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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的病是抑郁症,不是“玉玉症”

我得的病是抑郁症,不是“玉玉症”

社会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白周

确诊

我在精神科就诊已经将近两年了。

发现自己断断续续出现“抑郁状态”大概是好几年前,有一阵晚上失眠,白天也都躺在床上,对很多事情失去了兴趣,连日常吃饭都很难保证。那时候虽然对于这个病症有了一点了解,但身边人总会宽慰我“没有那么严重,不至于”。这种消极状态确实不会持续太久,我内心也认同了他们的说法,没有找医生。

后来独自在外工作,一次体检偶然发现一些心肺上的毛病,之后不得不频繁去医院。在北京看病是一件体力活,每一次都意味着路上往返两三个小时,加上排队和预约检查,一天就过去了。

我经常在候诊室里写文档,在往返医院的地铁上开会。路上信号不好,很多次我都只能中途刷出站,站在地铁口打完电话会议。有一次因为各种因素叠加,我拎着打包的午饭和病历晕倒在了地铁口,被送上了救护车。

《以家人之名》剧照

那次突发事件后身体没有大碍,但情绪状况好像越来越糟糕,像滑入了一个洞口然后急速向下坠落。我本来还算热爱生活,但那之后很多天,我躺在堆满衣服和杂物的小沙发上,旁边是吃了一半就没胃口的外卖。手机里有很多信息要回,而我紧闭着窗帘,长时间地坐在地板上发呆,看着一盆植物的叶片脉络出神,满脑子都是“如果所有人都和我无关就好了。”

我努力和那种念头作斗争,更多时候还是被它占了上风。残忍的是,为数不多使我感到快乐的兴趣爱好部分也被侵蚀。那时正值电影节,我提前抢了好几场票,还特意选了离自己不远的影院。第一场放映的影片很好,气氛很好,散场后大家走在胡同的阳光和风也很好。但这些好像都不足以将我从泥潭里拖拽出来。

等到下一场放映,光是出门这件事我就做了一两小时的心理建设,公交车开到一半,我莫名地心慌喘不上气,立马逃跑一样地选择了下车。我直接坐在人行道的花坛边,哭着给朋友打电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

那个傍晚我在路边坐了很久,石板很凉,很多人在我面前脚步匆匆。好像失去了对生活的掌控,那种无力和慌乱让我不知所措。后来我慢慢走了几公里回家,试图弄懂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来有点可笑》剧照

后来好几次,我躺在床上看着各种deadline一点点临近,紧迫感压制住我,可身体灌了铅一般无法动弹。这种状态自然也影响到了工作,在某次短暂失联后,领导真诚地跟我说:“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这种事也很常见,没什么的。”我鼓起勇气挂了号,几天后出现在了北医六院的走廊里。

那是一家很权威的精神卫生医院,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第一次关注医院公众号预约,下面显示有“19个朋友也关注了此号”,我着实诧异了一下,至今不知道他们都是谁。

在医院做了很多检查,从各种量表到脑部热成像、眼动等等。拿到病历时我有点晃神,诊断上写着中度抑郁、轻度焦虑,然后在双相(躁郁症)后面打了一个问号。好像终于得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却又无法接受。倒是医生安慰我:“你这情况比别人好多了,没多大事。”后来我才发现,她对很多人都这样说,这种语气轻松的鼓励对病人来说像湍急河流里的一条绳索。

取完药我不知道该去哪,坐在医院台阶前愣神。以前还能假装快乐,而开始吃药就代表着我必须正视这个身份。那天很热,阳光刺眼,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和谁说这件事。最后我和一位患过双相的朋友打了电话,几年前我知道他情况很不好,还时常关心他。我刚一开口,眼泪就往口罩里流,怎么都止不住。

《小欢喜》剧照

二次伤害

那位朋友耐心宽慰我许久,有一句话他反复强调:不要让人知道你得了这个病,别人很难理解的。我开始不置可否,觉得生病很正常,没什么好藏着掖着。毕竟这些年关于这类病症的报道和科普已有很多,大家对这个词早就不陌生。我自己第一次认真了解它是在七八年前,那时看到一篇介绍相关知识的图文,图上有个小人落在井底,周围全是黑暗,而井口很遥远。我记得末尾有一段小字,大意是说“你不是想太多,你只是病了。”那篇文章阅读量很高,当时我的朋友圈也有很多人转发,大家纷纷表示原来如此,希望周围人能重视这件事。再后来几年,关于这类疾病的讨论越来越多,好像大家已经足够了解它,接纳它是一种普遍的存在。

但那种宽容和理解往往只是对着一些虚空的患病比例数字,当这类疾病真落在现实生活里,落在身边具体的某个人身上,做到不带偏见的共情并不容易。

后来我慢慢明白了朋友当初那句话的含义。那时候工作还在继续,我尝试和走得近的同事说自己有时候难以处理即时情绪,她立刻指出,这是一种不专业的表现,大谈“不带情绪是职场人的基本素养”。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对那时的我,这个论断无异于一把刺刀,精准戳中了我最无能为力的部分。

《极限17:滑魂》剧照

还有一次和关系不错的朋友一起聊天,我本想讲讲自己患病的事,正巧有人先开启了这类话题。他张口就聊起身边患类似疾病的人,笑着说那人如何行为异常,给别人添了麻烦,好像这些是很有趣的谈资。我假装笑着附和,心里却越来越沉重。我并不是想责怪身边的朋友们,他们只是无心聊天,没想到会刺痛我。

我的保护措施就是将自己更封闭些,减少交流对我造成的二次伤害。医生虽然建议生病后要多和周围人建立联系,避免一个人陷落,但实际上我很难找到能够放心沟通的人,社交反而大幅收窄。这类话题后来成为了我的一个社交雷区,我会小心试探身边人对此事的态度,一旦发现有负面的判断立刻打住,以后全部规避。我还将朋友悄悄分类,将几个共情能力高、没有审视他人的习惯的那部分划归为“安全”区,以防在出现严重问题时我无人可求助。

而在舆论大环境里,抑郁症这个词的含义微妙变化,也会导致讲述变得更小心翼翼。如今大家普遍认同了这是一类需要就医的疾病,而不仅仅是“心情不好”,但随着相关概念的普及,这个词又慢慢发展出了一种轻佻的戏谑倾向。一个用来替代“抑郁症”的词语“玉玉症”诞生,这个词语自带调侃意味,用来自嘲或者讽刺人们认为自称患有抑郁症的人们,也许并不能简单粗暴地判断这种讲述都是为了博眼球、赚流量。

《女心理师》剧照

但在我看来,这个词的确被过度使用了。在很多事件下面,经常会有人玩梗“老玉玉症了,下一个”。这种无差别攻击,让很多真正患有抑郁症的人有了比从前更多的病耻感,仿佛和这个词沾边,就主动将自己暴露在了被嘲讽的环境里。先入为主的偏见到处都是,严肃讨论病情的环境又以另一种形式被消解了。

这两年,自述有抑郁症而被或疯狂或轻微网暴的例子实在太多。很多人觉得,这些自诩为患者的人“做作又矫情”,是故意沉溺于这种自我消耗的状态,用来博取同情。但实际上,患者比谁都想要好起来。

就我自己而言,患病的感受仿佛是一场自杀式袭击,过去二十多年里别人不友善的眼神、几句责备、被误解的经历等等,那些早以为遗忘的东西被病魔从各个角落里搜刮而来,汇集成攻击我的武器。“它”像一个在我脑海里疯狂扩张的病毒,放大每一个负面感受,用各种方式辱骂我,反复证明我的失败和无用。

有时候,它甚至会虚构别人对我的恶意,用一些并未发生的伤害离间我和其他人的关系,把能帮助我的人推远。我难以分清我和“它”的区别,常常以为事实真的是这样。学会识别“它”,并有意识与它对抗要花费我巨大的精力。

《深海》剧照

这种大部分都发生在脑海里的艰难斗争,很难直接展示在躯体上,也就导致了患者好像“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在一些人的认知想象里,抑郁症患者应该是几天不洗澡,邋遢憔悴,越狼狈越能自证。可是没几个人希望以生活最差的状态示人,让自己在勇敢面对外界时保持体面,是一种对抗疾病很重要的心理支撑,也需要在背地里花费比平时多得多的力气。如果因为不符合那些人期待的形象,衣着整齐也被算作“装病”的证据,未免太冤枉。

候诊室里的人

六院的候诊室总要排很久,在等着叫号的过程里,我得以长时间地观察周围的人。以我不算长的求医经验来看,今年来医院的人明显变多,一天400个普通门诊号提前几天就被抢光。异地来的患者特征明显,带着大包小包,有些还拖着行李箱。有位大叔皮肤黝黑,衣角有破洞,带着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印记。他带着家人,因为不会使用取病历的机器而求助导诊,说自己长途跋涉从老家来,刚下火车。

在沉默排队的人群里,有夹着公文包脊背微驼的中年人,有拎着超市购物袋,围着花围巾的大妈,有一身名牌,蹬着高跟鞋的精致女孩,还有全程撇着嘴的花臂大哥。这里就是最真实的群体,精神类疾病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年龄阶段,有小孩被父母紧牵着直奔走廊尽头的儿童门诊,也有老人坐在轮椅上,被家人推着走。很难从这些人的脸上找到一种用来标签疾病的通用神态,如果把这个场景换成是超市排队结账好像也并不违和。形形色色的普通人,在这里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就是患者。

《丈夫得了抑郁症》剧照

路过住院评估中心,窗口前一个男孩在填表,母亲站在旁边拎着装有药物的布袋子,和护士讲话。他看上去和其他年轻男孩无异,平静地和母亲讲要填写的资料,纠正母亲的一些不标准的读音。他们从一千多公里外的一个南方县城来,我不知道他有怎么样的经历和故事,只知道他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要面对。

还有两个年轻人让我印象深刻。有次去咨询台,前面排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生,背着双肩包,一直在回手机消息,发语音处理工作,队伍朝前挪了也没发觉。我瞥见他拿着一张等盖章的诊断证明,上面写着“抑郁状态,全休三周”。

我心里暗暗叹气,那张纸轻飘飘的,真能替他抵挡那些不断弹出的消息吗?还有一次,是在问诊室,外面忽然传来女孩的哭声,是那种很少在公共场合里出现的,扯长了声音的哭腔。医生让实习生去看看,打开门是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挎着包,满脸泪水。她有些抱歉打扰到别人,虚弱地说:“没事,我就是等得有点久了,我没事。”可能是年龄相仿,我特别能理解他俩的感受。

诊室外有大片摇晃的竹叶,覆盖了整片玻璃。医生常对我说的话是:“放轻松,别人没有那么在意你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 是她让我知道,那些我在潜意识里觉得别人的恶意,其实大部分并不存在,即便存在也不需要在意。有一天我问她也会有压力吗,她说也有很多救不过来的患者,会难过,但是每天都有新的患者在等着她。她说:“有压力很正常,只是很多时候,人都把自己的作用看得太重了。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五月,医院门口有一片开得特别好的月季花,每一朵都有巴掌大。好多人一进来就先被它们吸引,围着拍一圈照片才进门诊大楼。有一对情侣走过,女孩开心地拖起花闻了闻,男孩找到更大的一朵,招呼她去看。在那一瞬间,大家可能都忘记了生病这件事。我站在一旁,想起自己第一天来医院的情形,觉得很感慨。每天都有人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有人是最后一次来。

回过头想,虽然我很早就知道这类疾病的特点,也能隐约和自己的状态对应,但真的选择走进医院也花了好几年。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承认患病就相当于承认自己一部分的“失败”。我不愿打破原有的生活节奏,所以一直掩耳盗铃地假装自己并不严重。我抗拒被当做患者,害怕自己明确地拥有一个这样的身份和标签,才让一些事情越拖越糟。

在我从前的认知体系里,生活一直是由目标和努力构成的,所以我习惯做很多规划,让自己每一步都有所掌控,希望成为一个社会普遍评价里“优秀”的人。有句话叫做“强者很难想象弱者”,我一直在既定轨道里走得比较顺利,导致我过分地夸大了能力的作用,很难真的理解其他人为什么做不到。当我自己成为那个“弱者”的时候,我不再具有竞争力,无法随时响应,无法高效工作。生病这件事显然打破了我的所有计划,我不得不停下来,眼看着别人越跑越远。

《丈夫得了抑郁症》剧照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走出沮丧,接受了这个必须面对的设定。就像一个习惯在田径场比赛的人不慎骨折,如果固执继续上场只会伤得更重。我需要和自己身上软弱的那部分共处,不再把它当做缺点,承认它只是人性里最正常不过的一部分。坦然坐在原地养伤的时候,我可以看看赛场边的草啊花啊,看看场边的人啊,不再觉得这是一种时间浪费。同时,我也获得了一个观察原有生活的新角度,有机会去审视那个终点是不是必须要去的地方,我是不是必须成为一个跑者。







 排版:瓶子/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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