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不过山海关”要怎么破?
撰文 | 维舟
责编 | 翟梓然
东北大哥李彦明去年底离开老家,南下无锡,租好店面后准备开一家东北餐馆“老炮”,但临近开业之际,却遇到了点麻烦:由于天然气管道还没铺设过来,只能使用煤气罐,恰巧无锡市有新规,为杜绝消防隐患,餐饮店不得再使用瓶装燃气。他不得已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求助于街道办,结果对方在十分钟内就给出明确的解决方案,确保他能如期开业。
当他的故事通过视频火爆全网后,无数人称道“无锡的营商环境好”,但值得深思的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他在东北老家开店20年,为什么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办事效率?无锡能做到的,难道东北就做不到吗?”
差距在哪里?
我在东北访谈时,不止一次被人问到,在南方城市开店、开公司,怎么和消防单位打交道。起初我都没弄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问这一点,不由自主地反问:“消防?”因为我以往从没意识到,创办企业时消防是什么需要考虑的重点。后来才知,对任何商业单位来说,消防堪称是最难打交道的,如果它认定你不合格,那你就开不下去,在东北尤其如此。恐怕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对比,那位东北大哥才格外感慨于无锡的效率。
要说效率,东北也有。作为深圳-哈尔滨合作的标志性项目,2019年开始建设的深哈产业园1天完成公司注册,36天取得施工许可证,11天项目动工建设,63天展览馆封顶。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效率往往是体现在“领导已有明确指示的大项目”上,但无数普通市民和民企的直观感受,却来自一些相当琐细、繁杂又没有确定答案的小事上。
一位海归博士说,几年前他回国时,长三角某城市为了引进他这个人才,有关部门亲临他老家拜访,只要他有意落户,对方明确承诺后续引入流程有专门服务直到完全落实;当时北方一地也有意向,但联系后只是发给他一些相关文件,需要他自己花很多时间去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填写一堆表格。他虽是北方人,但对比之下也感叹:“我当时也不是没去处,还要自己花时间去配合你的一系列流程,谁愿意?”
另一位在北京已工作、生活多年的哈尔滨人也跟我说:“刚来时,我感觉北京只是‘大号的哈尔滨’,但呆了一段时间再回去,就明显感觉真的不一样了。在北京有些事你能办,有明确的流程,但在东北这些都没有,也不会告知你如何操作、会等多久,什么都得现问。”
有一次,他去南岗区公安局户籍大厅办边境证,结果被告知电脑硬盘坏了,办不了,“那甭管是哪里出问题,你总有个应急机制吧?没有。什么时候能好也不知道,只是一副‘那我也没办法’的样子。”
这里关键的一点在于:公共事务的处理既需要一套常态机制(常规的流程是什么样),又必须有大量的应急机制(万一有突发状况、例外情形可以怎么处理),否则这个系统就难以运作良好。浙江各地多年来推行“最多跑一趟”,这看似很简单,但你可想而知,如果没有应急机制、灵活处置,那是绝对没办法做到这一点的。
近些年来,哈尔滨也在推行“最多跑一趟”,然而当地市民和企业的普遍感受却是:那只是搞出了一套新的流程和仪式,却无助于真正解决问题。当地一位民企高管告诉我,她有一次拿了材料去窗口办事,得到的答复却是“你自己去大厅的电脑上去办”,她啼笑皆非:“我就是因为嫌网上办的麻烦,才来窗口的,我人都到了,你不能给我办吗?”还是不行,因为“那是网上办理的业务”。和我说到这,她感慨道:“你说窗口的工作人员恶吗?不恶。他只是怕承担责任,照章办事,至于你的事能不能办成,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要前端执行人员能灵活、自主、快速地处理这些事务,那就必须得有相应的授权,否则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层层请示领导,势必就快不了。正如一位东北的公务员跟我说的:“模糊地带,谁来担当?领导不拍板,谁也不敢动。”
在东北,我听到对营商环境最多的抱怨,就是“不考虑经济,只管严格执行”,有一位东北人尖刻地批评:“东北没什么枪口抬高一寸,能给你提供贿赂渠道就算网开一面了。”在这里,不合理的政策,还能非常严格地一刀切,不像南方一些城市至少会考虑企业的处境,具体问题具体看待,精细化、有选择地执行,做到“管理而不管死”。
对普通人来说,一个微小的人性化处理,就能极大地影响人们对当地的观感。有位哈尔滨人说,他有一次去锦州,黄昏想去看一眼辽沈战役纪念馆,那会快关门了,保安说什么都不让进,这时还是一位馆领导得知他远道而来不容易,让他进去了,“这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都还记得”。
◎辽宁锦州:辽沈战役纪念馆
这倒也并不是总要求“特事特办”,所谓“服务意识”也不是说特殊优待某些人、某些企业,企业和企业家需要的也非一时而是可持续的良性环境。怎样才叫“良性环境”?那应当是以“解决问题”为导向,在一套常规化处理流程机制基础上,又能灵活处置,但最终目的都是尽量少折腾,把事办成才是根本。
没关系能办成事吗?
一个地方的经济要发展,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降低经济活动的交易成本,让企业无须花太多精力在搞关系上,专心做好业务即可。道理都懂,然而现实中,在东北几乎人尽皆知,不搞关系就很难办成一件事。
一位东北企业家去年切身感受到了其中的不同:他公司的一笔海外结汇在深圳被冻结了,飞去深圳办事之前,他惴惴不安,想了很多办法,到了深圳后发现很简单,流程公开透明,在柜台前一两个小时就办完了,“如果在东北,那花掉这笔汇款的10%通关系是常事。”
虽然都说中国是“关系社会”,但在东北尤为浓厚。在东北,你去办事,走后门已经正常化了——在南方或许还是偶尔需要,在东北就是什么都得搞关系,也因此,很多东北人南迁后就不愿意回去。东北人这种经营人脉关系的复杂门道,在B站“老四的快乐生活”里有生动的呈现,早就是热门话题了。东北人要办什么事,第一反应想到的就是去搞关系,如果找了关系之后搞不定,人们通常的反应也不是换个方法,而是会觉得“这是你没找对人”或“关系不到位”。
这种广泛的非正式关系网络,又助长了权力寻租,有时连很正常的事都可能遭受刁难。一位东北朋友在大学毕业后去迁户口,以为这是小事,也没托关系,到了那儿,户籍警先是拖着不办,然后问她:“你怎么能证明你就是我们这里的人呢?”而她的表弟,花了十万元通关系,想进大型国企,其实进去当个工人也就月薪三四千,但东北人特别求稳定,即便这样都竞争激烈,最后还没成,因为有人塞的钱更多,事没办成,但那十万元也没退回来。
在这样一个关系型社会里,一个没有人脉关系的年轻人才、外来客商怎么生存?想想就知道那举步维艰。前些年,有位南京大学博士毕业后进吉林一家国企,本想好好干几年,将来再去北京总部,结果才一年就被开了,没续聘。他既震惊又不解,眼看着别人干得不如他也留下了,不服地去问领导,就只得到一句意味深长的回答:“因为你不会来事儿啊。”
在东北,“会来事”这三个字,内涵很深,不止意味着能讨领导欢心,还得会包装自己、经营人脉、上下打点,能把事搞定,有人因此嘲讽:“‘会来事’在东北社会是最核心的能力,所有其它能力,跟这一比,都要往后排。”一位哈尔滨的民企高管吐槽说,他们行业里有一位老板,多年来也没见干什么实事,但他的企业就是经常有领导视察,最重要的就是他“会来事”,能讲故事,俨然倒是成了行业标杆。
有了解长春科技企业的朋友也证实了这一点:“你要是和东北的公司老板谈谈,会发现他们很多人感兴趣的不是什么具体事务,而是看重客户关系、政府资源等方面,结果往往是跑业务能力强,做实事差。真想做实事的,在东北是呆不下去的。”尤其是做政府的工程供给项目,大体上对口领导就行,产品是次要的,关系硬才是根本。
一位已南迁杭州的东北人也跟我讲起这样一件事:他的朋友不相信“投资不出山海关”这一魔咒,决意回东北老家创办一家高科技企业,好好做大。结果如何?“他最后发现,原来那句话是有道理的,不服不行。”
问题就在这里:往往越是那些专心业务的人才,越是不会来事,本身很有才干的人,甚至还不屑于来事,这就可能导致社会出现一种“逆淘汰”现象。其结果,那些“不会来事”的业务人才就可能选择离开,而这又反过来可能导致关键岗位被那些“会来事”的人所占据,一个循环就此开始。由于人才流失严重又无良策应对,现在东北的医院、高校等单位就只能靠调档时卡人来堵漏洞,一位了解内情的朋友苦笑说:“现在卡得越来越严,除非你够横或有关系,所以你看,你要离开东北也得搞关系。”
一位老家东北、在南京读大学的年轻朋友和我说,他周围的亲友甚至阻止他在南方交朋友:“你在南京、上海交的朋友有什么用?交朋友必须交东北朋友。”因为在他们眼里,“朋友”是一种人脉资源,如果你将来还要回到东北,那么在南方交的朋友确实很可能未必帮得上多大的忙。换言之,这样一种社会关系网,相当于是个人遇到问题时的应急救援网络。
所谓“交本地朋友才有用”的逻辑,其实更接近传统的乡村熟人社会。在农村,由于社会公共支持机构的匮乏,独自一个人很难生存,村民们必须依靠一个社会支持网络,因为任何人都有碰到难处的时候,比如农忙、婚丧喜事需要亲戚、邻居来帮手,平时也有意识地去帮帮别人,这样就像存下一笔“债务”一样,等到自己有事的时候可以“提取”出来(要求别人回馈)。
问题是,一度曾是全国城市化最发达的东北,为何在这方面却更接近农村社区?
这极有可能和东北的特殊经历有关:东北是计划经济色彩最浓厚的地区,在1992年市场化深入之后也因此遭受了最严重的下岗潮冲击,此时社会上又缺乏相应的支持救援机制,走投无路的人们只能求助于私人关系网络生存。当时父母都双双下岗的一位东北人苦涩地总结:“没点背景、关系,就算不是在你头上偷偷踩一脚,也不大会搭理你。”可想而知,那些年东北社会经历了一个“再熟人社会化”的过程,最终变得办任何事都习惯于到处托关系。
那段经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教训都是深入骨髓的:骤然被推向市场的人们难以生存,结果是人们反过来加深了对“稳定”的加倍重视;与此同时,没有关系的人在紧要关头几乎活不下去,这又促进了人们对“人脉”的依赖和权力寻租。其结果,往往办一件小事都困难重重,疫情期间孩子打个疫苗,都能以“手续不全”为由,让你一天里跑四趟。
对于那些有关系的东北人来说,的确是留在原地更好生活。一位已经南迁的东北人感叹:“东北其实没啥可留恋的,但东北人都容易恋家。”所谓“恋家”可能是依赖那个熟悉的社会关系网,觉得一旦脱离出来独立生活,处处不适。也就是说,人们虽然对现状有些不满,但又无力改变,默认自己别无选择,这种激烈的矛盾张力会让人非常煎熬。要让年轻人感到有希望,那就得打破这种关系型社会。
营商环境要怎么改变?
这些年来,说起东北的营商环境,难免都会说到“投资不出山海关”——这起初是抱怨,有时是笑谈,但后来似乎成了难以打破的魔咒。全国人大代表、辽宁大学校长余淼杰不久之前还说,“这句话对整个东北经济的伤害是不可估量的”,而要破除这一刻板印象,在他看来关键点就是“加强法治化、市场化和国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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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哈尔滨的官员坦率地告诉我:“以前东北招商是‘勾圈K’:先勾住你,再把你圈住,你要敢走我就K你。现在不同了,是挠到了痒处、遇到了痛点,必须转变了,再不能沿袭原先的思维模式了。”那怎样才能转变呢?他认为首先还是得领导意识到现有的问题:“以前有激励,但没有惩戒机制,现在领导明确表态,‘谁破坏营商环境,谁就是黑龙江省最大的罪人’,制度保障、领导的重视很重要。要是靠底下自发改变,一个是慢,二是效果难说。”
他说:“你相信我,这两年体制内也真的深深触动了,已经有所改善提升了。”他详细陈述了哪些地方在改善,也确实颇有说服力,但当我去询问本地市民、商户、企业家时,得到的答复却出奇的一致:“我没感受。宣传的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没感觉提升,体会不到。”“要说改变,只是面上的小波浪,根子上还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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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所知,至少哈尔滨的机构确实在推动改革:行政权力移交,事业单位不允许有审批等权限,各项职能逐渐剥离,推向社会,由于编制缩编,考公的难度也更大了。一位了解内情的人士告诉我,改革的方向是走向正规化,政府采购项目也要逐步市场化,注重产品力,“以前只要你关系到位,但现在招投标控制得很严格,我来采购,至少你不能差很多。”不过,这里遇到的一个问题是,南方市场化的地方,行业协会等力量很大,但东北在这方面还不足,而事业单位的改革,最终其实是“充实了上一层的力量”。
公平地说,虽然有“投资不出山海关”的恶名,但东北的营商环境其实不算是最差的。据2020年《中国省份营商环境评价》从“市场、政务、法律政策、人文”四个维度得出的综合评价,东北得分48.87分,虽然距离最高的华东(61.18分)确实有差距,但比西北(45.09分)要好。在31个省份中,吉林、黑龙江、辽宁刚好排在20-22名,算是中下游之间,但比陕西、湖南、甘肃、广西等省份都好。
所谓“营商环境好”,并不是说完全没有市场风险(那是无法控制的),说到底是要有一个法治环境,至少将人为的风险降低。没有这样一个环境,企业就很难做大做强,实现可持续发展,正如一位东北官员观察到的,这些年来,“很多人做企业,踩着风口上去了,几年就起来,过几年又下去了,起伏特别大。”也就是说,缺乏稳定的环境,会助长企业的短期投机行为。
如果我们把市场机会按风险、回报的高低分为四象限,那么,低风险高回报是极少的,高风险低回报的则多是长线的基础研究。以前很多人或许喜欢高风险高回报(“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但现在随着市场的规范化和对风险的把控,则普遍偏好低风险低回报。到如今,越是低风险低回报的领域,就越是需要细水长流的制度建设,给予企业家和投资者以稳定预期,否则,回报低还控制不住风险,那就干脆不做了。
如果要打破“投资不过山海关”的魔咒,首先就得想清楚企业“为什么要在东北投资”,是看中这里的资源,还是市场?这不仅是要简化办事流程、让人们不必托关系就能办成事,尤为重要的是降低不必要的风险,让企业感觉到有钱可赚。
我接触的一些东北人也承认,东北这几年来“不走后门也能办成一些事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局面真正改观了,有一位就犀利地批评:“摘掉了一些镣铐,有些人就很乐观了,别处的人确实也不是没镣铐,但仍然想往前走,而东北呢,就算没镣铐,也挺直着,并不想往前走。”
这涉及到更深层的商业文化,因为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除了政府所确保的法治环境之外,还涉及到一系列非正式制度和社会文化因素(例如当地的契约精神)。不夸张地说,北方商帮重义,南方商帮重利,作为对正式制度的补充、调解,都写进了地域基因里。东北急需解决的问题,是制度性交易成本太高,而经济利益对人们的激励又不足。
不可否认的是,我在东北一路访谈的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到营商环境是一个重大而迫切的问题,也必须要打破“投资不过山海关”的魔咒,东北才有可能迎来新机会。然而我也发现一点:所谓“营商环境”,在官方话语里似乎更多的往往是指面向外部的客商,类似于“给外来投资优待”,却不是指一视同仁的法治基础上,促进本地自发、内生的经济力量。一位南下多年的东北籍公务员和我感慨说:“干过这个就知道这事有多难了,而其中最难的一点,就是如何放手给到商业主体,全面保驾护航,让他放开手脚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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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的改变也确实应当看到并予以肯定,但这里面又涉及到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这种改变,究竟谁才是主体?一位离开老家已多年的东北人和我说,他前一阵回原籍办事,听公务员朋友说,是他们缔造了良好的营商环境,才有了好的经济发展,“我们就吵起来了,究竟是有形之手的指挥棒拯救了地方经济,还是商贩们拯救了地方经济?”
确实,真正的问题就在这里:营商环境,最终不是一种“优待”的态度,甚至也不完全是行政力量的事,而是要真正转变观念,清楚地意识到民间的企业、纳税人才是市场的主体,要让他们没有难做的生意,经济活力才能随之而来。实际上,这并不只是东北的问题,而是我们所有人都要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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