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肉之后,食物重塑了我生活2022-12-29 05:12作为一名社恐,吃素对我来说,是一场奇异的人间体验。自从盘中餐变得非常绿之后,我总是被一桌善意而好奇的目光围绕。当我在简中世界里搜索“素食”,映入眼帘的,往往是关于素食者扁平的、猎奇的、分化的想象——“纯素喂养宠物致死”、“走近纯素主义的伪科学”、“纯素给了我又一次生命”,或是清一色的禅宗故事。而当我发现自己对肉食不再产生兴趣,甚至是反感,随之而来的困惑是真实而深刻的。审视与食物原有的连接,打破它并重建。在这一过程里,我经历了厌食、叛逆,以及意想不到的一切。看见食物的“祖先”我第一次走进素食餐厅,是三年前在越南河内。印度朋友 Aymen 告诉我,ta 们有自己的农场,用微薄的盈利帮助穷人。不大的空间由树包裹着,几乎没有人说话,懒洋洋的嬉皮们用锅碗瓢盆演奏着破碎的音乐,在明艳的阳光里有一种高饱和的静谧。是很寻常的乌米饭,豆腐和青菜,我却感到一种深度的滋养和打开,甚至是一种奇妙的眩晕。那一刻,我第一次和食物产生了真实的连接。不久后,我机缘巧合地来到龙焰,加入了纯素食的营地。就像它的母体“火人节”,龙焰是一场在荒野里的艺术表达实验。而当其他营地在身体上画画、在月亮下滴蜡时,我的营地大多数时间里在冥想、沉默迪斯科和烹饪素食料理。2019 年龙焰 ©ziyu是大自然里的大锅饭,每天的主厨会设计不同的素食菜谱。在响彻山谷的电子乐里共作共食,把心全部交托给食物,是一件甜蜜的事。也是第一次,这一份沉浸让我从不同人烹饪的食物里,感受到了 ta 们的气息。比如温吞而味道层叠的咖喱汤是内向的,而刺激味蕾的鹰嘴豆咖喱充满了表达力。在胡萝卜的绵软和汤的咕噜声里,周围的一切好像渐渐远去了,宇宙皱缩在一碗蔬菜汤的香气里。它是安稳而下沉的能量,我在食物里,找到了全然的臣服,像是找到了家。这听上去可能怪邪乎的,我于是开始和不同的人交换关于食物的故事。除了显而易见的原因之外,其中的一些几乎毫无道理。仰光的地下朋克乐手说,他放弃了佛教后,反而看见了无处不在的神,才真正开始食素;西装笔挺的日本人说,他在菲律宾偶然成为了萨满的学徒,摸过了兽皮编织的骨,为巫术倍感惊奇的他,却因为动物的灵性,而从此不再吃肉。尽管摸不透里面的因果,在他们的讲述里,我仿佛看见了身体里那座小小的神。 食物里好像藏着一个秘密,一个无法用语言解释的真相,只能在每一个当下里靠近。许多年过去了,除了偶尔的白肉和蛋奶制品,我食用动物制品逐渐越来越少,直到这一部分也逐渐消失。好像一旦开始与食物交流,就能更敏感地接收到其中的心意。直到在一次冥想里,我看到了食物的构成。咀嚼米饭时,我看到了谷子在农场中一天天成长的过程、柔软的土地,和大自然温柔的庇佑。阳光和雨水好像也降临在了我的脸上。而在咀嚼毛毛虫橡皮糖时,脑海里出现的是密闭的工厂车间和冷白色的灯,口腔里弥漫开机油的味道。接着,闭上眼睛的我,看到自己站在了菜市场里。而曾经习以为常的景象,却莫名让我胃酸上涌——我站在一块硕大的猪腿肉前,忍不住想起它的前世今身。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能享受动物制品了。这其中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是,我无法再将作为食物的肉类,与其他动物割裂开来看待。像是一面墙在脑中坍塌,世界突然变得不一样了。这给了我极大的愧怍与不安,这份情感迅速淹没了我。与动物产生深刻的共情是一件十分怪异的事。吃饭这件寻常的小事,突然让我陷入了迷茫。“我与食物的关系是什么?”“如果我相信人与动物是平等的,那我又该如何解释这一切?”整整一周,我吃不下饭了。那些经年的饮食习惯,在体内留下的痕迹,我不知道如何与它们相处。 食物是社会性的我与食物的关系变得非常错乱。我打开了互联网,然而这并没有帮助。简中世界里关于素食的普遍评论让我无所适从——“白左”、“圣母”、“你还吃生菜和土豆呢,它们也有感情!”。而当我看到屠宰场的纪录片,应激反应让我近乎呕吐。我想起了那些寄托了乡愁的食物,大闸蟹、虾仁小笼包、地沟油美食、熔岩蛋糕,说不清是反胃、思念还是陌生的情绪,在五脏六腑之中横冲直撞。在专辑《One Pig》里,音乐人 Matthew Herbert 进入养猪场,记录了猪在一年中,从出生到成为盘中食的过程。九首歌里,从猪的神经节奏、刀的叮当作响、呻吟声构成的海,到餐桌上的欢愉,有一种近乎诡异的亲密,让你无处藏身。他将猪血注入乐器,用猪皮制成鼓来创造音乐。像一份混杂着电子音符的微型遗嘱,你几乎可以听到血液流经器官的声音。 而在最后一章,他弹奏着吉他,为猪献上了一首颂歌: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带着我的幸福消失了。当这首歌回到我的副歌里,让这些肺又重新呼吸。我们只需要简单的生活。我喜欢在每一天里,倍增、放大、变得尊贵。”图源网络反复听着它,在这首歌里,我也完成了对肉的告别。但我很快发现,面对自己的胃只是第一步,我还要面对食物的社会性。后来的一个月里,吃素成为了我害怕与他人分享的秘密。害怕不被接纳,害怕被视作是奇怪的。喜剧演员 Julio Torres 在脱口秀里说:“人们问我是否想念肉或是乳制品。我的意思是……我想念被喜欢。”所幸,我在生活中遇到的大家都非常友好,他们是真的好奇,甚至会问出“我在你面前吃肉,会冒犯你吗”的可爱问题(当然不会!)。但直到最近,我也很难说出“我是 vegan”这句话,而这并不是因为它本身的重量。我知道吃素与否是一个流动的选择,它是自由的。但每每被问起这一问题,如果对方脸上写满了惊讶与不解,也会让我微妙地不适。我想那份不适感来自于这背后的预设:“这是不同寻常的,我需要一份解释。”当你的选择不再适用于主流景观,便有可能时时刻刻面对不解、标签与归因。而解释的过程是艰难的。真诚的分享之后,我仍然会面对“你信佛吗”、“你对动物制品过敏吗”、“你的想法好西方哦”等等一系列的追问。 为了躲避这一长串问题,吃素带给我意料之外的改变,是我学会了“撒谎”。当我走近一家餐厅,反复确认一碗干锅包菜是否含有肉沫,总会迎上不解的目光。而当我请求“不要添加动物制品,包括肉、蛋、奶、蜂蜜或是任何来自动物的产物”,半数以上的情况,我仍然会遇见出其不意的猪油、肉沫、蛋花。于是我开始积极地告诉餐馆老板,“我是信佛的!”“我对动物制品过敏性呕吐!”标签的力量是神奇的。当我把它作为一种信仰或是病理性反应后,老板好像瞬间就可以理解了。他们大多开始眼里突然升起慈悲,或是出于食品安全考虑,主动地去查看成分表。“有信仰的人是有福的。”他们说,而我羞赧地点头称是。 简中世界里,关于纯素的画面并不是纯粹的。素食者经历的,也像是刻板印象的微型景观。食物里好像有一种身份认同,以及与之而来的、无穷无尽的想象。如果不是宗教原因,它的叙事通常是白人面孔和精致的牛油果吐司,或是搞环保运动的嬉皮。而在我们的语言体系里,肉也更多地与典型的 alpha 气质联系在一起。在英文里,我们用“beefy”作为“健壮、有男性气质”的指代,用“sofa potato”去形容无所事事的人。而在中文里,菜的指向是“弱菜”、“菜狗”、“小趴菜”。身边不止一位男性素食者有过被霸凌,或是被称为“娘炮”的经历。“敢于吃肉才是男子汉的象征,他们认为我太软弱了。”一位素食朋友告诉我。图源网络进入我的身体还在吃肉的某一天,我在梦境里成为了农场的一只母牛,像走马灯一样过完了牲畜的一生。在集体无意识里,反复经历催熟与人工受孕,目睹子女被夺走和杀死。而不远处的雏鸡,一生在密不透风的牢笼里长大。我想,这不是关于它们如何被杀死,而是关于它们在食品工业的流水线上,曾有过怎样的一生。我从未倡导身边的人吃素,事实上,对我来说,去写下和试图阐明它已经足够困难。但写着写着,我好像也找到了出口——在我们的食物里,也藏着关于身体的秘密,一个只属于我的、流动的选择,选择让何种食材进入我的身体,成为器官记忆的一部分。它不需要被任何人看见和承认,除了我自己。渐渐地,我决定把它作为身体与食物间“划定边界”的练习。我接纳希望进入身体的事物,允许它们与我的新陈代谢和价值进行互动。 身边的素食者几乎都是小厨神,我也耳濡目染,很多奇妙料理的灵感都是他们。烹饪像是小型的时空旅行,植物的香气带我短暂地去向各处,抵达一些我曾流连过,或是还未驻足的地方。我知道,茴香的暧昧与手磨肉桂粉的香气里,有挂满柠檬树的露台;而在慵懒的椰子粥里,躺着一份遥远的祈祷,睡意朦胧地庇佑着我。一株蔬菜和谷物的长成是雨水、阳光和倾注于其中的心意。而我碰巧感到,那听上去对我来说还不错。后来,我来到上海的一处农场,野羊与野鸭成群地走过。我长久地注视着羊的眼睛,爱德华·卡本特(Edward Carpenter)的诗句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为之颤栗。“人类的灵魂,在动物的眼眸深处,凝望着我。我窥见它降生在羽翼与毛皮的深处,桎梏于四只足的形体里,漫步在灌木丛中。我窥见了囚徒般沉默而缠绕的眼神,对它宣誓我的忠诚。”当那句“你是素食者吗?”再次猝不及防地响起,第一次,我说出了那句“是的”。那些五脏六腑里的幸福与忏悔,也许碰巧来自不同的根源,但希望我们都守护好身体这座小小的庙宇。//作者:ziyu//编辑:冬甩//设计:板砖兮//排版:Leney版权所有,未经许可请勿转载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