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95后僧人,决定养活一个高原图书馆
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大概是博尔赫斯最著名的话了。康巴汉子久美也是这么想的。
4年前的夏天,他在家乡,四川甘孜州康定市塔公镇海拔3700 多米的草原上,建成了这里第一座图书馆,纳朗玛社区图书馆,免费开放给村里的孩子。
上图为图书馆外观;下图为内部
图书馆被更多人知道,因为胡歌配音的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2》。在片子里,人们得以看到了这间高海拔图书馆:典型的藏式风格,粗糙的瓦墙,简单的桌椅和窗台,看不到一点钢筋水泥的内墙面。
图书馆里的孩子们;图源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2》
也是在这集纪录片中,人们认识了图书馆的元老级粉丝拉姆,喜欢看书,想当作家,正在写她和妈妈的故事;住在山那边的小男孩,要走半天路才能到图书馆,他对着镜头说:“八年级不想读书的时候,是久美师父让我坚持下去。”
吃冰淇淋的僧人
久美是一位僧人,95年出生于甘孜州一个普通牧民家庭。七岁离开父母,到寺庙学习佛法。
“不信佛还能干嘛呢?”久美发现身边人都视学佛为理所当然时,反倒迷茫了,他想从另一个角度去审视宗教。
2014年,正逢苏州寒山寺招生,自认为的确“叛逆”的久美成了佛学院唯一一个藏人。在寒山寺的久美学会了汉语,喜欢观察,是老师们预言中的“大堪布”(佛学教授)。而这段异地学习生活,也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后来所为的契机。
有两件让他印象深刻的事情。
久美喜欢吃冰淇淋,他总是光明正大地吃,从不躲着。寒山寺是寺庙的同时也是景区,这让很多游客觉得惊讶:和尚也吃冰淇淋啊?!
那时的久美意识到,宗教在长时间的传播中夹杂了固化的东西,弘扬过程中也有出入。但其实,宗教源于生活,僧人也是平凡的人。
藏区多是老人照顾孩子
另一件事,被景区做环卫工的老人好奇地问:小伙子,你这么年轻,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出了家?
尽管心里讶异“难道非得出什么事才出家吗”的久美没这么说,反问老人“那你为什么做环卫工?”
老人答:“我要养孙子。”
久美好奇:“难道你没有儿女吗?”
老人答:“我的孩子们在大城市上班。”
而当久美得知老人已经86岁时,他很感慨:在藏区,超过60岁有儿女的老人不可能再去打工了。儿女应该对老人尽孝,而不是让八十多岁的老人再用自己的劳动去养育第三代。
走访藏民
宗教,一定是在生活中让我们做合格的儿女。
8个月后,塔公镇发生了地震。久美结束修行,返乡加入救援行动。一个月时间里,为1500多户人家分发物资。
黑帐篷里的图书馆
再然后,他支起帐篷,邀请朋友们来讲课。这就是纳朗玛社区图书馆的前身。
高原图书馆
一点得到,一点遗憾
纳朗玛的风景
纳朗玛意为“森林里”,是村子的旧名,也是离雅拉雪山最近的村庄。村落延续了700年,世代以游牧为生的藏族人,透过图书馆的窗,看向远处的雅拉雪山。
没有家底,没有积蓄,通过开源节流,19个月后,图书馆建了起来。
青稞酱生产线
开源,指的是研发售卖青稞酱。这也成了后来“高原大循环”的内容之一。久美把生意和公益分得很清,他说“青稞酱的销售所得都投入到了图书馆建设和学生日常生活开支上,但它本身是一门生意。”
没有资金就自建图书馆
节流,则是自学建筑设计,自画图纸,自己做搬运工。图书馆初建成时,8000多本藏书里除了自己买的部分,也有来自朋友的捐赠。
回顾这4年,最让久美欣慰的是,图书馆基本可以“自循环”。那些曾经来图书馆看书的学生来到久美面前,自信地告诉他:“久美哥哥,今年开始,图书馆的活动我们来安排吧!”
这是久美最初通过图书馆开办的公益助学项目,特别是在冬天,牧民不再游牧后,孩子们就来图书馆学习。
“我从来没有发出过想要大家来帮助的信号,所以,当我得知孩子们已经商量了很久,制定了计划,准备开展助学计划的时候,特别感动”,久美觉得,“图书馆可以不依赖于我这个人而有传承时,我觉得这辈子不用担心了,这事儿有成果了。图书馆能自己造血,也能回馈社会。”
久美在图书馆
而“不依赖于我”也是久美最大的忧虑。
久美理想中的图书馆,应该有那么一个人,清晨开门,洒扫庭除,迎接客人;晚上关掉最后一盏灯,图书馆进入安静的休眠时光。这个人总是在,读过书架上每一本书,也是孩子们的朋友。
塔公草原上的图书馆;图源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2》
但事实是,久美作为“主理人”守了图书馆8个月后,不得不去做更多的事贴补图书馆;而图书馆里来来往往有过志愿者,却始终没有待下来的人。
久美称之为“孤独图书馆”。
牦牛文化公园
比牛肉干更要紧的是活着的牦牛
幸好,“贴补”这件事并不是苦哈哈的,对久美来说,更关乎地区发展、改变生活、改变未来,意义更大。
在距离图书馆约10公里,开车15分钟的甘孜康定塔公镇多日阿嘎莫一村,久美和朋友合伙用40亩地打造了一个牦牛文化公园,预计明年开园。
史诗《格萨尔王传》中有过一段记载:格萨尔王降服野牦牛后,以牦牛的头和角震慑妖魔。
在藏区高原,牦牛有着极高地位,它们体格硕大,呈黑褐色,体侧下方和腿部有浓密的长毛,体重可达500~600公斤,能够适应高寒环境。
草原上的牦牛,或敏捷或悠闲地游弋,与蓝天、白云、雪山、湖泊一起,是一道独特风景。
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对牦牛的了解仅限牛肉干。久美不这么想,他希望人们能看到活着的牦牛的价值。
牦牛是游牧民族的代表。在久美看来,牧民是全世界幸福指数很高的一群人,是真正的旅行者,哪里风景好,他们就搬过去;看腻了风景,再换一处,一年游移10次。
同时,牧民和牦牛互相尊重——妇女挤牛奶,牦牛是同意的;你站在远远的地方,牦牛会认得你。
“我是牧民的后代,长大了也常和牧民打交道。小时候不懂,觉得这是日常的生活。现在看来,是了不起的文化。”久美说。
牧民在收集牦牛奶
尽管如此,00年初,在甘孜一带,牧民骤减,牧民们去外面打工。这两年,意识到大城市不属于他们的牧民又回来了,而牦牛文化公园的初衷就是让这些回来的人有用武之地。
“我们通过文化公园,直接和牧民家的孩子合作,他们可以一边放牛,一边制作并讲解牧民文化课程,不用离开家,就可以做知识传播者。他们是牦牛专家,是有学问的牧民。”
牦牛奶的制作
在久美的计划中,文化公园不是观光游,而是把每一个点挖深。比如,光是捡牛粪就有一个3天课程;牦牛奶从挤到制作,开设全过程课程。
也因此,文化公园只是一个综合性的点位,真正的课程会在不同的牧民家开展,由当地牧民带客人探访牦牛和牧人、生态、草原、雪山的关系。
一举多得的牦牛牛粪
其实,在牦牛文化公园之前,久美已经启动了高原大循环工作,青稞酱、牦牛奶,以及已经回本了的牦牛粪便。
久美提到一个有意思的点:你有没有发现,草食动物的脚都长得差不多,因为它们要用脚把种草的种子埋进土里;反之,肉食动物的脚也长得一致,相对来说对生态有所破坏,才有“人走得多了,就变成了路”的说法。
藏区的生态很完整,一平方米草面积里有27种草,是生态多样化的最好诠释。
“牧民带着牦牛一年转10次,让生态保持平衡。”久美说,“不放牧或者过度放牧都会让生态失衡。”
既然生态这么好,为什么不把牛粪还诸于草原呢?
把牛粪做成有机肥
在过去,牛粪最多被用来当柴火,不具备经济价值。但这可是吃了27种草的牛粪呀!久美用20斤9块钱的价格从牧民处把牛粪收来,再根据和中科院的研究,进行加工、发酵,按照50%牛粪+苜蓿等原料的配方制作成肥料,按照一千块钱一吨的价格卖给生态修复工作者——这个工种的人,每年能获得专项资金,对一定数量的草原进行修复。在久美做这件事之前,多数人会用现成的有机肥料,而其缺点恰恰是不能适应丰富多样的甘孜大草原。
如果说,高原大循环就是保护牧民、牦牛和草;那么,牛粪这件事,既给了牧民卖牛粪的收入,有助于大草原的修复,久美也因此赚到了钱,反哺了图书馆和即将开业的民宿,可谓良性的正向循环。
雅拉牧场
人人向往的社区
未来的民宿
民宿就在图书馆旁,去年9月开工,冬天停工后,3月底开工。9个房间,2层楼,共800方,已进入最后的软装阶段,价格将由第一批入住的人决定。
因为民宿面朝雅拉雪山,便起名为雅拉牧场。牧场,注入了久美对于游牧文化的心意。
不过,开民宿并非跟风。久美说过图书馆的遗憾,是没有一个固定的人来守店。那么,如果再给他一个民宿,让这个人同时兼顾两者,一个盈利,一个公益,便会系统得多。
和当初定位为“社区图书馆”一样,民宿是解决好奇心的地方,
“纪录片出来时,很多人问我有没有卖书。但我对图书馆和民宿的定义是公共服务点,这个片区是综合的,最有希望的天堂一样的角落。”
久美觉得,雅拉牧场不是建筑,也不是房间,而是背后附着的游牧文化和宗教文化——喝着牦牛酸奶,蘸着青稞酱,打坐或是看书。这里才有可能成为文化传播点,是人人向往的社区。
后记
最具幸福感的游牧生活
久美现在住在图书馆旁边一个30平方的小空间,是佛堂、茶舍、办公室,也是卧房。
夏令时的晚上7点,塔公草原依然明亮,久美喝着红茶,肚子还没饿。
相比四年前自己造图书馆,依然纯手工打造的雅拉牧场在久美看来“还是乱来”,但“专业得多”。和建造牦牛文化公园一样,久美并不觉得过程中有天大的困难能让他睡不着觉,大概是学佛人的心性,也是牧民们幸福感的精髓。
久美告诉我们,牧民们每天早上4点半起来挤牛奶,忙到上午10点多,制作酥油、糌粑等。休息一会儿,到了下午3、4点,把小牛赶回来,圈在小棚里,让大牛们依然在周围转悠。
炊烟升起,牧民们开始做晚饭。吃过晚饭,将大牛们赶回帐篷,大家睡觉。忙碌的牧民没有烦恼的时间和理由,和大自然在一起的忙碌,是一种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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