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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我没能驾驶我的车 | 人间

30岁,我没能驾驶我的车 | 人间

文化


“你以后千万别跟人说是我徒弟。”教练叫我准备好学费,重新报考C2,他会给我打个折扣,“我在驾校等你。”


配图 |《相爱相亲》剧照



向凋谢于忧郁的面具下的脸,我鞠躬/向我忘却了泪水的道路,向死去的、绿如云朵,脸上高闪着一片帆的父亲,我鞠躬/向为了祈祷并擦亮皮鞋(在我的国家,我们全都祈祷并擦亮皮鞋),而被卖掉的一个孩子/向我将饥饿刻于其上的岩石,它们是滚动在我眼皮下的闪电和雨/向一座我在流浪中带走了泥土的房间,我鞠躬。

——阿多尼斯



引子


“分享一件你今年遇到的最困难的事。”朋友翻开一张卡牌。

“考驾照!”我脱口而出。




选择2022年在上海考驾照,绝对不是因为我三十而立,终于可以付得起高昂的学费和时间成本。

在这之前,我觉得驾照不是生活必要的东西。地铁加共享单车,已经可以满足我在上海的日常出行。路怒症、几乎平均每分钟就有1人因车祸死亡的新闻,直接让以前的我将考驾照这件事排除在自己的人生清单之外。直到疫情这几年让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全感,我开始假设各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我被拐到什么山里,想要逃出去的时候,恰巧村口有一辆车,却因为我不会开车而永远也无法逃出“地牢”;如果我奶奶去世了,因为各种原因我乘坐不了任何公共交通,又因为我不会开车,将要错过和奶奶的最后一面;如果发生战争,如果……各种末世场景的涌现,让我觉得掌握开车的技能是必要的。

于是,我开始询问各种朋友:上海哪里学驾照便宜且教练人又好?对比了学费、距离、教练态度等综合因素,我选择了离住处不到4公里的一个驾校,学费7850块,比朋友们的驾校要高出1000多,但另一个推荐教练的朋友说,他是金牌教练,不喝酒不抽烟不骂人不说上海话,每次学车还负责接送。


2022年3月5日,驾校的体检处排起了长队,有些人戴着口罩,有些人没有。我家附近的上海大学已是封闭的状态,那个时候上海流行的段子是狼人杀:“天黑请闭眼,奥密克戎请睁眼,奥密克戎今晚要封哪个小区,确认吗?——好的,奥密克戎请闭眼。预言家请睁眼,预言家你想验哪个小区,这个小区吗?——它是这个(封闭)。防疫小组请睁眼,昨晚这个小区被封了,你有一个解封条,你要用吗?——天亮了,昨天这个小区被封了,没有遗言。”

我那时常为自己住在郊区感到幸运,毕竟住在市区被封住的概率更高些。我心存侥幸——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

这个体检点只有2个工作人员,一人负责电脑录入信息,一人负责拍照、体检。据说原来有5个人,后来不知为何缩减到现在这样。还好,有朋友陪着聊天,排队并没有那么难熬。

“还排啥排,下班了!”一个男的站在门口大喊。

“我都排了1个多小时!”人群里有人喊道。

“你们没看到这上面写的上班时间吗?上午9点到下午3点。”男人指着门口贴的A4纸,“你们在这站着也没用!”说完他就进去了。

排队的人没有散去,仍旧站在那等着。见有几个排队的男女跟在一个教练模样的人后面,直接走到体检、拍照的办公室里去了,朋友叫我赶紧发微信给教练,叫他来走走关系,不要白白浪费我们等待的1个小时。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他个头不高,身材中等,衣着朴素,小麦色的皮肤,白发依稀可见,约莫50岁的样子。“咋还有这么多人?”他不满地嘟囔着,从口音可以分辨出,他和我一样都是来上海谋生的异乡人。他就是我的教练,当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排到办公室门口了。

“下班了!不做了!”那个男人拒绝了插队的教练和学员,说,给他们做了,后面这些人怎么办,“我今天从早到晚,屁股粘在凳子上就没起来过!”

人群仍站着不动,大家以为只要不走,那个男人就会愿意为我们加班。那时的我们并不知道,日后还有更多更长的队需要我们排,日后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我家住在奉贤,我回家还得2个小时!”男人站在门口喊道。人群这才散了。

第二天早上,教练带我去另外一个点体检。我到那的时候,大概有10个人在排队,15分钟后我就出来了。一开始我还担心自己右眼弱视无法通过体检,但形式主义证明我多虑了。检查视力的时候,工作人员只是随便指了两下,当我拿起色弱卡的时候,对方就示意我可以走了。




报名那天下午,教练就带我去“摸车”了(认识各种标识)。之后,他叫我下载“驾考宝典”“交管12123”,叫我回去没事刷科一的题目。

“2500道题,这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刷完!”我惊呼。

“你要嫌题多,就花钱买那个精简500道题。”

教练一再强调,那个钱不是到他这里的,考试费也不是交给他的。接着,他把科二、科三考试的pdf文件资料发到我微信上。说实话,资料上所有的字我都认识,但我完全看不懂。


“上车第一件事就是调座位。”上车后,教练说。

我把座位拉到离方向盘最近的距离,才能勉强踩到离合器、刹车和油门。教练见状,从后备厢拿了个靠垫给我垫上了,并叫我坐直,说这样才能“看准点位”。

“倒车入库是科二的第一个项目,也是最难的,我们先学倒车入库。我发给你的资料,你都看了吧?”教练问我。

“我翻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没看。”教练冷笑了一声,然后开始教我。

换我开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眼睛学会了手和脚没学会”。

“为什么不回方向?”
“为什么要放离合?我都跟你说了,今天的重点就是踩离合!”
“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知道我为什么踩刹车吗?”
“你开车没有感觉吗?你感觉不到车速的快慢吗?”
“你这样考试扣10分!”
“你这样考试直接挂了!”

“哎呀,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要休息一下。”我在高度紧张以及教练连环炮的攻击之下,已临近崩溃的边缘。

“你都开成这样了,还有脸休息!”他气呼呼地下了车。

我下车松了下双脚、甩了甩腿。教练还没教会我开车的技能,倒是成功唤醒了离开学校多年的我曾经的“学渣”身份。我已经很努力地去当个好学生,试图听懂他的教学知识,比如“车身距离与黄线距离小于30cm、等于30cm、大于30cm”,但实际情况是,当我打完方向盘,车轮压线了。我以为自己回方向了,但等反应过来,回方向已经晚了。很显然,我不是一上车就会开车的那种天赋型选手。

“她学手动挡啊,要去赛车吗,还是要开跑车?”另外一个教练过来凑热闹,“女孩子学什么手动挡啊,现在私家车都是自动挡。”

其实我选择手动挡的原因很简单,持有C1驾照可以开自动挡(C2),反过来则不行。更何况,如果我被困在什么山里,那里应该也只有手动挡的车——比如货车之类的——我要不会开,不就死定了吗?

练车场清一色的男教练,他们点起了手中的烟,我的教练抱着茶杯加入他们的谈话:“报名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手动挡考试难容易挂科,她不听。”

教练这么说当然不是担心我挂科,而是若我不能尽快通过考试,就会一直占一个“名额”。据我的小小“田野调查”,驾校和教练的关系分两种:一种是雇佣模式,驾校给教练发工资,学员每个科目的教练是不同的人;另外一种是分成模式,教练自顾营收,对学员从头教到尾,多劳多得。我的教练属于后者,他有两辆车,一辆自动挡,一辆手动挡,驾校规定每辆车有9个学员名额,所以他常对我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不要拖太长时间。”


因为疫情的缘故,他那段时间很难招满学员。即便招满了,今天这个学员小区封了,明天那个学员小区封了,他也担心哪一天自己的小区也给封了。每每有人跟他咨询费用,听了都嫌贵,说网上才4000多块钱。“一分钱,一分货。”他一般如此回复对方。

C2的驾照和C1的学费一样,但手动挡的C1考试内容多了“坡道定点停车与起步”“紧急情况处置”两个项目。我有一种不想学了的冲动,若不是刚刚交了昂贵的学费,我都要放弃了。教练每次的教学都以“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来收尾,很显然,他还没带我进门就期望我和他一样是个老司机。

我点起了手中的烟,只听见他们说——“现在教练不抽烟,学员抽烟,都反过来了”,“女人顶半边天啦”,“哈哈哈哈哈”。我不理会他们的冷嘲热讽,自顾自地抽烟。我的心情已经很糟糕了,抽烟有助于疏解。说到抽烟,我想起一个朋友,她在大学任教,因为学校里其他女同事都不抽烟,搞得她也不好意思抽了。我叫她不要压抑自己,想抽就抽,她安慰我说,抽烟有害健康,不抽也没事。可是,现在有害我健康的不是尼古丁,而是有毒的男性气质。

“你是一张白纸,只要听我的话,很好教。”回去的路上,教练跟我说,他以前有个学员会开车,但是考试科目怎么教都不会,因为现实中开车和考试不是一回事。

我不明白,一个技能考试,不应该更具有“实用性”吗?

“你下次来学车之前,记得去做核酸。”教练叮嘱道,驾校规定,3月12日起,所有教练和学员凭48小时核酸检测阴性报告进训练场,教练们纷纷在微信群里喊“这下歇菜了”。他继而又抱怨:“油价贵也就算了,现在还要自掏腰包去做核酸。”




“最近疫情高峰期,为了大家的健康,以及基地的安全角度考虑,从明天起基地暂时禁止教练车训练,训练暂停时间为3月15日—3月20日。”3月13日,我收到教练的微信消息。那两天,朋友圈刷屏的新闻是:“江苏南通高新区:鼓励举报上海等中高风险地区来人线索,奖励200元”;“江苏无锡高新区:鼓励提供疫情防控线索,最高奖励10000元”。

“好的。”我回复了教练,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了一个可以不用去学车的“正当”理由了。

我赶紧出门去给一个朋友送物资。他已经在学校的办公室睡了9天了,至今还没等到何时能出校的通知。已经有朋友去他家打包过一袋衣服给他换穿,在不能洗澡不能洗衣服的条件之下,他请我去附近的优衣库给他买两件T恤、两件短裤和一双拖鞋,以免发臭了。听说在校不能点外卖,我问他还需要什么,好顺便给他一起送过去:“要酒吗?”

“那我更想念炸鸡。”他说。

他告诉我应该去学校哪个侧门把物资从矮墙上递过去。我回:“这比探监还刺激,像在搞什么黑市交易。”

在我去肯德基买炸鸡的工夫,他又发来新的情报,说学校安排了志愿者在校门口接收快递和物资,我直接到那边就行。在春风里,我骑着共享单车疾驰。全身防护的志愿者接过我手里的两个袋子,对着猛喷消毒水。

“哎——里面有吃的……”我阻止道,后半句话因为湿了的纸袋而低了下去。我想,食物有塑料袋包着,而且我系得挺紧的,应该没事。

“你还是囤点物资吧,有备无患。”朋友发来微信说。

晚上,在广州的朋友也给我发来物资购买清单,但我还是没去。两天后,上海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第123场新闻发布会上提到:集中隔离点华亭宾馆的管理疏忽,引发本土的传染和传播,影响巨大,对于失职人员,将进行调查和追责。


下雨了,我决定出门走走——我已经好几天没从我的小阁楼里下来了。我在小区里晃荡,听着鸟叫,走过盛开的梨花、樱花、桃花,我在分岔口停了下来,铁皮墙立在我的眼前,墙的那一头,一树的玉兰花正开得妖艳。铁皮上贴着一纸“告居民书”,写着:“九区11号至29号将自2022年3月19日起实施‘2+12’封闭管理(具体封闭管理结束时间以实际通知为准)。”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楼上的两个小孩趴在窗户上望着我。

我带着一身的玉兰花香味回到小阁楼里,继续刷科一的题目。那些题目与其说是考驾驶理论或交通法规,倒不如说是在玩文字游戏,让我秒回学生的梦魇时代。

3月23日,我坐地铁到离住处3站远的上海钧济医学检验所做核酸,因为第二天的科一考试需要24小时之内的核酸检测阴性报告。虽然“驾考宝典”的模拟考试结果告知我通过考试的概率只有38%,我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那天的理论考试,我踩线过了。随后就在朋友圈里看到教练带有两个惊叹号的动态:“由于疫情严重,现在很多小区都在封闭状态,故基地再停教、停考一周,从即日起到4月2日,后续怎么样再听通知!请及时通知教练员及学员!”

我已经没有余力关心基辅的爆炸和远方的哭声了,我得去囤物资了。在附近的超市,货架上的方便面、牛奶还有些剩余的,我各买了一份,又买了些其他易储存的食物——小阁楼房东给我配置的冰箱也是迷你型的,我买不了太多生鲜。当我看着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连光亮也只能透露一点点时,心想这足够我一个人吃大半个月了。

有了一丝安全感的我,坐下来刷手机,刷到了一个网友发的微博,泪流满面。TA说:“不想囤大白菜,冻饺子和卷筒纸。想囤一点周五早下班吹的那阵晚风,囤一点和朋友饭酒时的干杯,囤赶时间就等不完的红绿灯,囤手机怎么也拍不好的月亮,囤赴约,偶遇,囤不戴口罩才有的一见钟情。囤他妈的一切囤不到的东西,囤一些没有遮掩没有阻碍的赤裸裸的生活。”




3月26日,我坐上金山小火车去奉贤区的郊区农场拜访朋友。次日晚上,我们正在院子里烤着火聊着天,农场的管理员过来打了一声招呼:“刚接到通知,明天奉贤区要封了。”

“封几天啊?”我们一边问着,一边打开微信,查看“上海发布”的官方消息:“3月28日5时起,上海以黄浦江为界分区分批实施核酸筛查。第一批,浦东、浦南及毗邻区域(包括浦东新区全区,奉贤区全区,金山区全区,崇明区全区,闵行区浦锦街道、浦江镇,松江区新浜镇、石湖荡镇、泖港镇、叶榭镇)先行实施封控,开展核酸筛查,4月1日5时解封。同时,浦西地区重点区域继续实施封控管理。第二批,4月1日3时起,按照压茬推进的原则,对浦西地区实施封控,开展核酸筛查,4月5日3时解封。”

“你们俩要不赶紧收拾,看看怎么回去?”朋友的声音很焦急。

我和另外一个来拜访的友人,赶紧打开了各种打车软件,无人接单,毕竟已经晚上10点多了。

“也许货拉拉可以。”朋友建议。

“太晚了,这里又偏,没有司机接单。”我们想着,反正过几天就解封了,难得来农场一趟,不如就此住几天,也算是散散心。原本打算28日回到宝山小阁楼里的我,就这样被封在了农场。

不知道何时解封的我,开始担心朋友寄养在我那里的两只猫该怎么办。我打电话给小区的街道办,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最后从房东那里要来了邻居的手机号码。平常我和邻居几乎没怎么碰见过,但他听了我的难处,立刻答应帮忙照料那两只猫。我连声感谢,叫他拿走我囤在冰箱和柜子里的物资,这才松了口气。

农场主和管理员那几天也因为工人无法进农场干活而发愁。他们建议被封在农场的家庭,帮管理员一起播种、浇水。如此,大伙干了两天的农活。


我每天在农场都数着日子过。做抗原自测和核酸已经成了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做核酸的时间在上午或者傍晚,我们要到2公里以外的地方排队做。傍晚时排着排着天就黑了,月色之下,手机屏幕的亮光照在一张张戴口罩的脸上,分外诡异。朋友家没有车,农场主和那些有车的家庭,常常好心让我们搭个顺风车。再后来有了出门证可以去附近的镇上采购物资的时候,朋友常感叹“要是有辆车就方便了”,我则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去考下驾照。

“你那个教练不会拿了你学费跑路吧?”朋友很是替我担忧,“我们以前学车都要给教练塞钱的。”

朋友夫妇都是拿了驾照超过10年的“老司机”,但没有车。在此之前,打车、公交、骑车,显然在上海这样交通拥挤的大都市是更方便的。如今,外面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别说车了,连人都没有。

“要是真的跑路了,也没法子。”我无奈道,时至今日,我们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们不好意思老是麻烦有车的人家,于是决定各自步行去做核酸。走在路上,眼见之处是关不住的春色:我来时油菜花开得正盛,如今路两旁的油菜都结籽了,绿意盎然。菜地里杂草丛生,但蚕豆和豌豆豆荚饱满。香菜开出了散状小花,茼蒿的花金灿灿的一片,煞是耀眼。每一种春色盛的都是我们的一日三餐,这是坐在车厢里所无法比拟的体验——乘车的时候,我对这个地方的记忆只剩下拐弯、再拐弯的路道。我不小心踢到了石头,踉跄了一下,感受到自己真实肉身的存在。




从那天后,我每天都步行去做核酸,充分感受在外面的2个小时。这2个小时,将困在社交媒体和新闻里的我从黑匣子里解救了出来。

如果运气好的话,我还能顺道去村里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小超市补充物资。那是个一家三口经营的小超市,大门紧闭,透过玻璃,男人、女人和老人都在。我拉了一下玻璃门,里面锁住了。

“今天不做生意。”男人说。

我仍站在门口等待。男人开了锁,出门来,望了望小区门口身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离开了。

拐个弯,再去附近那家水果店碰碰运气。一只流浪猫等在拉了卷帘门的门口,见我来了,朝我走来,对我喵了几声,蹭了蹭我的裤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可惜我什么吃的也给不到它。

我逗猫玩了会儿,再折返到超市,对着门缝喊道:“老板,洗衣粉有吗?”

“没有。”女人回道。
“烟有没有?”
“早就没了。”老人回道。
“油有吗?”
“没有。”
“卫生纸有没有?”

“没有,没有!”

总之,每次去超市能买到什么东西,就像是拆盲盒。没有洗衣粉有肥皂,那就赶紧买一块肥皂,免得下次连肥皂也买不到。再买5个饭碗(因为之前不小心打碎了几个),零食还有什么可买的——买一盒酱香味豆腐干吧。

老板不能出门进货,能卖的东西也是封城之前的存货。我想起封城的前一夜,小超市挤满了人,老板在柜台前高喊:“大家不用抢!就封个四五天!”如今,已过去27天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刑满释放”,只能等待。

“你可真是太聪明了!”朋友见我拎了几个碗回来,十分开心。与她一起准备晚餐的期间,我跟她说起了每日笑话:

上海市市民张三在小区的河里捉到一条鱼,高兴地回到家里和老婆说:“看,我们有炸鱼吃了!”

“没有油啊。”
“那就煮!”
“没锅。”
“烤鱼!”

“没盐。”

张三气死了,走到河边把鱼扔了回去。

那鱼在水里划了一个半圆,上身出水,举起右鳍激动地高呼:“全域静态管理万岁!”

朋友笑得前俯后仰:“太好笑了!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路边的蚕豆都熟了,等下次去做核酸的时候,我摘点回来,不然都要烂在地里了。”我抹掉笑出来的眼泪。


在农场的第28天的时候,我特别想回家。

“你姑奶叫奶奶莫死,现在要是死了,你们都没法回来参加葬礼。”在老家的母亲前些天打来视频电话,说祖母前些日子从床上摔到地上了,脸都摔青了。祖母已经瘫痪在床6年了,经历过饥荒的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孙女此刻在上海所经历的一切。

“你叫奶奶等等我,等我能回家了。”我跟母亲说得好像祖母的死亡也是可以延期的。两年前的正月,祖母的朋友玉莲奶奶的葬礼因为疫情的缘故,异常冷清。祖母当时就担心自己的葬礼会像玉莲奶奶一样,亲戚没法过来奔丧,少了热闹,道士也没法过来做法事,她的灵魂升不了天——两年过去了,祖母担心的事又发生了。

“你能回家吗?”母亲问。

母亲真是天真,我叫她先去打听清楚老家的防疫政策。如果不会被隔离,我排除万难,就是走路也要走到上海火车站,搭上回老家的火车。可我现在所在的地方,距离我的安徽老家572.4公里,距离我宝山区的小阁楼68.3公里。我怎么回去呢?我能回到哪里去呢?

母亲叹一切都是天意,又说“你朋友一家人是你的救命恩人”,叫我不能在人家白吃白喝,要交点伙食费。我叫母亲放心,我懂得礼数。虽然有家不能回,但托朋友的福,我吃得饱穿得暖。

朋友一家三口,再加上我和另外一个友人,每天需要喂饱五张嘴。如何计划每天的口粮分配,是我们每日最紧要的事。母亲说得不错,如果我被封在租来的小阁楼里,我要抢购价格昂贵的团购菜,要等待救援的物资。此刻,我为我丰盛的餐盘感到羞愧。朋友为我们做了一盘葱油炒蚕豆,真是香甜可口。感谢种下蚕豆的农民,感谢大自然的馈赠,让我们得以果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麦田里,有人喊我的名字,是祖母的声音,她喊我回家吃饭。




“明天开始,可以过来练车了。”5月31日晚上,我收到了教练的微信。

6月1日,我搭上了最早的一班金山小火车,7:48分从亭林站出发,再转地铁回家。我在农场待了68天,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狗窝了。

车厢里的人不是很多。我有些困意,因为起太早了,但这样的一天,又怎么可能打得了盹?戴着口罩的乘客们,像以前那样低着头刷着手机,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许火车似乎知道我们的迫切心情,半个钟头就到了上海南站。

在走去地铁站的过道上,玻璃门外的水泥建筑上长了一圈又一圈的野草。无人驾驶地铁轰隆而过的声音,地铁到站的报站声,让我有恍如隔世之感。1个小时后,我出了地铁口,街上有很多人,有像我一样骑着共享单车的人,也有步行的人。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境,又如此真实。

两只猫听见了我上楼的声响,一只在门口迎接我,一只躲到了冰箱后面。屋子也像是被疫情了一样,猫的呕吐物,四散的猫砂,床单被子、衣服、书包上都长满了猫毛,十分茂盛。我花了半天的时间,打扫卫生,收拾屋子,然后洗了个澡,睡了一下午,整个人才缓过来一些。

晚上我请邻居吃饭,感谢他这段时间帮忙照顾猫。我们去了附近的商场,结果因为他的核酸码过期了7天,被保安拒之门外。我们只好骑车前往学校门口的美食街。之前人声嚷嚷的美食街,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招牌亮着灯。我们去了一家挤满了食客的大排档,等了许久,才等来晚餐。邻居说我不必客气,多亏我家里的洗发水、卫生纸、油盐酱醋那些稀缺物资,不然他的日子更难熬了,他还能顺便撸猫,已经很开心。他和我诉说着考研两次没考上的苦闷,又诉说着与女朋友3个月没有见面但是常常吵架的烦恼。


一周后,我调整好身心,跟教练约了第二天学车的时间,他嘱咐我:别忘了去做核酸。

没想到回来练车的第一天,我就被教练气哭了。

“我可没有骂你,我哪一句话骂你了,你说说!你做错了,你知道错在哪了,我就不说了。可是你不动脑子,你说我是说还是不说?”他气急败坏的,数落了我一个一下午。

他又说,之前的一个学员,学了一个下午的倒车入库,第二天就去学“小路”了。而我已经学了三个下午的倒车入库了——不算疫情前的那两次,就算今天是第一次来,学了一下午也应该有收获了。

我听了很是生气:难道我不想早点学会早点拿到驾照吗?我交了那么多学费,花了那么多时间,冒着高温来学车,还要挨骂,这到底有没有天理了?

“这个开车和你骑车、走路都是一样的道理。你骑车,车龙头歪了,你是不是要转回来?你打方向盘,你‘借’了多少,就要‘还’多少,你刚学你怎么不记圈数?”

“我自行车都是自学的,摔了几次就学会了,不需要花钱不需要请教练。”

我想起小时候学自行车,那是多么快乐的事啊。那个时候农村里没有人家有儿童自行车,我们都是骑二八大杠,人都没有自行车高,摔得膝盖都破了皮,还是高高兴兴地把自行车给学会了。当然,学自行车没有规则、没有考试——这或许是学开车如此痛苦的原因吧,哪怕是一个成年人,也会考试不合格,不合格则意味着没有开车的资格。

想到这里,我眼泪就下来了。

“你看你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教练火大道。

后来,他跟我道歉。我想是因为我哭了吧。他说,他下次再也不说我了,他只是着急了点,然后又说封城的这段时间,他可是一毛钱的收入都没有,原本可以考完驾照的几个学员都给耽误了。

这个时候,我收到了朋友发来的“赶紧抢菜囤物资”的消息。我一打开朋友圈,满屏的“第二季:红玫瑰的秘密”。那一刻,我的内心是兵荒马乱的。

2022年6月9日,上海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第27场新闻发布会上提到:上海玫瑰美容院3名员工阳性,涉及15个区,502人密接,相关调查工作正在进行,将严肃追责相关负责人。


之后练车时的状况还是照旧。

“我说的话,你为什么不听,你为什么不动脑子?”教练质问着我,我的眼泪又忍不住地往下掉。

“人家第一次来练车,练得都比你好!”他指着练车场的另一个女孩说。

我看着窗外的那位女教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教练——我自认倒霉,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找一个女教练:“人家教练教得好。”

这句话把我的教练气得不行,说他很少说学员的,我是第三个。之前也有个女孩,不是他自己的学员,是驾校分给他的,不知道那个女孩和之前的教练发生了什么,女孩只是跟她说,她可以学3年。

“3年——交管所确实是这么规定的,但你想想7000多的学费,我要给驾校4000,剩下那3000块钱,一般我要教你们3个月,你们毕业,我一个月才挣1000块钱——你说人家发你这么点工资,你乐意教3年吗?”

我告诉他,如果他觉得驾校的分成对教练不公平,那么他应该去跟驾校反映,而不是把气撒到学员身上:“你要是不想教我这样的学员,觉得我学不会,耽误你招新学员的名额了,那我换个教练好了。”我抹掉脸上的泪。车里很闷热,外面下着毛毛雨,我感觉我的头皮都在冒汗。

“行,那给你安排退学费。你考了科一,再加上我带你练的这几次课时,大概扣你1000多块钱,我也不是非要教你。”

吵完架,我们坐在车里,沉默。

我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练车。他也变得耐心一些了。差不多5点钟了,练车的人都回去了,我练了一下午,又经过一场吵架,还是没有形成肌肉记忆,我很气馁。

回去的路上,教练又说他是恨铁不成钢,对事不对人。

“你压迫性的教学方式基本上已经摧毁了我的自信心。”我说,“谁不希望自己能在最快的时间把驾照拿到手,没有人想拖3年的时间。”

“我们之间没有别的矛盾,你学完车拿完驾照,大家以后也不一定能遇见。”他说他只是着急了一点,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他重复的说辞并没有让我心里好受一些。我不得不跟朋友打电话吐槽、疏解苦闷和挫败。

“你被你教练PUA了!”朋友一针见血,说她在郑州老家学车,学费3000多块,她的教练在车上刷手机,她把教练给骂哭了。

另外一个朋友听了我的遭遇,建议我给教练送送礼。可我并不想送,毕竟已经交了昂贵的学费了。




穿好防护服,戴好口罩、手套之后,我加入存包的队伍——手机是不被允许带进考场的。

全副武装的蓝色队伍,有序进入考场,继续排队。在体感温度40度的上海夏天,穿成这样开车,我真的害怕自己会中暑——但是交管所就是这么规定的,我区区一个驾校学员,只能遵守,就像我遵守其他的规定一样。

“你是考手动挡还是自动挡?”坐在我前排的女孩回过头问我。

“手动挡。”我回答她。

她笑着说她也是。她选择手动挡的理由比我酷得多,“因为考手动挡比较酷”。看她也有点紧张,我安慰她,有好几次机会,通不过也没关系,就当作练习好了。这次考试,我已经做好了挂掉的打算,我最害怕的就是“坡道定点停车与起步”,之前练车的时候就因为熄火、溜车,被教练骂到狗血淋头。

“你们俩坐开了!”戴着口罩穿着蓝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大吼——他吼的是坐在我后排的女孩,她正在请教她旁边的女孩窄路掉头打方向盘的问题。

“你们不懂现在是什么时候啊?现在不管去哪里,两个人都不能靠那么近!”那位男工作人员教训人时,说话像是吃了炸药一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叫你了吗?!”“手套取了吗?!”“脚踩在脚印上,保持距离懂不懂?!”他不是在吼叫就是在咆哮的形象,让我想到被我气得跳脚的教练,是不是在驾校工作的人都是像他们这样的?

“你看那些从考试通道出来的人,从他们走路的姿势就可以判断出是不是通过了考试。”坐在我前排的女孩转过头与我说。她昂起头,双手抱在胸前,模仿的是考试合格者的喜悦之情,“像只骄傲的公鸡”。她又放下双手,耷拉着肩膀,模仿的是考试不合格者的沮丧之情,“如丧家之犬”。

“要签名吗?”刚考完试的一个男孩问那个吃了炸药的男人。

“不用签!”

那个男孩想要看自己的分数,“不合格的不用看!”男孩坚持要看自己的分数,“去外面的机器上查!”过了一会儿,男孩折返回来,说外面的电脑坏了,“去交管所查!”

男孩只得悻悻离开。


我们移步到最里面的考场厅。面前的电子显示屏显示着待考学员的姓名和车号,有点像在医院的候诊室。只不过我们身穿蓝色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橡胶手套的样子,不是医生也不是患者,而是要去考试的人。

“显示屏的名字变成了绿色,你也不能进考场,一定要听到考官叫到你的名字,你才能进去。”一个女工作人员向我们做着说明,“名字变成了绿色只是电脑显示考试结束,但人家学员还没有把车开到考试车道上来。”

我对着显示屏,听着考官叫名字。前排的女孩站了起来,对着我皱起了眉头:“我就从来没有听到他们叫对过我的名字。”说完,她拿着她带来的坐垫走进了考场。

然后是我。

“考试不合格。”车上的女声说。

我拿着坐垫下了车,走到垃圾桶旁边,脱掉橡胶手套,里面的手汗像水一样倒了出来。我两次都在倒车入库上挂掉了。这是第一个考试项目,没过的话后面的也就不用考了,所以我担心的坡停坡起熄火、溜车都是多余的。虽然可以“考一补一”,但是如果第一次没过,补考的那一次能过的概率也很小——第一次没过已经很紧张了,我能两次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

“怎么两次都挂在倒车入库上了?”教练在通话里知道后,不敢置信。

“考试的车太破了,手刹磨掉了漆,离合器踏板踩上去很松,跟平时开你的车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就连坐在座位上的高度跟你的车都不一样。”我试图为我平时练倒车入库开得很好但一到考试就不行找到些原因。

教练听完我的解释,又开始说我不听老人言,非要自找苦吃——如果学自动挡就完全没这个问题,驾校的手动挡车老旧得都快淘汰了。

“具体哪里不合格知道吗?”他继续问我。

我摇头。

“电脑没说吗?”

“它只说‘考试不合格’,其他的就没有了。”

教练叫我回考场那边查下不合格的原因,我必须要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才能改进。走回考场的路上,一个女孩拎着坐垫,一蹦一跳地向前走着,这是考试合格的姿态,这是胜利者的姿态。是候考时坐在我前面的那个女孩,恭喜她。

候考大厅的椅子上已经空无一人,工作台那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

“考试不合格有什么好查的!”吃了炸药的男人头也没抬地回我。

“我教练叫我来查的。”我说。

“你教练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你就让人家查一下吧。”女人说道,“小姑娘,你从哪儿过来。”

我按照她的指示,走到考试通道出口,把身份证放在一个连接电脑的机器上。我瞄了一眼那个男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别人查分数,只不过是刷一下身份证的事,也没给他造成更多的工作量,他为什么要给别人设置障碍?只是为了享受芝麻大的权力带来的权威吗?

电脑上显示我的成绩为“0分”,不合格原因是“前轮接触地点未驶过控制线”。

教练得知之后,安慰我,还有4次补考机会。我十分沮丧。考试的机会用一次就少一次,而我合不合格是由车里的机器来判断的,机器会不会犯错?怎么确保机器的判断是万无一失的呢?




8月底的上海,天气没有那么热了。考试的时候雨也停了,考官的态度比之前的都好。

但我还是没有考过,不合格原因是倒车入库时车身出线。第二次补考,左倒车入库时,不知怎么就熄火了,然后考试就超时了。看样子,我是怎么也过不了倒车入库这一关了。

“妈的,我今天又没过!”一个男的坐在取包门口的椅子上打电话,“妈的,我昨天才给教练送了一条中华!”

他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我能体会他的心情。学员给教练送礼、请教练吃饭,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此时距离我第一次考试的时间已经过去了1个多月了,为了让自己在练车的过程中好受一点,我也给教练送了个小礼物——家用消毒器。即使我憎恶自己的行为,我还是这么做了。

或是因为这个小礼物,或是因为之前吵架说要退费,总之,再练车的时候,教练对我耐心了很多。为了验证他态度转变的原因,后面几次练车,我又给他带过水果、买过饮料,他嘴上说着不要,还是接受了。

我也知道怎么和他交流了。当我没有达到考试的标准、他忍不住说我的时候,我会跟他说:“不要因为我的错误,把你自己给气坏了,这可不值当。”他的气也就消了,说要是因为我他气出高血压,我可得赔他。

在练“小路”排队的时候,我甚至会跟他聊聊天。我了解到他做驾校教练的原因是当年工厂买断了他的工龄,现在他没有退休金,社保还要靠自己缴纳。他还有一个在日本留学的儿子,因为疫情,已经3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他说,他儿子的驾照也是跟他学的。我跟他开玩笑说,你儿子小不了我几岁,回头他回国了介绍我认识认识,我好和他交流一下学驾照的心情。


每次考试前我都很焦虑,在考试的前一晚根本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要让自己睡着,就这样焦灼熬到天亮,尾椎骨突然疼得不行了。但我还是按照教练约定的时间,早上7点15分与他碰头,在排队考试前再练会儿车。

可这驾驶考试,和我在学校的时候一样,即使我很努力,即使我忍着疼痛去考试,也没什么用,考试依旧不合格。

“这睡不好觉确实是个问题,考试的时候脑子都是糊的。”教练得知我的睡眠问题之后,叫我考试前早点睡。

“你考试的时候如果紧张,吃一粒安定。”另外一个教练如此建议,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但我的教练不建议我吃药。我又问他是否应该在考试之前去模拟场模拟一圈——我一个同样考手动挡的朋友,就是挂了3次之后,在考试前花了200多块钱去模拟场开了一圈,才通过科目二的。

“我不建议你去浪费这个钱:首先,模拟场地和考试场地不完全一样,你去开那开一圈和我平时在练习场教你的差不多,只不过是电脑代替我说‘考试不合格’;其次,你去考一次试,报名费才40块钱,你能(在考试场地)开两圈,这不更划算吗?”教练跟我解释道,又说如果我觉得花几百块钱去模拟场开一圈有用,他也不会拦着我。他说,考试考的是真本事和心态,只要我心态放轻松,考试之前把他教的知识点回顾一遍,谨记“带点刹车,慢一点,做项目要一个一个地做”,通过考试完全没有问题。

我想他说得也在理。

第四次考试前一晚,我早早地上了床,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哪怕是已经吃了两粒谷物素也毫无效果。我只得和朋友通了个电话。

“你是个不允许自己犯错的女人。”朋友直指本质。他常说我太好强了,我挖掘自己好强不愿意显露脆弱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觉得只有优秀的孩子才能得到父母的爱。对于我的父母来说,爱是有条件的,一个失败的人是不配得到爱的。

不想在焦灼中煎熬的我刷起了手机。我在豆瓣的“我们在考驾照”小组里,找到了26928个和我一样的“马路杀手”,他们和我一样因为考试焦虑得睡不着。小组的帖子大多是许愿通过考试以及吐槽和我同款的教练。在这些信息里,我了解到一种玄学——有些考场是死亡考场,你怎么也考不过,但是你换一个考场,一把过。




当我第四次走进同一个考场,再一次面对自己的失败时,心情十分坦然。我甚至因为自己能一次又一次的直面失败而感到自己勇气可嘉,还能笑嘻嘻地告知教练这一结果。

教练听了,又一次不解:“怎么挂在直角转弯上了,这不是扯淡吗?我从来没有学员挂在直角拐弯上……”

“你以后可以拿我给你别的学员举例子了。”我笑着说。

“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啊。”

当朋友得知我四战四败的结果时,反问我是不是因为我右眼弱视的缘故,对不准那些点位。

“我也怀疑过,可教练说是我的车速太快的原因,和我的眼睛没有关系。”我回答道。

我两只眼睛看上去很正常,一般只有当我看人有些斜视的时候,对方才会察觉出我的眼睛有问题,小心翼翼地问起。

“先天性弱视,发现的时候已经过了最佳矫正年龄了。”我语气平常,为了能使对方听得懂这种“不治之症”,会继续解释,“我的右眼就像一座死火山,史前曾喷发过,但因为它长期不喷发已丧失了活动能力,只能感光,也许有一天死火山复活也说不定啊。”这么一通比喻下来,对方就会说:“是啊,未来医学发展肯定能解决。”我再笑着附和——这倒不是因为我有多乐观,而是在农村长大的我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身体上的障碍比起生存的障碍,实在算不了什么。人都得活下去,我常常忘记自己是有视力障碍的,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时候,我的眼睛才会提醒我——比如没有完善的双眼视觉功能和精细的立体视觉,我无法准确把握运动中的球体,于是我接不住球。现在,我驾照考试不合格,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不合格”的人类吗?

“你要不要换成自动挡啊,更容易些。”朋友问我。

“教练之前就跟我说,已经报名了科二,是没法中途更换的。”我回答道。

这些破规定好像只是为了我量身设定的一样,同样考手动挡的朋友科三考了两次没过时,他的教练会建议他,若第三次还过不了,“花些钱去金山考,那里包过”。可从小到大,所有的考试,我都是被淘汰出局的那一个,从来不存在“包过”的选项。世界似乎都不是为了我这样的人而准备的——单眼弱视、身高1米55、女性,我要付出多少努力,我要拥有多少运气,才能通过人生所有的考试?如果说驾驶汽车是为了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那在通往获得驾驶“资格证”和车的道路上,又有多少障碍?这些障碍会在我抵达远方之前先毁了我吧。通往远方的道路可以步行吗?虽然速度会慢一些。我踩在地上的双脚就是车轮,当我走累的时候,我就歇一歇。我不会因为右眼弱视而走不成直线,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伤害,也不会因为喝了酒或速度太快而撞到任何人,更不会造成空气污染问题。

为了找到一个答案,我问了自己许多问题。我甚至想到了北欧神话中的众神之王奥丁——他将自身倒吊于树上7日7夜,献祭了自己的右眼,喝下智慧之水,成为智慧之人。我想,我所看不见的右眼应该也是为了什么而献祭了吧。


我打开催眠白噪音,雨声响起,一时无法分辨是手机里发出的声音,还是外面真的下雨了。这让我想起7月份在稻城亚丁遇到的那一场雨。

那时我和朋友们约了一起去川西,试图通过这场久违的旅行,搭建起内心安稳的世界。临行之前,我每日生活在惶恐之中,生怕出不了上海,因为7月初上海开始了“2022第三季:我为歌狂”。那些天,小区里“三天两测”,大喇叭在楼下喊着,“每日一捅”早已习惯。棉签越伸越浅,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样,恨不得伸进喉咙里捅出我的嗓子眼,捅到眼泪鼻涕横流,现在捅的人和被捅的人都配合着该走的流程。我越是期待这场旅行,就越是惶恐。这种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子让我连夜改签了机票,经历了航班被取消,我又改签了一次。

我内心的兵荒马乱,在登机的那一刻平息了。因为从疫情中高风险地区而来,在出机场和入住青旅时,经过了各种信息的报备,耽搁了不少时间。向来对这种繁琐程序没有耐心的我早已磨掉了脾气。毕竟,出逃成功。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我会把手揣进裤兜……”歌手弹着吉他唱着,小孩子们在玩着棋,一桌的年轻人玩着狼人杀,有人喝着啤酒聊着天,有人打电话,空调、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吃着冰粉的我,内心涌出了快乐。

5天后,朋友们来到成都与我会合,向川西进发。每到一家酒店,我们先要去做核酸,然后去办入住手续,出示身份证、拍照、写保证书摁手印,拿到房卡,瘫倒在床上。虽然有高原反应,但眼睛在天堂的体验让我有了克服肉体不适的意志力。

在我们离山顶的牛奶海将近1.3公里时,天空飘起了雨。两个朋友高反严重决定下山休息,不想半途而废的我,披上了雨衣跟上了向山顶攀登的人群。当我终于爬上了海拔5000多米的山顶,看到仙乃日、央迈勇、夏纳多吉3座雪山,壮阔的景致以宏伟的方式冲击着我的太阳穴,我感受到了宇宙的庄严和永恒,人类的脆弱和渺小。

经此种种,我该明了,不是总有一种力量让我泪流满面,而是总有一层坚冰让我头破血流。




最后一次考试,我没有戴橡胶手套,因为出手汗太厉害了。考官没有注意到我“不符合规范”,但我仍旧无法通过他们制定下的规则。

我又一次失败了,我用完了所有的考试次数,如释重负。我想我的教练应该很高兴:第一,我没有占着他的名额;第二,他不用教我“大路”了。之前他一直跟我说:“你就算是科二过了,科三你也够呛。”

“你不会又是挂在倒车入库上了吧?”教练问我,他说倒车入库是练得最多的,是最不应该挂的地方。

“你猜得真准!”我跟他说,今天考试车上还有一个车垫,我把它垫在腰后面了,然后屁股底下垫着带来的垫子,感觉这样坐着比较舒服。但是这个高度似乎影响了看点位的准确性,然后倒车时车身距离黄线太大,另一边就压线了。

“你不应该把垫子垫在腰后面的,应该按照平时练车的习惯来考试。”教练说。

回到教练的车上,有另外3个学员在里面。他们今天也考科二,都通过了考试,其中包括教练一直和我提起的那个72岁老爷爷。

“都是教练教得好啊。”老爷爷说。另外两个人也附和说他是“金牌教练”。

虽然他们都是考自动挡,但是想到72岁的老人都通过了考试,我还是有点无地自容:“我大概是教练带得最差的学生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该结束西西弗斯的苦役了。

“你以后千万别跟人说是我徒弟。”教练叫我准备好学费,重新报考C2,他会给我打个折扣,“我在驾校等你。”



尾声


2022年12月31日凌晨5点,我祖母去世了,享年97岁。祖母终于熬到了这一天,熬到了我们都可以回家的日子。我像以前一样,坐高铁转巴士,再搭电动客运三轮车,舟车劳顿,花费1天的时间,回到有我祖母和妈妈在的安徽老家。

只是,这一回,祖母不再起来迎我、叫我的名字了。她正在通往冥界的路上,她驾鹤而去,她乘风云游,她飞来飞去,她自由自在。

“扔掉你背上的怪兽,孩子!”奶奶在梦里和我说,她拉着我的手,“来,和奶奶一起飞!”

今年过年,我们家没有贴对子。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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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若 水

一个在剧场和文字里

摸爬滚打的“野生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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