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冰场、廉租房、高利贷,他拍下沿海打工者的隐秘青春
在溜冰场约会的男女最时髦
2021年,王士杰拍摄的《青春》获得了第八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这是发生在宁波市北仑区高塘村,关于一群年轻人的故事。
故事的开始,在一个露天溜冰场。那里有社会底层的打工族,也有非主流的“杀马特”,是外地年轻打工者空闲时发泄荷尔蒙和恋爱的场所。一茬又一茬的少男少女们在这里滑冰、聊天、约会、打架。
他以为,那就是青春的模样。
而生活的另一面,是在他们居住的城中村出租屋。那里简陋、潦草,每个人按照自己的节拍生活在孤独之城里,成为他们青春的底色。
以下是他的讲述。
一
花样溜冰场
高塘村是位于宁波市北仑区的一个沿海村落,这里像中国其他的沿海地区一样,聚集着大大小小的电子厂、服装厂、模具厂,吸引着内陆和边远山区的打工人群。
他们通常书读的不多,有高中文凭就是其中的优等生。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在附近的工厂里做着手工劳动和体力劳动,装零件、打模具、管理仓库,辛苦且枯燥。
09年的时候,网络没有普及,还在流行翻盖手机。除了去网吧上网,他们空闲的娱乐时间都在一个露天溜冰场里度过。
我刚好在溜冰场生意最好的那几年,来到了这里。
2016年10月27日,宁波,几个年轻人在私人磨具厂上班,为了多赚钱,他们每天工作12个小时
这是一个简易的溜冰场,在高塘村人流量最集中的十字路口附近,曾一度是整条街上最热闹的店铺。
大大小小的溜冰鞋占满了一整面墙,几张木制的桌子紧紧挨在一起作为接待客人的平台,旁边有一排单人沙发是休息区,显眼的黄色柱子最顶上还挂着一对老式的电灯。
溜冰场地从室内延伸到户外,呈半开放式。
2019年06月21日,宁波,溜冰场的内景
2019年06月21日,宁波,溜冰场的内景
最初来玩的是在附近上小学的学生,他们多是外来打工者的孩子,相对来说父母疏于管理,课业压力比较小,3块钱就可以在这玩一整天。
后来当地的打工仔也开始介入了,生意慢慢好起来。门票从3元涨到5元一张,后来涨到了15元一张,溜冰鞋也从双排到单排。
时间长了,这里就成为外来打工年轻人对外交流的平台,男男女女相互认识,也有的人在这里从恋爱到结婚。
2011年03月27日,宁波,小诚溜冰时举着一束康乃馨,寻找着自己心仪的女孩
2014年05月01日,宁波,五一劳动节这天是阿强和女友认识半年的日子,女友特意去附近的纹身店给他打了一副耳钉留作纪念
2020年10月03日,宁波,溜冰场上的人特别多,每人只要3块钱
一些溜冰爱好者自发组建了独立的俱乐部,地点就设置在这家溜冰场附近。
他们把想学溜冰的学员收编在一起,教授溜冰的技巧和玩法,周期3-5天,每人收费几十块。刚从农村出来的男女青年,会来请教各种花式玩法。
2014年03月23日,宁波,集体排队等候“接龙”的男女青年,他们后一个人抱着前一个人的腰,套成环形,连接起溜冰场的室内和室外
到了周末的夜晚,整个露天溜冰场被塞得满满的,霓虹灯也亮起来,这里摇身一变,仿佛成为一个小型舞厅。
爆棚的音乐声和刺耳的尖叫声刺激着所有人的听觉系统,缤纷的灯光在地面、夜空、人的身体上来回跳动。
自创的花式溜法环环相扣,要相互之间的默契和熟练的技术才能顺利完成。他们疯狂扭动着身体,歇斯底里的呐喊着,犹如梦游。
这里不只是娱乐、释放的场所,也成为年轻的打工一代从外部寻找归属感的地方。
尽管他们梳爆炸头、化烟熏妆、穿夸张的衣服,把自己打扮的特立独行,但人天然对于亲密关系的渴望,吸引他们来到这儿获得友情,把自己和外界联系在一起。
2011年09月12日,宁波,小诚追求女孩子被拒绝后蹲在地上抽烟
2011年09月12日,宁波,小敏身陷三角恋情,正和男友发生冲突
2014年05月01日,宁波,每到节假日,大家手拉手在溜冰场快速前行
夏天的风拂过他们的发梢,裹挟着带有汗水味的青春在空中飘荡。我本以为,这就是青春的样子。
二
出租屋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在这些“野生”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也曾处于一种野蛮生长的状态。后来走进他们的居住场所,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
高塘村里出租屋的价格不高,单独一晚的住宿价格在十几块,月租的价格相对会更低廉。这里虽简陋,但它仍是外来打工人优先选择的居住地带,溜友们基本都住在这里。
村里的治安很差,门锁经常被小偷撬掉,电瓶车失窃见怪不怪,窃贼有时候连衣服也偷,大部分窃贼都是混不下去的年轻人。
2021年08月16日,高塘村,摩托车上的广告,初来乍到的男女青年基本都会选择这里住宿
2018年10月23日,宁波,门上写着:家里没钱别进去,真没钱
2019年04月18日,宁波,出租房墙面上留下的脚印
通常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一个柜子、再接几根电线,就组成了一个临时住所,很多出租屋里都是这样的状态。
2019年5月15日,宁波,崔峰和室友的出租房里除了床和镜子,别无他物
2019年5月16日,宁波,阿强和他的女友下午5点30才起床,为了庆祝纪念日,他们在溜冰场疯玩到凌晨2点
昏暗狭窄的房间是他们在这座城市的落脚点,时间久了,他们也向我聊起自己的故事。
阿仁曾是一名大学生,爷爷在他高考的时候病故。由于早期治疗的拖延,肝腹水让爷爷的肚子胀的很大,脸色差,眼睛也特别黄,原本140斤的人后来只剩下八十多斤。自那之后他便明白要倍加珍惜身边的人。
他读到大二时,正是网贷开始兴起的时期,那时有一批一批专业做贷款的人,他们用各种套路让学生贷款。只要有第一次,就会让你贷第二次,直到榨干家里的一切。
那一年,他有了深爱的女孩,想在对方生日期间送一份像样的礼物,却因此深陷高利贷。甚至后来急切地想要赚到钱,拿着贷款的钱去赌博,为了还钱去向其他贷款公司借贷。
开始总觉得金额不大,辛苦一阵子总能还清。那两年,他去饭店做服务员、去工地上做苦力,做了一切能做的工作,债务却还是越滚越大。无奈之下,只能向母亲求助,东拼西凑帮他还清了这笔钱。
2019年05月01日,宁波,浩仁和室友小强是最佳损友,他们住在180元/月出租房里,无聊至极时就在床上吞云吐雾一番
“你知道现在外地年轻人有多难吗?房子、车子、票子。有的人不是懒,是没有想要的东西,也没有需要的东西,这些人全部都抛了。”阿仁的室友小强跟我说。
他还说自己是一个有理想的人。计划在30岁之前做遍所有工作,直到赚到钱,如果没有成功,30岁后他就到工厂去上班,放弃一切幻想。
“别看我平时在家里面这个样子,这么烂,我出去的时候照样用最时髦的服装来包装自己。”
2019年05月01日,宁波,浩仁和小强一起酒后回家,倒头便睡
面临结婚组建家庭的“大事”,他们默契的不再谈论。“你想想我好不容易能够脱离这个苦海,让自己的孩子再过一遍自己的生活,我做的出来吗?”
还清债务之后,阿仁不再去赌了,他不怕吃苦,宁愿拿自己命去拼。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还在外打工的母亲。他说自己已经跟”三和大神”也差不多了,他们就是被坏人坏掉的那一批人。
2021年09月23日,宁波,小诚在工作时意外受伤
2021年9月9日,宁波,初中辍学来宁波的小郑和他的好友合租在一起
最后一次见到阿仁时,他说看到了村里的电线杆上张贴着高薪招聘国际海员的广告,想去应聘。海上每年的薪水有16-20万,他计划做三年,存够五六十万,然后回来成家立业。
自那之后,他就杳无音讯了。
三
日结工
在工厂里工作是大部分人的选择,但除此之外,还有一批人选择做着日结的工作,干一天活,然后把赚来的钱花掉。这听上去不可思议,好像不可理喻。
2020年10月26日,宁波,李明星的职业是外卖骑手,平常和两个朋友住在一起。每天的工资是170-200元,日结,钱花完了他就再去上一天班,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溜冰场或者在家里玩游戏
2020年12月31日,宁波某网吧,刘某常年蜗居在这里 ,听说他是一位真正的“三和大神”。在这样一个空间里,这个人是几岁,他长什么样,什么状态,都不知道
丁哲从广东的三和市场回来,老家在安徽阜阳,父亲在那里从事废品收购生意,他一人在外打工。
他19岁高中毕业后跑遍全国,去深圳的“三和”人才市场混迹了半年,花光了所有积蓄,最困难的时候白天做日结,晚上睡在人才市场的外面或者公园。
他跟我说,三和大神里面的人基本上不洗澡,广州的天气比其他地方热很多,连班都不想上。到处都是高利贷,网贷,手机身份证全部没有的人很多基本都变成黑户了。
直到他亲眼看着曾经的“战友”步入不归之途,终于下定了决心逃离三和,捡回一条命。而后来到高塘村,在一家快递公司做日结工,希望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房间里的灯泡在丁哲搬进来的时候就坏了,但他懒得去换,房间的卫生也从不打扫
“在老家和自己同龄的这批90后,这辈子基本都娶不上老婆了,女方彩礼要15-20万,实在是太多了。家里有姐妹的又好点,出嫁的时候可以向男方要彩礼,家里条件不好的俩兄弟基本就要打光棍了。”
他15岁就出来打工,如今年近30,母亲旧病缠身,自己却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当问到是否会想回到自己的家乡时,他只是无奈说道:“我这个样子还回的去吗?”
2019年5月11日,宁波,来自安徽的小童最心烦的事情就是年末父母催婚,他已经6年没回老家过年了
生活在这样的状态里,一些人已经自暴自弃了。还有一个朋友,他每天都躺在床上,几乎不出门。他说身上没有钱,出去就要花钱,在自己房间里面就不用花钱了。
如果没有父母的帮助,一部分年轻人可能很难有未来,或许这就是中国当代打工年轻人的现状。
四
高塘村的女孩们
贝贝在给室友化妆,她们打算晚上去溜冰场玩。这是她们出门前的仪式感。
2018年10月22日,宁波,贝贝是一名化妆师,她在给同住的室友化妆
在高塘村,我也遇到了不少女孩们,她们比男孩们的生活态度相对更乐观。
比如她们会在厨房的窗台上摆一束鲜花,放在塑料瓶里;在斑驳的墙面贴上好看的贴纸,顺便把小时候的照片也贴上去,精心布置也许并不宽敞的房间。
2019年4月17日,宁波,窗口绽放着鲜花,这是群莹在附近商铺开业时捡来的
2018年10月31日,宁波,凌云和倩在溜冰场相爱,8平方的房间内卧室和厨房用一道窗帘隔开
2018年10月24日,小金和小静是一对来自河南的好姐妹,她们一起出来打工,每天一起上班
女孩里也有失意的人,比如源于感情上的困扰。“男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女孩是这么跟我说的。
以前的男朋友像寄生虫一样和她生活在一起,日复一日,她觉得生活渐渐没有了希望就离开了男生。自那以后,她觉得自己可以一个人生活,开始对男孩子很抗拒,包括电子厂里一起工作的工友。
2019年3月7日,四川省宜宾的阿静在汽车配件厂上班。她说,老家多病的父亲一直需要照顾,北仑又是她失恋的地方,她必须离开这里
而她的生活其实是很不堪的,家里除了床和床头柜什么也没有。感情可能是噩梦,对她影响很大。她不想再谈恋爱也不想回老家,只想一个人继续生活。
在这个城中村里,每天都有人来,也有人走。一个人的离开也许是另一个人梦的开始。
高塘村也许是整个中国沿海地区的缩影,广州、杭州沿海地区的发达城市中,外来打工的人情况跟我们这边是一样的。
随着城市化的进展,电子化、机械化的普及,城市里的城中村会越来越少,一些劳动力也会被现代科技代替,适合他们的工作也会越来越少。
因为疫情的关系,今年很多企业为了生存都在裁员,老家在湖南、湖北、安徽、四川等一些内陆或山区的人,也许以后就不会来了。
2020年10月9日 ,出租房墙上贴着关于疫情的“温馨提示”
我还是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点,通过文字和图片,期望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重视起来,不要去做违反法律法规、出格的事情,比如网贷。也许当他们意识到这些问题时,就能避免很多不好的事情发生,这是社会层面上的事情。
纪实影像最终的目的,是通过影像改变一些社会上不好的一面,哪怕能力有限,这是我的初心。
今年年初,由于市政建设的关系,溜冰场已经被拆掉了,如同一代一代的年轻人来到了这里再离开。
2021年8月,宁波市北仑区高塘村,溜冰场因道路建设工程被拆除
这个系列我想一直拍下去,或许5年或许10年,直到这一批人回到老家,也想去他们的老家看看。
我不了解在中国有多少年轻人的青春是这样的,我只能看见眼前的这些。但我确信,这里仍然有着青春的全部:憧憬、欲望、坚韧的生存意志和刻骨的疲倦,尽管粗砺,潦草,简陋。
摄影 王士杰 | 作者 一一
内容编辑 程渔亮 | 微信编辑 菠萝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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