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与思考脚下的城市，有助于消弭我们的“意义贫困” | 自由谈

▲  广州北京路。 （小尘4x/图）

2008年入职以来，我一直坚持给高年级学生开设一门公选课，课程名称叫“都市社会生活”，我的基本初衷是引导同学们养成观察城市、留意附近与思考日常的习惯，同时鼓励大家接触鲜活而真实的都市生活，了解与认识城市运行的基本逻辑及演化规律。第一次课的内容基本都是导论，我都会抛出一些广州本地人耳熟能详的广州地名或某种独特现象，让去过或了解过的同学举手示意，结果令我大跌眼镜，超过半数的同学对广州的了解与认识相当有限。

主要存在两个客观因素：一是笔者单位位于广州的近郊番禺区，与主城区尤其老城区相距甚远，去一趟颇费周折；二是近三年受新冠影响，所在单位对学生离校有严格的管理规定，相对繁琐的出校审批制度一定程度降低了部分学生的“进城”意愿，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无法理解在这个城市学习与生活了两三年的学生对这座城市近乎陌生。

从学生的角度，有两个主观原因：第一，部分学生对于认识城市、关注日常没有兴趣，他们的兴趣与关注点不在这里，那么，新时期的大学生对什么感兴趣，又在忙些什么？第二，少部分学生有意愿甚至强烈意愿了解与认识城市，只可惜没有老师带领他们走进（或近）丰富而真实的都市与乡村场景，没有人教授或指导他们开展相关的观察与思考。

面对各种学习与就业压力，不少自觉与自律的学生从大一进校开始就制定翔实与周密的学习计划，他们终日忙于专业课、公共课、英语及计算机等级测试、机动车驾驶证、教师资格证，千方百计提高专业成绩及综合排名，努力拿到各种资格证书及技能证明的“本本”，从而夯实自己的综合竞争力。很多人从大二或大三起就全身心投入考研或考公中，不是宅在宿舍，就是沉浸在图书馆，过着“两点一线”的例牌生活。

笔者了解到，广州地区很多高校近几年流行一个新词——“考研宿舍”，意指宿舍的所有同学都加入考研大军，有关学院或系一般会安排相关的授牌仪式，以资奖励。

我无意间与一位大四的学生阿珠聊起作息，她告诉我，她每天早上7点出宿舍，白天除了吃饭外几乎都泡在图书馆，复习功课，准备考研，晚上10点半甚至11点回宿舍，洗漱后还得背背单词，躺在床上还得回想一下白天的知识点，甚至熬到凌晨一两点才睡觉。她没有周末，周末与平日无二致，也是安排得满满当当。

阿珠还告诉我，她的作息不是个案，她的室友及身边很多同学都大体类似。

如果说上面的学生是“内卷族”，那么，接下来的这一拨学生则是“躺平族”。

“躺平族”可以细分为两类：一类人认为吃喝玩乐、享受生活是他们眼里更重要的事；另一类是自怨自艾，或自暴自弃，在玩手机、打游戏、睡大觉中耗费他们的青春与光阴。

不论是终日忙碌于书本知识学习的“内卷族”，还是整天玩物丧志的“躺平族”，他们对了解社区发展、体察市井生活、理解城市变迁缺乏兴趣，在他们眼里，做这些事情毫无意义，是在浪费时间。

作为一名社会学系的教师，我一直注重培育与厚植一些独特的气质给我的学生，希望他们热衷于走街串巷，擅长与各种人搭讪，喜欢观察与思考市民真实的日常生活，勇于发现与探索真实的社会。实践上，我会定期组织一些同学逛逛老城区，看看新农村。

不久前的一个周六，我召集大一到大三的三十余名社会学系学生走访与踏勘广州老街，具体路线是从越秀区的海珠广场出发，一路向西，一路走街串巷，终点是荔湾区的沙面。

一路上，我们经过二十多个专业批发市场，大家分组观察、访谈与记录，然后找一块空地围坐下来各抒己见，进行观点的交锋与思想的碰撞：“我今天终于理解了广州为何是‘千年商都’”“广州就是一个超大体量的批发市场集散地”“做海鲜批发生意的几乎都是潮汕人，老板和员工很多都是亲戚关系，几乎每个档口都有功夫茶，客人可以免费享用”“这里很多是‘前店后厂’的模式，沿街的是商铺，摆卖东西，里面的出租屋是仓库，储存货物，对于那些布料、衣服等，我感觉存在较大的安全隐患，万一起火了，后果很严重”“这里有很多修电动车的地方，因为电瓶车是穿梭于批发市场的主要交通工具”“骑楼的功能不只是为了躲雨及遮阳，更为了增加商机”“很多洋楼空置，被认定为广州历史建筑，主人多移民去了海外，反映了广州悠长的对外联系与贸易史”“我很好奇垃圾桶旁边居然布局了健身设施，这反映了老城区公共空间严重不足的现状，结果只能是让不同功能的空间混搭在一起”“老城区河网密布，河涌整治得很干净，但两岸都被围蔽和硬化了，加上近些年的旧城改造改变了老城区的自然与生态格局，人工建筑物多了，道路也都硬化了，我担心碰到特大暴雨等极端天气，水不能及时排出与流通，老城区存在发生内涝的可能性”“我爸很多年前告诉我广州市政府计划搬迁黄沙水产品市场，但我感觉这里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川流不息，生意很好，搬迁的难度和阻力一定很大，强制搬迁也不现实，我觉得市与区、街道尤其社区对于搬迁有不同的看法，说到底还是一个利益博弈的问题”“我看到在一间破旧潮湿的屋子里，一位目测将近九十高龄的老奶奶睡着了，电视一直是开着的，我觉得她挺可怜，她好孤单”。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看，边驻足讨论与交流，从上午十点开始，到晚上接近十一点结束，同学们觉得收获很大，意犹未尽，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对广州有着强烈的求知欲与探索欲。遗憾的是，此前，没有或鲜有老师像我一样引导他们游历与鉴赏一座城市。

了解了同学们的需求及想法后，我给涵盖不同学院和不同专业的共计两百余名学生分享了一次题为“摸摸广州”的讲座，主要从历史、地理、社会、文化与政治等维度对广州进行解析，内容丰富，涉及面广：赵佗把自己的爱女许配给百越土著人的用意何在；广东独特的地形地貌与广州的改革开放有何关联；广州城市空间结构经历了怎样的演迁；广州的优质资源主要集聚于何处；广州的哪些地方最容易堵车；港珠澳大桥及深中通道的建设对广州有怎样的影响；广州为何热衷于举办运动会，其真实意图何在；“广佛同城”为何雷声大雨点小；重点发展南沙于广州的意义何在；等等。

本计划三小时的讲座，硬是被延长至四个小时，整场讲座反响热烈，互动愉快，大家都觉得收获颇丰。

认识城市、关心社区、关注日常重要吗？我认为非常重要，非常有必要。

理论层面，现代社会普遍存在两种人及对应的两种生活态度：一种是好高骛远，高谈阔论，热衷于议论俄乌冲突、全球化等宏大议题，对百姓日常生产与生活等琐事毫无兴趣，认为后者多是鼠目寸光与井底之蛙之“异类”；另一种则沉溺于自己及家庭的发展，只关心他的收入与职称，他小孩上哪所学校，补什么课，对周边、社区、所在城市的事漠不关心，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基于此，有学者提出了“附近的消失”这一论断，意指身处现代社会中的人对于自己的周边世界没有要浸淫进去、进而进行叙述的愿望或能力，这种能力的丧失让现代生活里的邻里互动日渐式微，“附近的消失”成为现代社会的普遍现象。怎么办？当然是重视“附近”，回归“附近”，倡导人们关注我们的身边、附近、社区及真实的生产与生产场景，让发生在近域的频繁的社会互动填充我们的日常，进而一定程度消弭我们的“意义贫困”。

现实层面，12年的从教经历告诉我，不少学生尤其理科及工科的学生缺乏基本的人文素养与底层情怀，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心态与立场的精致利己者不在少数，部分学生更多关心个人发展与进步，对社会发展与进步漠不关心；部分学生更多关注书本上和教师在课堂上传授的理论知识，对身边及附近的活生生的真实生活充耳不闻；部分学生更多只在乎专业性知识的学习与汲取，对通识性知识不屑一顾、掉以轻心。不难预见，这样的学生毕业进入社会后，难免出现眼高手低、脱离实际、不接地气等问题。

其实，真正的知识与能力习得一定离不开真实社会与日常实践，而不能只在学校找，拿着书本寻。适应与满足新时代发展需求的大学生一定是多元发展和具备多样技能的复合型人才，除了学习与掌握精湛的专业技能外，还需要学生具备深厚的人文情怀与底层关怀，认识与了解真实的城市与乡村，贴近与感知民众真实的劳动场景。

为了有效扭转上述困局，培养全方位的综合性人才，作为一名高校教师，我建议对目前大学的教学大纲及培养方案进行适当改革与调整，总的方向是大幅增加实践课，多开设那些看似与专业无关或关系不大的“无用的课”，增设一些与城市、乡村社区及真实生活高度相关的实践课，将“城市观察”“社会调查”“乡土中国”“都市社会生活”等课程列入全校学生的必修课范畴。鼓励与要求全体学生走出校园，走出象牙塔，走入生动活泼的城市，走进广袤无垠的乡村，接触真实的社会生活，让同学们在各种生动与鲜活的实践中全方位淬炼、打磨与提升自己。当然，校方需要在师资配备及经费保障方面提供足够支持。

事实上，早在1950年代，作为华南地区学术重镇的中山大学社会学系、农学系和地理学系等相关院系与学科的师生就把学校周边的康乐村、鹭江村、瑞宝村等社区作为夜校和相关教学与研究基地，这种大学-社区的常态化联动机制，很好地塑造了学校与社区的互动关系，大学和社区都从中受益。于大学而言，学生们对相关理论知识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对附近社区有了更全面的认识；于社区而言，此举提升了居民的文化知识水平，增进了社区认同感与凝聚力。

余以为，中山大学这一服务地方与联结社区的优良传统在新时期应该得到广泛的传承与光大，各大高校不妨切实效法之。

（作者系广州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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