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意义:一位日本插画师笔下的上海
文 | 魏晓涵
图 | 宇山纺
编辑 | 王珊瑚
老房子和14个上海叔叔阿姨
和住在上海的朋友们不太一样,去年春天,我搬到了现在的这间百年的老房子,和14个上海本地的叔叔阿姨们生活在一起。我喜欢中国的老物件,家里放了好多,痰盂、房东送的热水瓶、搪瓷盆子,大花袄。老房子里的床是民国时期的,我想,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应该挺不错的,离老上海人的生活更近。
独门独院的老房子,信息也进来得慢。我们3月就开始封控了,第一次发抗原检测卡的时候,已经到晚上8点了。
我的中文还是有点那个(不熟练),拿到检测卡不知道怎么做,就去敲邻居叔叔的门。他用肢体语言演示了一番——这个,这样,看到了吗?虽然那时候疫情严重,他教我的时候是很自然的,没有很紧张的样子。
●抗原检测来了。
●邻居叔叔帮我装灯。
我生活的这一片区域,人和人的关系很近。很多东西都是公共的,公共澡堂、厕所、晾衣服的阳台、厨房,用完澡堂之后如果地上有很多水(没有清理),叔叔阿姨们会生气的。
封闭之后,会留意到平时不太注意的事情。大家在公用的阳台上晾衣服,我每次都晾得乱七八糟,好像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有谁帮我整理了一下,成干干净净的样子了。洗菜的时候他们会过来评论,“拿盆子洗,蔬菜不会掉出来”,我就拿了个朋友送的大花瓷盆去洗;在网上定了一箱饮料,邻居们来问,你买了什么饮料?
我更关注叔叔阿姨们的时候,他们好像也在关注我。
●宇山纺在上海老房子的天台上。
「外卖帅哥」的投喂
作为外国人,遇到的最大的麻烦就是信息的获取。每天的规则和制度都在变,可能今天是这个样子,明天是那个样子。房子没有业主群,我不知道大家的信息是从哪里获取的,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消息。
我家3月很早就封闭过一次,当时周围的店都开着,外卖也能正常送到,我觉得问题不大。越到后面,朋友和邻居叔叔告诉我,“外卖不能用了,商场也关店了”,我才发现问题比较严重,开始买菜。我以为最多关一星期,再加上家里冰箱不大,没有买太多东西。
4月初,家里囤的菜就快吃完了,那时候是真的觉得困难。我们的房子只有14个人,一次都没有团购过,也达不到团购的数量。这个时代,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的时候是很少的。
封闭快十天,我想起了之前认识的外卖小哥王桑,他还好吗?我找他聊了聊天,他问我——
“你的食物和水还够吗?”
“还有,但是越来越少了”。
两三天之后,他给我拿来了一些自己家里的水和食物,有鸡蛋、胡萝卜和土豆,“相识一场,就是缘分,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我特别感激他。
认识王桑是因为叫过一次闪送,当时我手机没电了,就给了他微信,等充上电了才给他钱。疫情开始之后,只有外卖小哥能去外面,我很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了?只有外卖小哥能去外面,我很好奇,想看看外卖小哥看到的世界。
王桑去了外滩,全程和我视频连线,我把这一段也保留了下来,记录那时上海的样子。那么大的一座城市,一个人也没有,对上海来说,是特别陌生的风景,这是这些照片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也有好多在日本的朋友和家人给我发消息,问我还好吗?妈妈说过一次,你现在回日本来怎么样?实际上回日本也是一个好机会,但是,我想留在这里,见证上海的疫情是怎样结束的?自己画画,也可以作为一个记录。
“奇怪”食物:青椒、莴笋、油面筋和整鸡
我没有特意要画食物,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食物,可能画和食物有关的事情是最开心的。
后来慢慢有发放的物资了,我收到了一些日本人平时不会买的食材。比如很辣的青椒,第一次拿到莴笋的时候有点震惊,这根绿色的长长的蔬菜到底是什么东西?住在上海的很多日本人也收到了莴笋,发到网上热烈讨论起来,莴笋有点红了。我的评论区还有人教学——和肉一起炒挺美味的!
等拿到带头的整鸡的时候,都有些惊吓了。我拍下来给日本的家人朋友看,妹妹没见过,妈妈只有很小的时候在奶奶家看到过,如果不是因为封闭,我也不可能自己去买一整只鸡,迟迟不敢下手。
封控第30天,看到电视剧《宽松世代又如何》里吃烤串的镜头,实在忍不住了,我今天一定要吃鸡肉!剁掉的鸡头看上去有点可怜,用纸巾给它包住,我又成长了。
●第一次处理整鸡(左右滑动可以查看更多)
因为封控发现了这些之前不了解的文化差异,有点开心,设计师总是对新鲜体验感兴趣。我想自己研究出一些新的吃法,比如油面筋看上去圆圆的,像面包一样,我就把咖喱和油面筋混在一起;尝试煮了两次莴笋都煮烂了,我抱着“决一死战”的信念,把莴笋和大蒜、酱油和可乐拌在一起生吃,特别美味。在朋友家吃过可乐鸡翅之后,就喜欢用可乐去煮菜。
●和莴笋“决一死战”。
以前基本都是在外面吃饭,自己吃,和朋友吃。我不太习惯在家做饭,没有那么多盘子碟子杯子,有点不习惯,也没有那么多调味料,我尽量不吃那些有太多糖和油的食物。封控在家里,就想着怎么做有营养又健康的食物。
虽然共用一个厨房,我和叔叔阿姨们的吃饭时间总是错开的。他们五点就早早吃饭了,我最晚能到七点半,所以也没有一起分享过食物。
到了4月底,可以买吃的了。有那种可以一个人买的、100块装着很多蔬菜的包,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头上像长了角一样的、奇怪的番茄。还在家附近的一个小笼包店买到了24瓶无糖可乐套装。
●奇怪的番茄。
不过封控期间,我最想念的食物还是这三个——上海文庙的饭菜、在店里吃的兰州拉面,还有寿司。
我住的地方有过两个阳性病例,不是那么危险,和同样被封控在上海的朋友交流,朋友的小区不止两个阳性。和他们相比,我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了。也有过物资缺乏的时候,家里实在没有保鲜袋了,但是有好多装抗原的袋子,就被我用来放切好的蔬菜了;菜刀的手柄也坏了,我就拿没用过的抗原材料来做手柄。
●抗原包装袋和抗原手柄刀。
我心态比较乐观。当然会有点害怕被感染,但也不是超级害怕,反正得了病会治愈的。我只是担心,如果我得病了,我的猫要怎么办,放到哪里去呢?
我养了一只橘猫,是在打印店门口捡到的,所以给它起名叫“纸子”。猫不是居家专业户嘛?不像狗,不怕封城。不过时间久了,它可能觉得我(一直在家)有点麻烦的感觉。
我留在这里的理由
那些和我一样封闭在家的朋友说,你在封城的时候日子过得好不错啊,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可能因为生活在老房子,我的房子没有像保安一样的人,在楼下看着不许出去。五月中下旬的时候,我一直和阿姨在外面打羽毛球,这样的环境不会让我产生那样的压力,没有那么不自由,所以我可以乐观地面对这些状况。
老房子和小区都有好和不好的地方。老房子没有社区群,不会产生一定要和别人步调一致、一起行动的压力;但我也觉得,大家在一个社区的群里,可以一起行动、互相鼓励和帮助,那种团结感也挺好的。
和叔叔阿姨们好像比较难交朋友,大家看上去都很独立,在过自己的生活,当然那是他们的自由。我的朋友和不太联系的小区业主交了朋友,虽然我不太喜欢团体行动,但羡慕能交上朋友。他们可以一起团购,在小区办阳台音乐会,这种我想体验一下。
上海解封那天,我准备零点出门,好久没有在外面走动了。前一天晚上一直在画封控的故事,画着画着才发现过零点了,解封了,就在家附近稍微散了散步。家附近有一栋很有名的大楼,叫武康大楼,那天聚集了好多年轻人。
突然发现路边有开着的便利店,我就进去了,在里面自由地逛,挑了一个冰激凌,边吃边回家,感觉非常幸福。我以前觉得零食、饮料、漫画书都不是最重要的,这些能给人带来幸福感的东西,我现在觉得是必需品。
现在还有一些让我困扰的事,24小时的通行证检查,让我没有办法很自由地去一些地方。我没有排很长的队做核酸,都是趁没有人的时候再去的。
在上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得到的一个教训是,不要太期待环境会改变,最好的是改变自己的方式,适应那个改变了的环境。
离开东京的时候我29岁。从美术大学毕业之后,在电视台做介绍世界各地文化的节目。在东京,我是美大毕业的A桑,是电视台工作的 A桑,是周围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的A桑。来中国好像可以成为一个特别的存在,就在高中中国闺蜜邀请下,去了她的公司做插画师。
今年是我来上海的第七年了,初心还是没有变。去年开始我在上海做自己的公司,也开始养猫。从那一刻起,我已经决定了不会离开上海。我没有预料到有这么大的封控,但是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这两个月,与其说是对上海有一个新的印象,不如说看到了封城之下特有的景象,比如人们排着队做核酸的样子。我看到了许多走出来的人。在小区给居民理发的人,在网上发起一些活动,主动成为团长的人,还有专门帮忙看小动物的志愿者,许多这样的人。原先大家都在家里,没有注意到。
看着这些,会有一些特殊的感受——一个个生活在上海的人,都在努力想着渡过这段时间。这座城市是由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创造出来的,这就是上海啊。
所以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寻找自己的能做的事,我不会剪头发,也不会团购,所以在网上发布自己的生活状态,通过画画舒缓大家在疫情期间的紧张心理,提供一些治愈。
现在周围的商店开放了,外卖也比较方便了,我没怎么囤菜,我觉得不用囤那么多菜了。还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吗?我完全没想过。如果还有,那我要再开始减肥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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