈提问:如果我们不谈这些少数的优秀学生,像我们这样的孩子,也能好吗?
当小 L 和小 X 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我们什么时候成了优秀学生了?
小 L,从疫情网课开始失去了学习的动力,从原来的学校退学后一度萎靡不振,在游戏中消磨时光;小 X,被父母管教过多,对父母充满了愤怒,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不自信,很长时间都躲在宿舍里不出来。
小 L、小 X,以及很多来到学社的孩子,都曾经叫自己“小垃圾”。现在,小 L 上了大学准备出国,同时是一名粉丝过万的 b 站 up 主;小 X 则找到一所合适的中学继续学业,也在坚持发展自己的兴趣。
▲ 在城市行走中学习,整个北京都是我们的校园
他们是“少数的优秀者”吗?取决于你怎么定义了。
在很多介绍创新学校的文章下面,常见的评论是:理念不错,但不适合所有孩子;能推广复制吗;这样学校出来的孩子,高考成绩怎么样?
这是“脱轨者”要面对的灵魂拷问,我自己面对过,我们的学生们、家长们都面对过。潜台词是:你从一条正确的轨道上脱出了,你怎么证明你会成功?你凭什么鼓励其他人也脱轨?
我现在的答案是:与其问孩子该不该脱轨、能不能脱轨,不如问问,孩子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能够成为一个身心健康、能走出自己的路的人?
我们学社没有期末考试,但每个孩子在每个季度都要做一场个人答辩。有一个孩子,小 K,刚来时很抗拒,不想答辩。他说我觉得这个答辩虽然换了个名字,其实肯定也是个考试,肯定像我们以前学校一样,老师让你讲完之后就会告诉你,“你这做的不好,那做的不好”,我不想要这样。
于是那个季度他只和导师做了一场私密的总结。但是过了一个季度,我们举办了一场公开活动,在活动上面对很多观众,他完成了自己的答辩,介绍自己通过“独立学习”都学了什么,最后他总结说:我觉得我挺成功的。然后,他就笑得很开心。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如果我们的系统假定了孩子要有一条既定的轨道,为了让孩子老实地呆在这条轨道上,需要时时敲打、时时批评,做不到就要评判、惩罚,孩子就会越来越做不到,最后证明了他确实是个不怎么样的小孩。
而如果我们假定的是,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轨道,我们不用防着他们,而是鼓励他们,提供各种条件让他能自信地往前走呢?
有个孩子在申请学社的理由里写到:这里(学社)和传统应试教育大相径庭,无论你做什么都有人认可你。这时肯定有人说了,每个人都有缺点和惰性的,什么都认可和鼓励,不是就长歪了吗!
你相信人性是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其实人性里既有善也有恶,一个人表现出善或恶往往取决于他身处什么样的情境。我们主流的价值观,做了很多人性本恶的预设,所以处处都要防着你、惩罚你,这也形成了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让很多孩子越来越消极对抗,表现出不思考、不作为、不负责。
而我认为,我们的教育应该把重点从设定人性是本善还是本恶,转移到思考:
我们创造什么样的条件,能够让人性中善的部分得到最大的发挥,让孩子天性中自主自觉自我驱动的那一部分得到最大的发挥?
我们创造什么样的条件,能让一个学习环境里,不是永远只有少数的优秀者,而是人人都能优秀地成为自己?
▲ 学生主导的课堂,人人都是老师
“已经花了这么多钱,孩子怎么还没变化?”
很多家长把孩子送来了学社,最开始一两个月就看到孩子巨大的变化:愿意融入社交了,脸上有笑容了,感觉生活有劲头了……但是过了几个月,家长又陷入了一种新的焦虑:我孩子什么时候能回到学校去?已经花了这么多钱了,怎么还没看到他开始学语数英?
遇到这种问题,我提供不了家长期待的答案。
当年我决定休学时,我妈给我写了一封信,说道:
我的感觉就是你本来可以走一条人人都羡慕的康庄大道,却非要钻到小树林里走一条还不存在的路……
是啊,主流的轨道看上去光鲜亮丽,给人以安全感:只要你待在这条轨道上,乖乖配合,在指定的时间内就能到达指定的车站。
但如果我们想要创造一条更能发挥每个孩子天性的新的道路,我们要从开荒探路开始,从试错、失败、再重来开始。脱轨者注定要比主流轨道上的人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耐心去面对未知和不确定,去重新定义问题、找到新的工具、探索新的方式。
这时你问我,要等多久才能抵达,我怎么能提供一个答案呢?甚至,什么是“抵达”呢?
这时候我会问家长,你愿意给孩子多长时间?
有家长会说半年、一年。
我会回答:如果需要这个时间的两倍、三倍,你愿不愿意等待?这个过程中,我们心怀美好的远景,但每天要共同面对的往往是挫败感,特别是当你身边就有一条运营多年、看上去四通八达的主流轨道时时提醒着你:你这条小路可太混乱了,恐怕此路不通哟。
在这种对比之下,不管是学社的学生们、家长们、还是老师们,都难免会经常感到一种“落后”的焦虑。在学生的个人答辩中,既有自我发现的喜悦和个人突破的庆祝,也不乏这样的声音:“我怎么还没做好准备回学校呀?”“我以为已经爬到山顶了,结果发现刚到半山腰,可真让人泄气呀。”
我们不能承诺成功,但我们可以承诺的是真实。我们不会假装生活中没有虚无和挫败,这种虚无、挫败,其实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其实在所谓的“正轨”上也随处可见,只不过它们被精心地掩饰了起来,一旦有人发现,提出疑问,“正轨”就会告诉他:是你的错。
我们能做的就是坚定地相信这不是每个人的错,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真实,我们可以共同去面对这种虚无和挫败,去探索和追问 — 人生之路如此复杂和不确定,我到底怎样可以面对?
▲ 学社日常:一种肩并肩的师生关系
走出洞穴之后:写给我自己
你作为应试教育的既得利益者,去挑战应试教育,而应试教育是不容挑战的……你如何面对曾经和未来注定的挫败?
在创业多年之后,深深体会了人生的不确定性以及“唯一解”的不存在之后,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我想告诉当年的我自己:
柏拉图有一个喻言:最初人们都生活在一个山洞里,山洞的洞口有一团火焰,人们只能看到火焰映在山洞墙壁上的影子,于是大家坚定地相信这影子就是世界真正的样子。
可有一个人走出了山洞,他发现原来真实的世界是如此的广阔,原来真实的火焰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极为兴奋地跑回洞穴,想要告诉同伴们,大家一起来真实的世界吧!同伴们却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坚决地拒绝承认,除了影子外还存在另外的世界。
这时候这个所谓的脱轨者可以怎么做?有的人可能会选择永远地逃离洞穴,一个人孤独地徜徉世界之中;也有人为了不孤独,为了安全感和归属感,而选择忘记外面的世界,回到洞穴里和大家一起盯着影子,假装这就是生活。
但我认为我们可以探索第三条路。我们不必自我放逐,也不必陷入虚无。我们可以相信每个人心里是向往真实的,我们需要的是勇气和时间。我们可以在人群里寻找到一两个同行者,互相陪伴,一起去慢慢地探索,到底如何可以走向那个真实的世界?
我想告诉你,这一路上,你遇到了很多的人,有怀有同样愿景的同事,有小小年纪就开始勇敢探索的孩子,有希望陪孩子探索另一条路的家长,你们会遇到困难、打击、自我怀疑,但你们走着走着,看见了真实的阳光,感受了真实的火焰,触碰了真实的雨水,你们发现:世界不仅仅是一团影子,世界真美呀。
每学期末,一出学社都会举办一场对外活动,展示我们学习的过程和成果,这个活动叫做“一出好戏”。如果你对一出学社、这里活生生的同学和老师、一种新的教育可能性感到好奇,欢迎观看下面的视频,在视频里还可以预约下一场“一出好戏”(12 月 24 日本周六)的直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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