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舰、火车与隧道:英国画家透纳笔下的工业革命 | 左图右史
英国画家透纳
19世纪上半叶的英国,工业革命已经基本完成,但浪漫主义仍是文学与艺术的主流。怀抱同样诉求的作家、诗人、音乐家、画家们风云际会,通过自己的作品呼应“回归自然”的口号,也表达了对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违反人性与破坏环境后果的失望和谴责。
撰文 | 刘钝(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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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是英国浪漫主义画家的杰出代表,他特别喜欢描绘大气与海洋的壮丽景色,擅长捕捉光线与色彩的变幻,在油画中借鉴水彩画的技法,对于后来出现的早期印象派绘画有很大影响。一般来说,人们将他视为19世纪上半叶最伟大的风景画家之一。本文讨论的不是他笔下的色彩变幻与海上风光,而是作品中透漏出来的时代气息。质言之,工业革命对社会与画家心理造成的冲击。
英国是个海洋国家,自1588年在格拉沃利讷海战(the Battle of Gravelines)中击溃西班牙无敌舰队之后,英国皇家海军就成了新的海洋霸主。19世纪初,随着拿破仑在欧洲的崛起,英国在海上的霸权遭到法国的挑战。在1805年10月21日的特拉法加(the Battle of Trafalgar)海战中,纳尔逊(Horatio Nelson,1758-1805)率领的英国海军重创法国与西班牙的联合舰队,拿破仑被迫放弃进攻英国本土的计划,而英国海上霸主的地位得以巩固。作为帆船时代的最后一场大规模海战,特拉法加海战因而载入史册。
在这场海战中,纳尔逊乘坐的旗舰 “胜利号”(Victory)率先冲入敌方舰队中心,寻找对方主力决战。下图是透纳绘制的《特拉法加海战》,占据中央的就是纳尔逊的旗舰 “胜利号”,可以看见悬挂着白底红十字的英格兰圣乔治旗与联合王国的米字旗,而飘扬在主桅杆上的一串信号旗显示的是纳尔逊那个著名的战斗动员令—— “英格兰期盼每个人恪尽其责”(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时间是上午11:45。实际上,英国海军的信号旗是悬挂在后桅杆上的,画家为了凸显这一号令有意将它们置于主桅杆上;另外,战斗一打响纳尔逊就下令换成 “近敌开火”(Engage the enemy more closely)——现在这一口令成了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联合演习的标志信号,尽管已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画面中 “胜利号” 的后桅杆已经开始倾倒,那是13:00左右的事。它的右侧有一艘战舰正在沉没,倾斜的桅杆上飘着法国的三色旗,那是法西联合舰队中最凶悍的 “敬畏号”(Redoutable)。实际上,“敬畏号”遭到重创后于13:55投降,战斗结束后的次日沉没。画面远方,还可以看到多艘英国与法国的战舰厮打在一起。总之,画面由多个时间的场景合成,看画如同观看一部纪实的历史文献片。
在现代通讯手段出现之前,信号旗是舰队之间联络的唯一工具。英国皇家海军的通讯系统由分别代表0-9的10面信号旗配合特别的波凡姆(Popham)密码组成,演习或战斗时自下而上依次升起,挂满后从另一侧降下,直到出现一个表示命令终结的旗子为止。每条战舰上都有专司信号的军官和水手,相当于后来的报务员。透纳画中的信号旗语,正是纳尔逊战前动员令最后一个单词 “责任”(duty)的后三个字母U-T-Y。
紧随纳尔逊的 “胜利号” 冲入法西联合舰队中心的是 “无畏号”(Temeraire)战舰,她与多艘敌舰展开拼死搏斗,从近身轰击到接舷格斗,舰体伤痕累累,舰员死伤过半,仍拼死护卫旗舰,对于战役的胜利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下图是另一位以海洋题材著称的英国画家斯坦菲尔德(Clarkson Stanfield,1793-1867)的作品,画中桅杆顶端飘扬着圣乔治十字旗的就是“胜利号”,在她左边是遭到重创的法舰 “敬畏号”,其风帆低垂,表示正在丧失战斗力。两舰曾在一起绞杀近一个小时,纳尔逊就是被该舰上射来的子弹击中的。紧贴在 “敬畏号” 左侧、与其展开接舷战的就是英舰 “无畏号”,一面米字旗在其船头高扬,而她的右舷正遭到另一艘法国战舰的轰击。
在纳尔逊的鼓舞下,英国皇家海军斗志昂扬,以27艘战舰对抗法西联合舰队的33艘战舰(实际投入战斗的舰艇数目),全体将士殊死战斗,纳尔逊也在激战中英勇捐躯。这一役,英方一举击毁或俘获敌舰22艘,击毙击伤敌方7000人,俘虏8000人,西班牙主帅毙命,法国舰队司令被俘;而英方死458人、伤1208人,无一舰沉没。“英格兰期盼每个人恪尽其责”,日后也成了英国武装力量与普通民众在危难时刻的标志性口号。
“无畏号” 是一艘三层甲板的三桅帆船,排水量2100吨,配备98门火炮,1793年下水,1798年正式入列。由于在特拉法加海战中表现英勇,被视为英国皇家海军的英雄舰。
1838年,退役的 “无畏号” 被皇家海军公开出售,最终被拖到泰晤士河畔的船坞拆解。当时英国媒体为这艘传奇舰的历史作了大量报导,也引起画家透纳的关注,于是有了下面这幅名画《被拖去解体的无畏号战舰》(The Fighting Temperaire, tugged to her last berth to be broken up)。
画面左前方,“无畏号” 已卸下风帆,拆除了火炮,灰白色的舰身如同幽灵一般,在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肃穆庄严,与她前面那艘喷着烟与火的黑色蒸汽拖船形成鲜明对比。画面中还有另外两艘帆船:其中之一就在被拖着的 “无畏号” 右侧,挂起的风帆纹丝不动,既显示风力在蒸汽驱动力面前的软弱,也衬托出 “无畏号” 的高大;另一艘则位于远端的河面上。画面左上方有一弯新生的眉月,右下方则是即将没入地平线的残阳,日、月的倒影在水中清晰可见。
有人认为,夕阳代表自大航海以来帆船统治的终结,新月则象征蒸汽时代的来临。阳光映红的河面上还有一个暗色的浮标,不妨看作“无畏号”命运的隐喻。作为一位浪漫主义风格的艺术家与爱国者,透纳表现的主题是英雄谢幕与对英雄时代的无比眷念。根据某些专家的意见,透纳可能亲临现场目睹了 “无畏号” 的最终航程。2014年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英国影片《透纳先生》中,画家就是坐在泰晤士河上的小船上,见证了战舰被拖向坟场的悲壮场面。
画面中同时出现了日、月两个天体,对此我们还可以做些有趣的讨论。首先,从日、月的相对位置和月相来看,画面表现的时间应该是傍晚日落之前,太阳在西边地平线附近,因此画中拖船与“无畏号”的船头大致对着东偏北方向,身后落日下方的一团阴暗区域应该是伦敦市中心,而船头指向海口。这一点与 “无畏号” 终结之旅的基本航向正好相反。可能的解释是泰晤士河临近出海口处水面开阔,在河道的某些转弯处船头短暂地调转过来。无论如何,这一解释显得有些勉强。
如果把太阳看作初升的旭日,远方应该是出海口及其南端的海岬,画面表现的则是 “无畏号” 在清晨时分被拖着向西航行的场景,船头方向的疑惑就得以消除。然而此说在月亮位置与月相上无法自圆,因为日出时只能见到残月,位于太阳的右方而缺口朝向与画面中的正好相反,因而此说可以否定。
单从月相来看,日期应该介于新月与上弦月之间,相当于阴历的初三或初四。幸亏英国人对 “无畏号” 的这次终结之旅留下了详细记录,据此我们可以发现透纳画中的一个大漏洞。
根据记录,1838年9月5日上午7点半,泰晤士拖轮公司的两艘蒸汽明轮,开始拖着 “无畏号”,从海口南端的希尔内斯(Sheerness)出发,沿泰晤士河溯流而上,于下午1点半退潮时抵达格林海斯(Greenhithe)。在此停泊一夜后,第二天上午8点半再度启航,西行经伍尔维奇(Woolwich)、格林尼治(Greenwich),当日下午2点抵达终点罗瑟希德(Rotherhithe)的拆船码头,全程约55英里。整个航向基本向西,只不过绕经格林尼治与道格斯岛(Isle of Dogs)两地时短暂地转向南或北方前行。更重要的是,根据上述记录,“无畏号” 最后两天的航程都在午后不久结束,因此不会出现那个在夕阳余辉下航行的图景。此外,1838年的9月5日,按阴历应是七月十七日,此时的月相应该近似满月而与太阳位置大致相对。总的来说,透纳将 “无畏号” 与日月同框的景象完全是虚构的,当然不排除他在实地观摩基础上进行艺术加工的可能。
2020年2月20日,英格兰银行行长宣布 “更干净、更强韧、更安全” 的20镑塑料钞票开始流通。钞票正面仍是伊丽莎白女王头像,而背面的人物是从3万个被提名的历史名人中选出来的,那是透纳1799年绘制的自画像,背景则是他的作品《被拖去解体的无畏号战舰》。钞票背面右上角的紫色铝箔片中还含有个字母T,指的就是英雄舰 “无畏号”。
透纳生活的时代,英国工业革命的成果已遍地开花,其中一个显著标志是众多私营公司竞相投入新的铁路建设。位于英格兰西南部的布里斯托(Bristol)是最重要的商埠之一,18世纪以前曾是仅次于伦敦的英国第二大城市。工业革命兴起之后,随着利物浦、曼彻斯特、伯明翰等工业重镇的兴起与流经此地的埃文河道的淤塞,布里斯托的地位受到威胁,那里的商人决定建造一条连接伦敦与西南出海口的铁路,这就是大西部铁路(Great Western Railway)。
1838年6月,这条铁路东段的首条线路开通,从伦敦帕丁顿站直达梅登海德(Maidenhead)。此后这条铁路从东西两端继续延伸,穿过丘陵、谷地和原野,一时被称为 “上帝的奇妙铁路” 和 “假日旅游线”。1942年在雷丁(Reading)附近发生的塌方造成10名游客死亡,导致议会1844年通过《铁路管理法》,要求铁路公司为乘客安全提供更好的设备。
正是在英国《铁路管理法》通过的这一年,透纳完成了又一幅杰作《雨、蒸汽和速度——大西部铁路》(Rain, Steam, and Speed - The Great Western Railway)。画面中一辆蒸汽机车裹挟着蒸汽和风雨呼啸而来,显示了力量与速度。专家们认为这是一个真实的场景,地点就是建成于1838年的梅登海德铁路桥,桥下是泰晤士河,火车来的方向是伦敦,透纳曾多次前往那里观察和写生。
整个画面为一种朦胧虚幻的的气氛笼罩,这正是让后来许多早期印象派画家惊叹不已的地方。水中腾起的薄雾,遮蔽天空的雨水,以及来自机车的蒸汽与浓烟交混在一起,构成作品的基调。即使站在原作面前,也很难看清其中的所有细节,对作者意图与心理感受的解读也是见仁见智。
如同《被拖去解体的无畏号战舰》一样,代表蒸汽力量的火车头是黑色的,如同一个怪物,丑陋却力大无比,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的到来。令人费解的是,机头好像是透明的,里面一团光亮的东西是锅炉和机器吗?在《铁路管理法》出台之前,载客的车厢都是敞篷的,画面中依稀可见后面车厢里的乘客在向两边挥手,说明铁路旅行正在成为一种度假与游乐时尚。机车的前方,一只野兔正沿着轨道拼命奔跑,自然的解释是用它来衬托机车的速度,犹如中国东汉时代的青铜杰作 “马踏飞燕” 一样。但是也有人认为,奔跑的兔子表达了画家对新机器的恐惧,或许暗示技术的局限性,火车毕竟没有撵上兔子。
画面右端,兔子的上方,似乎有农民在田间劳作。画面左下角,一对情侣在河面荡船,离他们不远是古老的石头拱桥,由此衬托出铁路桥的高大。两座桥之间的丛林草滩上,可以看见一群聚会的人,或许在那里唱歌跳舞。这些次要的景物,似乎表达了画家对田园生活的眷念。
透纳擅于水彩风景画,在他众多的水彩作品中,下面一幅不算有名,但从中透漏了一些与工业革命有关的信息,因此顺带介绍一下。
利兹是传统的羊毛加工和亚麻纺织业中心,在曼彻斯特东北约60公里。为了增进物流渠道并加强与新兴工业大城的联系,18世纪晚期英国人开始修造从这里通往曼彻斯特进而连通利物浦的运河。工程开始不久,人们就遇到了地形与生态环境引起的问题。为了避免污染途中的水源和绕道修建,著名的运河工程师惠特沃斯(Robert Whitworth,1734-1799)决定在利兹附近的福尔里奇(Foulridge)开山凿洞。隧道建设始于1792年底,一开始以凿井下沉再水平掘进的传统方法施工,由于山体构造疏松,后来不得不采用先剖挖山丘再砌衬隧道最后填埋的方案。全部工程于1796年5月完工。
隧道全长0.93英里(1.49公里),被称为 “英里隧道”,是当时英国最长的运河隧道。隧道内部宽约5米,仅能通行小木舟,货物则需搬运到特殊的驳船上输送。尽管如此,在地质条件复杂、掘进设备相对落后的时代,隧道的建成在当时仍是一件轰动的新闻。
福尔里奇运河隧道建成之后,隧道里发生过许多有趣的故事。例如一头母牛饮水时掉进运河,被卷入隧道后在另一端被酒吧伙计捞起后不省 “牛” 事,灌了几杯白兰地后才复活过来。小报的炒作使这个不起眼的涵洞引起公众的关注,一时热闹非凡。
如今福尔里奇运河隧道成了英国工业革命遗产的象征,同时也是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隧道仍然对外开放,入口处设有信号灯,允许小木舟、皮划艇或特制的观光小船单向通行。
19世纪上半叶的英国,浪漫主义仍是文学与艺术的主流。怀抱同样诉求的作家、诗人、音乐家、画家们风云际会,通过自己的作品呼应“回归自然”的口号,同时也表达了对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违反人性与破坏环境后果的失望和谴责。透纳的几幅画作,既有对英雄时代的讴歌,也流露出对田园生活的向往,然而工业文明的步伐——犹如梅登海德桥头迎面驶来的钢铁怪兽一样,终究不可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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