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的我，开始恐老
文｜读者：苏梅
我今年50岁。按理说，50岁是年富力强的年龄，可是我却开始恐老。
倒不是怕容颜老去，满脸黑斑皱褶模样难看。对于这一人生自然规律，我挺坦然，容貌总是要逐渐变老的，老了还绝对的肤白貌美鲜嫩亮丽，就算不老女神赵雅芝也不可能。不会老的那是妖精，大家见过真的妖精吗？
我过去不明白，为什么许多人尤其女人，年轻时那么爱美赶时髦，时尚潮流一样不落，可人到中年就越来越随意，衣着打扮不讲究搭配，宽松T恤休闲外套运动鞋随意穿，方便实用至上，仿佛忘记过去的自己曾经那样爱美讲究过。
去年春节陪母亲去外地探访二十几年未见的小舅，曾经高大帅气的小舅老了，但也依稀还有当年模样，让我吃惊的是小舅妈。八十年代中期那个身材窈窕，红色乔其纱衬衫束在黑色西裤里，披着一头让我母亲看不惯的长发时尚小舅妈，已然变成身材臃肿的短发老妇，穿着花色款式极为普通的老太衫，跟乡村操劳的农妇无异，若在路上相遇，我绝对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小舅妈。
但现在我已渐渐能理解这种变化。因为，曾经可以穿细高跟鞋旅行的我不知何时起，慢慢退化成只能穿软底，半高粗跟，还得质地柔软的鞋子；过去的我多讲究呀！衣服鞋子包包首饰乃至发卡都讲究搭配协调出彩，而现在，曾拥有一百多件M码旗袍的我体重膨胀百分之五十不止，穿旗袍不仅身体绷得累，还有损旗袍之美，只能选择不用拼命收肚子赘肉的宽松衣裙松紧带长裤，想多精致漂亮是不可能了，只能退求其次，舒适方便就好。归根结底，一个人经数十年岁月的磨砺和现实的摔打，着实没太多激情和力气追求美了。
不能再臭美也不算多了不得的事，什么样的年龄什么样的状态，普通人大体如此，我也不例外。怕的是身体随年龄增长，妖蛾子层出不穷，此起彼伏，摁下葫芦起来瓢，这才是让我恐老的主要原因。身体这台机器运行了五十年，品质再精良也难免有所损耗，何况我这台机器自出厂时就质量不过关，如今更是磨损严重。我从小体质差，几十年来各种慢性病不断，人到中年，失眠，头痛，腰肌劳损，手肘痛，膝盖痛......外加更年期综合征种种难以言述的折磨，体力虚弱得走几步都喘息，从菜市场拎一篮子菜回家都累得要断气，繁杂的家务活让我犯怵，曾经可以一人独自做两桌宴席的我如今视下厨为难事......如此种种，开始让我产生一种初老的无力感。
衰老感不惟在身，还在心。就在两三年前，我还属对生活充满好奇和新鲜感的中年女人，路边一朵未见过的野花都可令我心情雀跃，认真拍照，欢天喜地发朋友圈。可似乎只是短短几年时间，从身到心变化极大，不再对一切兴致勃勃，热爱乐溜西逛，对什么都缺乏原有的激情。一贯讲究吃的我对美食越来越无感，懒得琢磨新菜式，很难有什么东西打开我的胃，一日三餐只为填饱肚子。
我从事老龄工作。于我而言，这份工作给我带来的是正负能量相撞夹击的体验。看到身体矫健、活力焕发的老人载歌载舞乐活则倍受鼓舞，对退休生活乐观憧憬，暗自立志将来老了也要活成这样，老当益壮、老有所为。可当我走进困难失能老人家庭和孤寡、空巢、失独老人的家，看那些失能和行动艰难的老人，各自不同的人生遭际困苦，饱受各种稀里古怪病痛折磨，失智，残疾，孤独......内心受到的冲击震撼无疑是巨大的。
有一位独居老太，丈夫和儿子先后因病离世，留下一笔数额不小的债务。她自己也身患癌症并瘫痪多年，整天坐在轮椅上。老人每月有三千多退休金，政府为她改造了适合残障老人使用的厨房卫生间，时有助老员上门，亲戚定时来帮她做清洁卫生，楼上邻居早晚来帮她从床上挪到轮椅上或从轮椅挪上床。老人很坚强，每逢年节有关部门来慰问探望送的慰问金她马上打电话让债主来拿，能还多少是多少清。可是我想她的每一天定然过得很漫长且孤寂。
还有一位因干燥症双目失明和瘫痪的老阿姨，核对信息时我惊呆了，身份证上那个圆润富态的中年妇女就是眼前这个干瘦无力的老人吗？看多了状况不好的老人，同情和难过之余，我也略惊恐地隐约看到自己的未来。如果老年百病缠身，没有质量，没有体面，没有尊严的日子过得很是煎熬无趣吧？
归根结底，想要老年生活有质量，还得建立在身体相对健康的基础上。一位自称“90后”的九旬老头，虽然曾因摔伤动过手术，但他跑摄影，组乐队，精力充沛，忙得不亦乐乎。可就在自己亲手做蛋糕送来给我们品尝的半年之后，他终因再次摔倒被送进护理院，余生从此与轮椅为伴，靠医护人员照顾，真让人唏嘘不已。有一次在公交车上，听身边两位刚从舞蹈班下课的阿姨聊天，聊到她们所在的艺术团人越来越少，带孙子的，照顾老伴的，身体状况变差的，去世的......她们感叹，老年团体就是这样，没办法。
诚然，多数老人有子女，不至于老无可依，可子女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和他们需要肩负的责任，何况现在多是独生子女家庭。经历过伺奉家中老人之苦，我害怕将来的我会成为女儿沉重的负担和累赘。记得一次聊到多数老人抗拒进养老院，我表示不理解他们心态，认为自己老了理所当会接受进养老院的现实。可女儿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不一定的。你现在这样想，也许老了又不一样。”女儿的话让我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细想之下，我突然似乎就明白和理解了。的确，舍弃所有，离开熟悉的家，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熟悉的一切，在养老院里，属于自己的只有一张床位，一个床头柜或一扇橱子，那种感觉像是长住医院或酒店，那种感觉可能是被家抛弃的孤独飘零，无根无基。
随着年龄的增长，衰老的还有头脑。我和身边许多亲友都同样遭遇父母年纪大了之后各种任性和不可理喻行为等难题，因此苦恼，生气甚至愤怒，心力交瘁却无解，消耗许多能量，比如我的母亲。母亲年轻时便思维偏执古怪，生活习惯与众不同，想法特别多且不合理得令人难以接受，年纪越大越厉害。在父亲去世后至今的近三十年里，我们兄妹几个经常为了母亲的问题或她提出的要求反复商讨解决办法，却赶不上她的心思比翻书还快的变化节奏。她总是让我们特别焦虑。
我曾无奈相劝：哥姐们都不年轻了，年过六旬也算老人了，折腾不起受累不了。这话她倒是听进去了一点，但结果是转而找孙辈解决，孰不知三十几岁的孙辈们，家庭、育儿、事业负担更重。现在女儿也会吐槽我节约水电，收塑袋打包盒的行为越来越像外婆，我说性质不一样，我是因为节能减排的环保意识。女儿却说“不过就是外婆升级版”。两代人不同的生活观念和习惯、代沟摆在那里，我害怕自己将来也变成让女儿心烦又不得不面对的，讨人嫌的老人而不自知。
经济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哥哥年轻时花钱潇洒大方，吐槽父亲太过节俭，可哥哥到了父亲那个年龄，省俭之程度更甚于当年父亲。我自己也一样，消费不断降级，再不会花千元买时装，几百元一瓶的护肤品嫌贵，环顾我身边左右亲友中的长辈，退休后无不如此。
这个世界上有钱人很多，但更多的是如我这种普通家庭。我和先生收入不算很低，但也绝算不上高，因种种因素，前几年才买房，目前房贷两百余万，每月按揭款一万三左右。女儿刚成家，小两口中等收入。可以预见，随着年龄渐增，我和先生的挣钱能力定然是渐弱，且企业缴的社保低，将来退休金不高。当然如果生活可以按部就班，那么我们降低物欲简化生活，那点退休金大约可保自己衣食无忧，前提是在退休时我们还完所有房贷，且不得大病重病。虽然国家的医疗保障已日臻提高，但疾病造成的庞大开支依然是一个家庭经济状况的劲敌。而这样因病致贫的情况身边比比皆是。
事实上，恐老归恐老，我还是努力宽解自己。对自己说不必对未知的未来太过焦虑，人生有多种多样的可能，假设果真晚景困苦，提前多年忧心忡忡并解决不了问题，反倒让这么多年不好过，岂不是更糟糕？现在的我虽然已是典型的胖大妈形象，但爱美之心尚存，仍在极力保持自己在精神和气质上的优雅。除非是步行锻炼或外出旅行需要穿休闲装配运动鞋，日常生活我还是努力讲究服饰的得体和品味。而半高跟的软底皮鞋是我对抗岁月的最后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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