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为什么我们不要说「节哀」?

为什么我们不要说「节哀」?

社会


你曾遇到过他们吗?在社交网络上,他们写下大段大段对逝去亲人的思念。


「他们」的账号特征很明显,那位思念妈妈的00后女生,ID名就叫「今天也很想妈妈」;那位来自凉山、丈夫猝然离世的女士,每篇帖子的开头都是,「爱我的人走的第X天」;还有那位回国探亲,意外失去挚爱的女士,她的个性签名是「我把对你的思念写在了这里」。


根据国际社会对「死亡影响」的调查,每个人的死亡大概会有9个人受到重要影响。去年,我国有1041万人死亡,即超过9000万人经历过哀伤的心理体验。随着时间流逝,大部分人会带着伤痛开始新的生活,但还有10%的人,他们会经历一种延长的、久久无法抚平的哀伤。

这是一个庞大的人群,他们怀揣着「破碎故事之心」假装平静地生活,只能在网络的树洞中自我疗愈。他们需要被看到、被关照,因为,关照他们也是关照我们每一个人——毕竟,丧失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伤痛,没有人能够幸免。





文|罗芊

编辑|金石

|(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世界不太一样了」

失去至亲至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一开始可能不是痛,而是茫然,心里空空的。好像进入了一个外星世界,哭不出来,整个人木木的,身体像有塑料外壳。人像在云雾里,明明在开会,人却好像腾飞起来了,在天花板上看着一桌人谈话,自己也在侃侃而谈,很荒诞,「像个旁观者一样旁观自己的生活」。

2021年2月,正值农历春节,「凉山月」失去了自己丈夫。那天,他们一大家人在农家乐过年,下午开开心心吃了饭,晚饭后一起散了步,夜里一点多钟,丈夫突然感觉不舒服,倒在厕所里吐血,她赶忙拨了120,等来一句「已经救不过来了」。整个过程就20分钟。

从那天起,那个一起生活了21年的人,就这么消失了,凉山月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不太一样了」。

开车的时候,后雨刮器启动了,不知道在哪里关,想起来平时开车的总是他。做了两个人的饭,大喊:XX,出来吃饭了。没有人回应,再喊了一次,才反应过来,自己又犯傻了。于是变得不爱做饭,毕竟下一个人的米,连电饭煲的底都盖不满。还有好多手续要办,无意中发现他的身份证上写着,有效期至2034年1月8日,好不甘心,就算是到2034年,他也才59岁,谁知道,竟提前13年离场。

丧失至亲最痛苦的并不是他过世的那一瞬间,而是他走后的每一天。

家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回家收拾他的衣服,五六件衣服吊牌都没有剪,平常他总说,等不能穿了再换新的,现在人去了,东西还在。收到快递,是他的信用卡账单。收到他的工资条,一片空白,那是他最后一张工资条。他走的两小时前,还在帮女儿擦干净的小白鞋,现在还在鞋架上。

还有回忆,越是美好的回忆,有时越是一种折磨。

他们常常一起旅行。新疆之行,一直是丈夫开车,开了整整20天;黄山之行,丈夫为了节约钱,自己跑步下山,让她和女儿坐缆车;还有北戴河,遇到原油泄露,她的脚上粘着黑乎乎的油,他蹲下来帮着用湿巾擦……太多回忆了,以至于大扫除时拆开枕套,发现枕芯里一圈一圈的泪痕。

丧失时的某个细节,甚至会变成烙在生活中的某种创伤,久久难以愈合。

很长一段时间,凉山月都无法在夜里2点前入睡,因为丈夫离世的时间是凌晨2点10分。一位失去父亲的女孩,对数字8格外敏感,总感觉自己被一个「八边形的外壳」包围着,因为父亲是8号去世的。而那位父亲车祸去世的女孩,再也听不得大车的声响,每次出门遇到大车,她会忍不住发抖。

那种伤痛是可以被描述的吗?很难。有人说「像被一颗原子弹摧毁了」,有人说「像刀子从心脏的表层一点点划透心脏」——每个人只能从自己有限的个体经验打比方,有人想起来自己得过胆结石,有女性想到分娩痛,甚至是烧伤、车祸,但和丧亲之痛相比,好像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位失去孩子的父亲想起自己早年当兵时的一次事故,右眼被飞石击中,疼到失去知觉,但那种痛和失去孩子比起来,「至多只是灰尘被风吹进了眼睛」。

比起描述感受,身体的反馈更为诚实:觉得脖子后面好像有一块砖头。觉得胸口很沉。后背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疼。觉得整个身体都发紧。走在路上,就像踏着棉花。感到自己的头脑好像被钳子夹住了。好像和自己的身体失联了。以前挺胖的,是个胖子,突然从160多斤跌到120多斤,瘦到骨头把汽车座椅的保护套都磨破了。还有人因为胃肠道不适反复就医,各项检查却都没有问题,最后被建议去看心理医生。

时间会抚平这种伤痛吗?也许能。有时候,他们也可以心静如同秋水,会赞赏美丽的秋叶,蔚蓝的天空,浩瀚夜空的星辰,或者雪地里身后留下的长长一串脚印。但有时候,一首熟悉的歌,一张照片,一个聚会,甚至什么也没发生,但心却会被突然地「剜了一下」。

在探究丧失之痛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人物》听到了太多极具痛感的故事,其中最具象的一个来自一位失去孩子的父亲,他谈起自己的发小,那是一个名叫「小霞」的女孩,在放学的路上去买棒冰时,小霞被一辆卡车拦腰压了过去。后来,小霞的妈妈,一位经历过战争的女性,几乎疯了。小霞的爸爸,上世纪50年代初曾任上海市副市长,历经枪林弹雨,听到噩耗,一句话也没说,徒手撕开了外衣。

图源电影《地久天长》‍‍‍‍‍



被「延长」的哀伤

根据国际社会对「死亡影响」的调查,每个人的死亡大概会有9个人受到重要影响,出现不同程度的悲伤、想念、愤怒、内疚和恐惧等情绪,感受到孤独、空虚甚至被抛弃——这些情绪和感受,都是「哀伤」的重要表现。

去年,我国有1041万人死亡,即超过9000万人经历过哀伤的心理体验。有临床心理学的相关研究表明:丧失发生后,丧亲者们会进入「急性哀伤阶段」,其中,有40%的丧亲者会在第一个月内符合重度抑郁症的诊断标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丧亲者会逐渐进入「整合性哀伤阶段」,即将哀伤整合进日常生活,并可以正常生活。这是一个正常的哀伤过程。

但有10%左右的丧亲者,他们会在失去亲人6-12个月后,仍出现强烈的、持久的哀伤,这是一种病理现象,世界卫生组织在《国际疾病分类(第11版)》中正式新增了这项疾病,「PGD」,全称为「prolonged grief disorder」,延长哀伤障碍。

这是一种独特、可识别的综合征。流行病学家霍利·普里格森(Holly Prigerson)表示,患有PGD的人会感到不确定自己是谁、如何融入、归属何处,他们会不断地回想丧失的情形、长时间地怀念和寻求,或者回避痛苦反应,觉得生活缺乏意义、未来缺乏快乐的希冀。

哀伤是复杂的,也是多样的,不同类型的丧亲者中,都有人可能进入延长哀伤障碍,这与丧亲者本人坚强与否无关。但在所有丧失中,「创伤性」死亡给人的打击是尤为剧烈的。

「创伤性」死亡是指那些突然性的死亡、不合时间节律的死亡(如孩子的死去)、经受过暴力或毁尸的死亡、多重原因的死亡、意外死亡或原本可以避免的死亡。凉山月的丈夫就是这种情况,家人毫无心理准备,他突发疾病,在20分钟内离世,所有家庭成员瞬间陷入哀伤。

凉山月自认为吃过很多苦。小时候家里穷,给招待所洗床单被套,5分钱一床;去工厂粘火柴盒,粘一万个才13元,这些她都熬过来了,这次,她一直试图安慰自己,「现在应该也能」。她想了很多安慰自己的话,「他腿长走得快」,「他去布置我们下一世的家了」,但并不管用。

丈夫离世已经两年了,她还是会很想跟他说话。指纹锁不太灵敏,修锁的人说要360元,有点舍不得,到处找备用钥匙,找不到,想问问他,你放到哪里去了?也想问问他,天堂的人需要吃饭吗?元宵节吃汤圆了吗?你最喜欢吃的蛋炒饭,有人给你做吗?有人提醒你不要熬夜吗?有人提醒你给你父母打电话吗?想知道天堂里是不是也有爱情?等我老了来找你,你还认得出我吗?

还有女儿,一天,在去学校的路上,女儿突然哭了,说找不到物理和数学的错题本——那里面夹着爸爸曾经讲过的两道题,用活页纸写的。

凉山月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在人特别多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有时突然一下情绪会很崩溃。单位开大会坐在会场里,她不愿意在人前落泪,但根本控制不住。谈到这里,她在电话那头问,「这是不是抑郁的征兆?」

除了「创伤性」死亡,有研究表明,在失去丈夫的女性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能在第一年结束时恢复状态。大约两年是绝大多数丧偶者找到「一点稳定、建立一个新的身份,并在他们的生活中找到一个方向」的时间,丧夫者可能需要三四年才能稳定下来。

凉山月在单位一角看到丈夫名字。

在经历「创伤性」死亡的丧亲者中,失去孩子的父母也是进入延长哀伤障碍的高危人群。

刘新宪是一位父亲,生活在美国,2008年6月22日,他突然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丹。英文世界中,对于失去儿女的父母有一个专用名词,「Bereaved Parents」,而在中文语境中,还为失去儿女的父母更细分出一类——失独父母。刘新宪两者都是。

谈到丧子之痛,他讲了蒙田散文里的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一个国家被另外一个国家征服了,亡国君主看见大臣和士兵受到凌辱和杀戮,痛哭不已,后来,敌方将他儿女也带到他跟前凌辱伤害,他反而不哭了。别人问为什么,国王答,因为失去子女的悲伤连眼泪都无法表达。

第二个故事是,一位画家要创作一幅无罪少女被献祭的场景画,画中人依照远近亲疏关系,脸上需要有不同程度的悲伤之情,当画到少女的父亲时,这位画家穷尽一切技法和才华,也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最后只能画,这位父亲双手掩面。

在丧子之痛面前,「文字是苍白的。艺术、绘画、电影都是苍白的」。他形容那种感觉,像黑洞一样,把人的能量全部吞噬。

丹去世后,时间仿佛变了副面孔。刘新宪不再关心今天周几,哪天放假,日子的标记点成了头七、清明节、孩子生日、中元节、过年、阴历祭日、走的第365天。他变得害怕夜晚。每当闭上眼睛,脑海里会涌现出很多张模糊不清的脸庞,哭声在耳边绵绵不绝。从不怕黑的他变得只有开着灯才能合眼。

「有时候我甚至会羡慕孩子死于疾病的父母,因为,至少,他们还有时间能够告诉自己的孩子,他们有多么地爱TA。」刘新宪说。

刘新宪一家

长久以来,我们都将「哀伤」视为一种丧失后的理所当然,认为时间会抚平一切,但无论在现实中还是临床心理学界,这都是一种需要被看见、被关照、被疗愈的创伤体验,尤其是进入延长哀伤障碍的群体,他们很难通过单纯的个体力量真正地走出哀伤。

根据10%的比例,仅去年一年,我国就有近1000万丧亲者进入延长哀伤障碍,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似乎并不显眼。

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介绍,现在人办丧礼,一般也就是3-5天的时间。匆匆办完葬礼后,就马上投入快节奏的工作当中。而在来自他人的安慰中,「节哀」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但事实上,哀伤是每一个丧亲者的个体权利,它需要被正视、被重视,而不是被节制。


隐秘的书写

元元是一位21岁的女孩,2018年,她的妈妈被诊断患有直肠癌,2021年,妈妈的癌症转移。这期间的两三年,元元一直在做心理建设,但真到了妈妈去世的那个时刻,她还是很难接受这个结局。她几乎是妈妈一个人带大的孩子,妈妈离开后,她觉得自己没有家了。

她陷入了长久的、无法平复的哀伤。关于妈妈的回忆无时无刻地不在她脑海中翻涌,她不想听到声音,也不想讲话,总想哭,哭不出来,吐到胃疼。即便回到了学校开始上课,但她很难专注,每天都很痛苦,甚至一度想到自杀。

元元想过休学,想停下来休整一段时间,和父亲沟通,父亲不理解,这么一件有心理准备的事儿为什么总也过不去,认为她在家更容易「胡思乱想」,在学校还有别的事情可以转移注意力,为了这件事休学「没必要、不至于」。不久后,父亲告诉她,自己要再婚了。

元元也想过很多办法寻求帮助。她看过精神科医生,医生给她开了药,但她能感觉到,精神科医生更多地在乎她生理上的感受,而不是心理。

她还去做过两次心理咨询,朋友的父母是医生,他们帮忙在医院里找了心理咨询师,她和咨询师讲了很多思念妈妈的内心活动,可对方好像并不能听进去她在说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你最大的压力来源于考研。」

元元的妈妈

元元的处境,也是我国无数丧亲者所面对的困局。中国传统文化忌讳谈死,面对哀伤,人们似乎更愿意强调「坚强」而非「伤痛」,这也导致整个社会对哀伤的认识有限,丧亲者们也长期处在被忽视、不被理解,甚至被疏远、被边缘的境地中。

至亲至爱离世后,他们常常处于双重绑架之中——如果表现得冷静、理智、看上去没有那么痛苦,他们会被认为「薄情」、「冷血」;但如果一直处于悲伤之中,他们又会被贴上「矫情」、「脆弱」、「不够坚强」的标签。

还有人迷信地相信,丧亲者是有「晦气」的,尤其是意外殁子,故而避之不及。丹去世后,刘新宪的一位朋友就与他突然中断了联系,他并没有感到愤怒,只是一种隐痛,没想到在失去了丹之后,竟然还会失去朋友。还有一位母亲失去了儿子,痛不欲生,但邻居们看到她却绕道而行,最后她忍无可忍,只能大喊:「死是不会传染的!」

失去丈夫的女性,也会时常面对敌意:「她是不是克夫?」一次,凉山月和同事在工作上起了一个很小的争执,对方脱口而出,「你连家都没有的人,还这么强势干吗?」

在与《人物》的交流中,几乎每一位丧亲者都会这样描述自己的状态:在外面总是装作很「正常」,因为,自己不想被当成祥林嫂,不想麻烦别人,更不想「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其他人」。

但哀伤并不会因此消失,「1000万颗破碎故事之心」仍然需要一个安放之处。

社交网络成了他们的「树洞」,越来越多的丧亲者出现在这里,大段大段地记录着自己对逝去亲人、爱人的思念。这些关于哀伤的书写,令人心碎的文字,每一篇都是一幅哀伤的工笔画,令人不忍卒读。

元元也将对妈妈的思念安放在了这里,她开了个账号,ID就叫「今天也很想妈妈」——日常生活中,她从来不说「好想妈妈」,怕听到的人会觉得无所适从,她也不想得到怜悯,可是真的好想妈妈,于是只能在没人认识的网络上写下——

今天是妈妈走的第55天。晚上和朋友去吃了火锅。想到以前和妈妈去海底捞,妈妈都会做好看指甲。我还记得有一次做了裸色拼灰色带小亮片的,妈妈的手很好看。


今天是妈妈走的第99天。今天走进琴房楼就闻到一股殡仪馆的味道,想了一下明白是最近毕业季音乐会比较多,大家买了花会拿来琴房。


今天是妈妈走的第288天。最近一直在下雨,一阵又一阵。不知道妈妈的新人生怎么样了,据说九个月的宝宝都能扶着站起来了,牙也萌出两三颗。


今天是妈妈走的第354天,是妈妈的阴历忌日,我去山上看妈妈了,给妈妈带了烤鸭、鸡、苹果和月饼。今天跟妈妈告别的时候,有一只很大的蝴蝶从我头上飞过去。


今天是妈妈走的第384天。没有睡好,第一次在梦里清楚地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了,醒来之后难过地哭了,好害怕以后都梦不到活着的妈妈。


在凉山月的书写中,每篇帖子的开头都是「爱我的人走的第X天」,从「爱我的人走的第1天」写到「爱我的人走的第792天」。暖心的人很多,但还是有那么一两句刺眼的评论:「一个人活不了吗?这么久了还这么丧,要振作呀。」还有人说她编故事,为了吸粉,说到这,电话那头的她叹了口气:「我多么希望这些故事都是编的。」

而在网络之外,在外人面前,很多丧亲者依旧尽力隐藏着自己的哀伤,带着巨大的伤口假装正常生活,外表越平静,内心越痛苦。在与《人物》通话的最后,他们中不止一位这样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其他人聊起这件事了,谢谢你今天听我说了这么多。」

图源电视剧《浪漫的体质》


蜗行

同为丧亲者,远在美国的刘新宪也看到了国内丧亲者的困境。在所有受访者中,他也是最特殊的一位。他不仅是一位丧亲者,现在也成了一名哀伤领域的研究者、咨询师。

《人物》和刘新宪的通话在一个晚上进行,他简单介绍了自己过往经历,在失去丹之前,他的人生可以称得上是顺风顺水。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一毕业就留校教书,后来出国读MBA也非常顺利,还没毕业就拿到了美国公司的offer。8年间公司飞速成长,上市后他跳槽,转到新公司,从财务总监,做到首席财务官,再到总经理。在那间几乎全是美国人的公司,他做了11年总经理,甚至都没有遇到所谓的「玻璃天花板」,很早就实现了财务自由。

他至今记得丹离开的2008年的那个周末,正值6月,初夏是新泽西最惬意的季节,他刚从拉斯维加斯的展销会回来,公司前景一片大好,丹和朋友约好,要乘第二天7:30的列车去弗吉尼亚参加cosplay年会。但因为一支预防针的副作用,第二天早晨,当闹钟响起时,丹再也没有醒来。

当时,刘新宪一家住在美国的一个小镇上,4万人的小镇图书馆里陈列了100多本关于心理健康的书,其中很多关于哀伤的科普和解读,刘新宪说,正是这些书帮助他度过了最痛苦的阶段。

他看了许多关于哀伤的书籍,发现国内几乎没有这方面的科普。回国探亲,逛上海书城,5层楼的体量,百万册的书籍陈列在那儿,看不到一本关于哀伤疗愈的书。他上知网上去查,做哀伤研究的人也非常少,讨论的问题大多是失独父母的症状表现,至于如何干预,如何帮助,这种文章的数量为0。

同为丧亲者,他对此非常心痛,「我们需要有社会知识体系,需要一整套的方法来保证来帮助这一大批社会群体,能够在经历巨大创伤之后,依然保持一种健康的心理状态」。

丹(右一)与同学在课间合影,拍下这张照片一个月后,丹意外离世。

2014年,他辞去高科技公司CEO的职务,开始专注于研究哀伤,以及帮助处于困境中的丧亲者。

他非常想把国外的方法、干预手段介绍给国内的丧亲者,于是联系了一位《新民晚报》负责健康版的编辑,在上面投稿,一年写了好几篇,《失独父母哀伤干预的「第一道防线」》、《哀伤会转变成抑郁症吗》、《男性面对哀伤更倾向于克制》、《摆脱哀伤的桎梏》……但反响寥寥,「就像石头丢到水里面,咚一声就没有了」。

他想抵达更多人,于是在网上搜,中国是否有学者在做相关研究,他找到北京师范大学的王建平教授,发去email,两人很快就建立了联系。彼时,王建平教授研究哀伤,自己也经历着哀伤,她41岁的弟弟心脏病猝死,之后母亲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3年后离世。母亲离开后,她内疚、自责,一个人时常常以泪洗面,每天晚上都是伴着眼泪入睡,这种状况持续了近半年。

他们尝试过写论文投期刊,刘新宪写稿,王建平帮忙修改,可期刊一个季度才发一篇文章,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后来他们想到写书,一起合作书写了《哀伤理论与实务:丧子家庭心理疗愈》。

除了常识的普及,让丧亲者们找到同类也很重要。

这也是刘新宪自己的切身体会。他谈到原来公司那个优秀的系统设计师斯蒂夫,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忧郁气质,以前他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知道了,是因为他曾经有过一个妹妹,九岁的时侯不幸夭折,母亲在打击下终身丧失了工作能力。

过去,刘新宪听到这种经历,会生起一种怜悯,但失去孩子之后,再听到这种事情,他突然就理解了对方,还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感觉,就像是在地层深处的隧洞中,他正一个人无助地在黑暗中摸索蜗行,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原来有那么多人都一起在蜗行。

刘新宪发现,美国一共有140多个非常有影响力的哀伤科普网站,中国没有,因此,他自费注册了一个网站——「哀伤疗愈家园」,这是中国第一个哀伤科普网站,里面既有科普信息,又有经历了哀伤的跋涉者用自身经历写下的感悟和建议。他在国内开了许多次讲座,常有失独父母添加他的微信,向他倾诉,他都会尽力免费为对方做咨询。

帮助其他丧亲者,也是哀伤疗愈的重要方式之一。现在,刘新宪写书,稿酬是8%的版税,收入不及以前的零头。但他会觉得非常有意义,他能感觉到,「我的孩子在后面支持我做这件事」。因为丹,他才会50多岁去考心理咨询证书,成为教室里年龄最大的学生,他才会理解那些失去至亲至爱的人,希望给他们提供帮助。

「这样一个对人类精神健康有着巨大影响的经历和事件,我们不能用如此麻木,或者说仿佛装作不存在的态度来对待它。」刘新宪说。

时刻思念丹的刘新宪


沙漠中的一滴水

在刘新宪的设想中,国内需要建立哀伤咨询师或哀伤辅导师的体系,要进行大批的专业培训——想要治疗哀伤的第一步,是看到哀伤,而在这个过程中,专业医生的作用非常重要。

彬是一位80后女士,在外企工作多年,和丈夫一起定居在德国。今年1月,彬和丈夫回国探亲,丈夫因意外事故离世。事情发生后,她陷入急性哀伤,第一时间给在德国的家庭医生写邮件,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对方迅速给了她很多专业建议,细致到每天在户外呆多长时间,并叮嘱她回到德国后「第一时间来见我」。

那位家庭医生还表示,等彬回到德国,自己会第一时间给她介绍专科医生,并安排她去附近最大的精神治疗中心,防止她有任何极端行为。他还会邮寄当地所有心理咨询师的名录及联系方式给她,这些治疗都是免费的。包括彬的孩子,也会有专门的儿童心理咨询师帮助她度过哀伤。

这让彬想起自己十年前的经历。那时,她还在国内时,母亲离世,她陷入深深的痛苦,从急性哀伤到延长哀伤障碍,那时的她并不懂得如何寻求帮助,只能自己「硬扛」,但实际上,创伤从来没有被治疗、修复过,她花了快十年的时间,才能「勉强走出来」。

如今,再次面对哀伤,无论是专业医生的建议,还是自己的认知,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外力的帮助,需要建立支撑,尽管有国内的朋友不理解,说「心理咨询师不就是浪费时间浪费钱吗」,还「揭开你的伤疤」,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她仍然让心理咨询师介入。

那几周的生活是「昏天黑地」的,太痛苦了,家人也在痛苦,没有人有力气再去帮助她,但彬有了一个窗口,她有地方可以痛哭、诉说,不必把所有东西都积压在心里,每次咨询都哭到眼睛红肿。治疗师也告诉她,每天至少留出半小时的时间给自己尽情悲伤。

尽管对于哀伤的认知和研究起步较晚,但目前在我国,也有不少专业的医生、咨询师在做着自己的努力。

郎俊莲是北京回龙观医院的心理治疗师,也是我们国家第一批心理咨询师,长期执业于哀伤与自杀危机干预一线。她告诉《人物》,我们国家心理治疗起步比较晚,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从2002年才开始有,到现在也才20年时间。

这20年时间里,心理咨询师持证者约有150万人,真正从事心理职业行业的不到20万人,「从业的人挺少的,专门做哀伤辅导的,就更少了」。

这些年,郎俊莲一直在做一个尝试,她所在的北京回龙观医院有一个特殊的心理小组,之前叫「自杀者亲友互助小组」,现在更名为「手拉手心连心亲友互助团体」。团体成员都是丧亲者,特殊的是,他们的至亲都因为自杀离世。

自杀是世界范围的公共卫生问题,有研究表明,所爱之人的自杀会使亲友的心理、社会和职业功能降低20%,相较于非自杀的丧亲者,他们常常有更多的负疚感、被排斥和被抛弃感,表达悲伤的机会更少。

这个小组自2002年12月至今,每个月最后一个周六下午,都会组织活动。小组规则是:允许沉默,允许流泪,允许让自己舒服地待着,多听,少给建议,可以讲述自己的经历,但不要对别人的行为妄下评判,尊重彼此哀伤的不同。

团体活动会议室里,几乎每个角落都能很方便地拿到纸巾。每个月,他们都会制定见面主题,遇到4月,主题通常会是「度过清明节」,平时则探讨一些哀伤疗愈话题,比如「与逝者告别——接纳每个人都有权决定自己的生命存在」。

到了年尾,会有联谊会,这是一年中大家特别珍视的聚会,他们会在医院的小会议室,想象着跟逝去的亲人一起过节。在这个安全的、接纳的、不评判的、互相理解和支持的氛围里,大家会用蜡烛摆成心形,每个人手持一根蜡烛,在心中跟逝者对话,说说对他们的思念,甚至责备,说说自己这一年生活中经历的一切。

「手拉手心连心」互助团体聚会。

过去这些年,郎俊莲在小组中接待过200多位来访者,他们都有着破碎的过往,在这里一同学习如何与哀伤共处。

有些人一开始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哀伤。一位来访者,刚开始来的时候很迷茫,好像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一样,他的母亲自杀了,他却说,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来这里,只是因为母亲走了,留下几盆花,他想来看看,小组里边谁可以帮他养花。

每次相聚,他也不怎么聊自己,一直在问,「为什么」。三年时间里,每个人都尽可能地帮他寻找答案,但是他都不认可。他坚定地认为母亲并不爱他,他也不爱母亲。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每次小组分享,大家会带些食物,他无意间去超市买的吃的,全都是母亲喜欢吃的。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非常爱母亲。之后,他还发现,原来自己会经常无意识地从住处走到母亲生前住的地方附近,尽管两个地方相隔20公里。

这些年,在小组里呆得时间最长的,是一位失去爱人的女士。

2006年,这位女士50多岁,失去了爱人。这件事像一个引爆器,触发了她多年来沉积在心底的哀伤,她想起当年上山下乡时,亲眼目睹同学上吊自杀,再往前,奶奶在她小时候也是自杀离世。

最初,她只知道北京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有个自杀干预热线,几乎每天都打来,尤其是凌晨两三点时,边打边哭。2006年,她找到了郎俊莲所在的这个小组。

刚开始一年,她几乎不说话,只是哭。两年后,她不哭了,能够听别人说话了,能够简单介绍自己。她不愿意说话的时候,郎俊莲会鼓励她,「画个东西吧,把心情画出来」,当时,她画了一只特别小的小猫,在狂风暴雨中哭泣。慢慢的,这只猫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大一点儿,表情柔和一点儿,等到2016年,她画了一只特别大的猫咪,铺满了整张A4纸,特别漂亮,表情也很享受,「那是她改变的起点」。

如今,17年过去,这位女士都没有离开团体,她不仅是这个互助团体的志愿者,也是精残热线的一名接线员,为精神残障人员服务,接听他们的来电,给需要帮助的人送药,上个月团体活动,大家还调侃她,「大姐好像在逆生长」,越活越年轻了,一点都看不出来是70多岁的人。

做心理咨询20多年,郎俊莲的工作中有2/3都需要与哀伤者打交道,她承认,在陪伴这些亲友的过程中,会有耗竭感,因为觉得他们太痛苦了,想伸手把他们拉出来,但自己的力量很有限,「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沙漠里」。

这些年,接待的来访者越来越多,但郎俊莲越来越明确,「我不是海,我就是沙漠里的一滴水,那就做一滴水能做的,在这一滴水里,我这次可以种一颗荔枝,下次再有一滴水,我再种一个,也许我还可以种树,可以在沙漠里逐渐建起绿洲,但我不再执着于一下改变整个沙漠了」。

最近一件让她触动的事情是,一位妻子自杀的男士找来,整个人非常潦倒,没洗脸,没刷牙,没刮胡子,头发乱糟糟的,也不怎么吃东西,感觉就要崩掉了。正好那天,小组在做专业知识讲座,告诉大家,亲人离开以后,你的生活可能会发生哪些变化——出现自杀的想法是正常的,睡不着觉吃不下也是正常的。

结束聚会,那位男士说,自己心里踏实了,「这次我没有白来。我知道,亲人离开这条路很难走,就像火焰山,但现在我眼前有路了,不再是一抹黑,我看到其他人走过了,原来这条路是要这么走的,希望我也能走过」。

那只铺满整张A4纸的猫。


「不要什么事都不做」

专业的哀伤辅导固然可以为丧亲者们提供很大的帮助和支持,在我国,目前也有越来越多的专业咨询师进入这一领域,但横亘在丧亲群体面前的阻碍依旧很多,除了咨询师数量的明显不足之外,专业咨询的价格,也让很多丧亲者望而却步。

在回到德国之前,彬需要留在海南几周处理丈夫离世的相关事宜。那几周,彬在海南当地找了一位心理咨询师,为自己做哀伤辅导,收费是50分钟600元,而当地人的月均可支配收入为:3616元。

回到德国,因为自己的德语交流并没有那么顺畅,彬没有使用德国公费医疗体系里的德语咨询师,自费找了英语的咨询师,收费是50分钟100欧,但因为她的单身母亲身份,对方给了一个近50%的优惠折扣。

「其实从等值上来说,在海南和在德国收费是差不多的,但是国内的收入水平和欧洲的收入水平还是有一些差距的。」彬说,这让她意识到,在国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去看心理医生的经济基础。

系统的建立需要时间,在一个完善的体系能够追赶上庞大的哀伤群体之前,自救和互助变得尤为重要。

不要什么事都不做——在哀伤治疗领域,这是一句非常重要的格言,因为只有行动才可以让失控的生活一点点找回秩序。

郎俊莲也提到了这一点,她说:「对于哀伤者,你一定要自我同情,要减少自我批评,减少自责自罪内疚的情绪,当它出现的时候一定要喊停,做一些对自己有益的事情。」

关于「对自己有益的事情」,指导大致遵循SMART原则:确切的细节(Specific),可测的方法(Measurable),可实现的目标(Achievable),有相关性(Relevant),有时限的时间(Timely)——好的目标是这样的:「我会每天至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我会在每隔一天的下午3点绕着社区散步」。不好的目标是这样的:「我尽量多睡会儿」,「我尽量多出门」。

户外时间很重要。大自然总是给人安慰,自然提醒着我们,我们是生命这个巨大图景的一部分,我们是季节的一部分,我们是周围所有事物的一部分,有时,仅仅是待在一个苍茫而美丽的地方就能让我们感觉安适和抚慰。

刘新宪还特别提到,许多失去孩子的父母会回避性生活,因为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性好像是一种哀伤创伤提醒,但越来越多研究证明,越是回避性生活,夫妻的感情将越疏远,离婚率将提高,反而不利于哀伤疗愈。

而在所有行动中,有一项尤为重要,那就是「书写」。

在心理学界,「治疗性的书写」确实是一种临床疗法,因为它可以帮助丧亲者接纳丧失的事实,识别和表达与丧失相关的各种情绪和感受,给丧亲者提供一个表达哀痛的安全空间,给哀悼腾出时间——那些在中国的社交网络上书写思念与哀伤的人们,他们可能对哀伤认知尚浅,但孤独无助之中,这种下意识的书写,的确成了可以帮助他们走出哀伤的救命稻草。

事实上,书写的形式可以非常多样,写信、写日志、讲故事都可以。

图源电影《时时刻刻》

孟菲斯大学心理系教授罗伯特·内米耶尔会鼓励生者给逝者写信,「不会寄出的信」是一种帮助生者与逝者重新取得联系的直接的叙述方式,更像是「再一次的问候」,而不是最后的永别。

一位名叫「冰清心」的女士,在2018年失去了父亲,两年后,母亲也离世了。

虽然父母亲都是80多岁走的,看起来很「长寿」,很「正常」,旁人也安慰她,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要「节哀顺变」,但她依然感到「心里黑了,好像一下子没有了光明」。父母逝世后整整两年,冰清心都不敢回家。她不敢踏进那个从前每年都会回去的房子,觉得「黑洞洞、冷冰冰」。

但这两年中,她写了20万字关于父母的点滴,献给父亲张世从、母亲蔡秀琼,记录他们彼此陪伴对方的62年。

这些文字给了她很大的抚慰,她也曾在网络上写下过自己的哀伤,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文章底下大量的留言,都在讲述自己是如何失去亲人的。还有人给她发来私信,她发现,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安慰不过来,于是想着要不要建一个群。

她今年50多岁了,到了人际关系断舍离的年龄,常联系的好友也就三五个,「拉群我本来是有点忌讳的」,但看到大家那么需要安慰,她还是决定试试。一开始,群里只有几个人,没过多久就变成了20多个。

她给这个群取名为「失去亲人互相取暖群」,群公告里写着:亲爱的小伙伴们,欢迎你们入群互助。这里没有专家,只有同病相怜的一群可怜的人。如果你愿意,可以倾诉、提问、分享,当然,严禁打广告。写文、开群更多是自助行为,如果因此多少安慰或帮助到了你们,纯属天意,很感恩。欢迎你们常来,天助自助者,天助助人者。一个人走夜路会孤独、害怕,一群人走,感觉好多了。

许多个夜晚,群里都有人在说话,冰清心能感觉到,大家太需要一个倾诉的地方,一群能听懂你在说什么的人。群友们互倒苦水,又互相安慰,很多人可能并不需要所谓的「建议」,偶尔一两句话让他知道你在,他就会好受一点。

「你在说服别人的时候,也在说服自己,你叫别人珍惜生命的时候,自己也在珍惜生命。」冰清心说。

图源电视剧《请回答1988》



关爱的技巧

关于父母的离世,冰清心至今都记得一个细节,那是在妈妈的葬礼上,她很伤心,和表妹倾诉,「我现在成孤儿了」,当时,很多人在一起聊天,可能是为了安慰她,有人说,「你都五十几岁才成孤儿」。言外之意是,人都是会死的,人家还有两三岁就失去父母的,你这点痛苦算什么。

当时,她就感受到了冒犯和不被理解,痛苦是可以被比较的吗?别人的父母什么时候离世,跟自己失去父母,有什么必然关系呢,「我的父母100岁走我都会痛苦」。

哀伤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疗愈,除了来自专业人士的支持,局外人也是照拂丧亲者的重要一环。对丧亲者的关爱仅凭热忱是不够的,还需要有关爱的技巧。

不恰当的话语就是一种二次伤害。如何界定一句话恰不恰当,郎俊莲医生给出的标准是,「只要哀伤者感觉到那些话听着不舒服了,都是不合适的,都是一种伤害。」

除了「节哀」,「坚强」或许是丧亲者最不愿听到的词汇。

刘新宪说,每次听到有人称赞「你真的很坚强」,他都感觉自己饮下一杯苦酒。他还记得丹的追思会头天晚上,他吃了几片安定才勉强入睡,上台之前,他又吞下一片安定,麻醉剂的效果很快在身体里蔓延开来,他感到有点头晕,泪水终于一点点止住了。他恢复了「冷静」——那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坚强」。

「我理解你的感受」,也是被批评得很多的「安慰」。

因为,没有「身受」就很难「感同」。美国海军陆战队上将约翰·凯利曾经不这么认为,在从军的岁月里,他曾许多次登门告诉战士的父母,他们的孩子死了。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想象父母失去孩子的痛苦,直到他的孩子罗伯特在阿富汗战争中被一颗地雷夺去了生命,他才意识到从前的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因为那种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完全无法想象」。

因此,在丧亲者面前轻易地说出「我理解你」,这句话不仅不够真诚,反而会令对方更加孤独。

善意的口吻也会说出让人伤心的话。比如,宽慰人「葬礼办得很好,风风光光的」,劝人要「好起来」,每次见面都问对方,「走出来了没有」,这些话都会让对方不知如何回答,说走出来了,显然是假的,说没走出来,气氛又会很沉重。

「走出来了吗」,这句提问还会给丧亲者一种无形的压力,暗示对方,哀伤需要停止。但事实上,哀伤是一个长期的、非线性的、起伏反复的过程。《哀伤咨询与哀伤治疗》一书里有这么一段话:哀伤的平复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有时候状况好些,有时候状况差些。请允许自己有时候非常痛苦,有时候又可以把这样的痛苦搁置一边。

如果是在网络上遇到不相识的陌生人陷入哀伤,或许可以给对方更多一些的善意。凉山月就曾收到过许多陌生人的鼓励,她们很多都是女性,她们告诉她,「互相爱着彼此的人们之间都是被爱连接的,尽管你看不见,你却能够感受到,你和你爱的人永远这样连接着。」

除了言语,面对哀伤者的时候,要切忌给予他们同情的眼光,尤其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充满怜悯的、像看着乞丐一样的眼光,那种眼光本身就有巨大的伤害性。

那么,好的方式是什么样的?

郎俊莲医生的建议很具体,她说,如果想要用话语安慰对方,最好使用开放式问话,了解对方的需要,比如:最近吃得好不好?今天三餐都吃的什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采买的?我每天都惦记着你,想跟我聊的时候,随时打给我。要不要去外面走走?

在郎医生看来,当身边人陷入哀伤,比起言语,行动才是有力的安慰。协助对方处理丧葬相关事宜,去照顾对方,端茶倒水,整理房间内务,或是默默陪在他身边,即便什么都不说,也是很温暖的。人都是这样的,「当你特别郁闷,想找人聊聊,你是愿意找一个你还没张嘴就给你好几个建议的,还是在那默默陪伴你,听你说的?」

丹离世后,给予刘新宪很大安慰的也是身边人的行动。

James是丹最好的伙伴。小时候,James和丹放学后总是泡在一起,一块玩电子游戏,一块看录像,丹离开了,James和哥哥做了一个仿古的壁炉书架,以纪念丹的名义捐献给慈善组织,书架将永久地安装在一个精品店里,每次走进那家店,刘新宪都能看到这个书架,架子上有个铜质标牌,上面刻着:「献给被深深怀念的刘丹」。

刘新宪夫妇与James在壁炉书架前合影‍‍


爱的代价

丹去世后整整十年间,刘新宪和妻子每周都会去墓地看望。

丹沉睡于美国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公墓,那里像个安静空旷的公园,中心有小湖,湖面上常有野鸭。黑白的墓碑太冷峻,他们给丹选择了朱红色花岗岩,墓碑的中央刻着丹的名字,右侧刻着花朵,花丛拥着一个音乐符号,因为丹喜欢音乐,墓碑正面朝着一片开阔的绿色小山丘。

在丹左边大约三十米处,沉睡着一个小女孩。她是在两岁半时夭折的,她的父母每周都会来看她,后来,小女孩的父母又有了新生的孩子,他们会带着孩子一起来看望他们早逝的姐姐。那块小墓地上总会放上不同的玩具和可爱的小装饰。

在丹的右边十米处,是一个英年早逝的男子。那位晚年丧子的父亲,每个周六的清晨,都会在自己孩子的墓碑前放上二十四支深红色盛开的玫瑰花。

在丹的正前方二十米处,安息着一名41岁因患癌症早逝的女律师。2008年,她的母亲已经是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她是墓园里罕见的愿意和人交谈的人,每次见面,会不停地说,这个女儿曾经让她多么引以为自豪。老太太住得很远,每次来回要开车两个多小时。天气暖和时,她会带着折叠椅过来,她在女儿墓前读书,从70多岁读到近90岁。

还有,在一个稍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刻着小男孩名字的墓碑上有两个初生婴儿的小脚印,墓碑上写着「2013年4月16日至2013年4月30日」。那个小男孩在世上只生活了16天。在春夏秋的季节中,那个墓碑前总是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

在永生园,刘新宪看到许多和他一样的哀伤者,年复一年来到这里,有一年下大雪,大家挖出一条雪道去看望自己安息的孩子。

每次去看望丹,离开前,刘新宪和妻子会有一个特殊的仪式,他们会放飞一只气球,看气球飞上天,一点一点消失掉,仿佛给丹送去的一个礼物。他一直很遗憾,丹还在的时候没有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地爱他,所以在每一只气球上,他都会写,爸爸妈妈爱你,we love you,他想告诉丹,「我们非常爱你,一刻一刻都没有停过」。

丹的墓碑

哀伤研究学者希尔(Shear M K)说过,哀伤关乎人性中最深刻的爱——哀伤是爱,那些痛苦不过是一种爱的代价,哀伤从来都不是软弱。

我们无法忘却自己逝去的至亲至爱,是因为我们深爱着他们,爱不会消失,因此,哀伤也不会消失——将强烈的痛苦整合进生活,带着哀伤开始新的生活,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功课。正如哀伤学者库伯勒·罗丝所说:「你仍将会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但你已不再是过去的你。」

凉山月忘不了丈夫。一天,她在网上刷到《一生中必去的中国最美的五十个地方》,仔细数了一下,竟和丈夫一起走过了21个。她想起丈夫下葬那天,自己本想多留点他的贴身之物,想了想,还是把他常用的眼镜和手表也放进了那个小木盒,眼镜可以继续陪他看世界,手表可以继续陪他记录未来的时间。

她还在网上遇到过两个骗子,从一开始的点赞,到后来的私信关心,对方的主页展示的都是帅气的健身照,出入的都是高档场所,代步车都是BBA,不久便开始讲述自己婚姻失败,需要陪伴,约着线下见面,这些骗术是那么的一致,又是那么光鲜,令她更怀念那个朴实过日子的、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她的爱人。

元元依旧生活在对妈妈的思念之中。每次回家,她总是会去看妈妈,每次去,都会带上这段时间吃到的好吃的,店里新出了什么好吃的点心,先去买一圈,再带到山上去。元元从小学习乐器,在妈妈的墓前,她会拿出iPad,给妈妈放自己的演出视频,一边放视频,自己吃一些东西,和妈妈说说话,「就好像我跟她一起吃一顿饭那种感觉」。

最近,她看了日剧《重启人生》,也想过,如果真的可以重启人生,她希望妈妈可以开始新的一生,希望她出生在一个比较好的原生家庭,跟现在的小孩一样,物质生活好丰富,接受好一点的教育,有一段更好的亲密关系,进入一段不像这一生这样的婚姻,不用很优秀,幸福快乐就好了。她希望妈妈拥有崭新的人生,不必记得自己,「新的人生已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跟我有连接的,只是我的妈妈。」

刘新宪还在继续写书、讲课、维护网站。2021年1月,他的新书《哀伤疗愈》出版了,这本书非常通俗,总共就6万多字,用最精悍的语言把哀伤这件事情讲清楚。此外,他还注意到儿童哀伤,还有那些进入临终关怀期的濒临死亡者的哀伤。

不久前,刘新宪被确诊了前列腺癌。他很想在这几年再多写几本书,之后再好好休息。时间似乎变得更紧迫了,我们在道了再见之后,他又把关于哀伤可能要用上的数据资料再次重复了一遍,他一再强调,这是一个庞大的人群,急需被看到、被关照,因为,关照他们也是关照我们每一个人——毕竟,丧失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伤痛,没有人能够幸免。

每次收到其他丧亲者的感谢,刘新宪都仿佛看到哀伤的高墙被凿开一点点缝隙,有光透进来,他感到温暖和安慰,他说:「只要人们知道我,人们就会知道他。」他希望大家记得自己的孩子——刘丹,是新泽西州西园镇高中的学生,他喜欢商业、经济学、历史、动漫、音乐、阅读、烹饪和武术。

哀伤是一次没有归程的航行,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但「1000万颗破碎故事之心」一路蜗行,终将走进「新的生活」。

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哥伦比亚大学精神病学教授凯瑟琳· 希尔(Katherine Shear)曾有过一段形象的描述——哀伤是一个新的家园,是生者的永居之地,生者要在那里重新界定他们的生活,重建生活的意义。

凉山月迷上了鲜切花,一周一次整理花材,静静地醒花,什么都不想,摘除多余的叶子,然后插在花瓶里。丈夫走的第792天,她久违地发了朋友圈。女儿18岁了,懂事又优秀,身高长相都很像爸爸,她给女儿写了一封信,谈了高考,谈了亲情,谈了爱情,谈了健康,然后告诉她:妈妈永远是你的依靠。

元元谈恋爱了,对方是很好的人,在亲密关系里会有一瞬间觉得对方很像妈妈,「像妈妈一样对我好」。她的情绪谈不上稳定,但在妈妈离开的第542天,她发了条新的帖子:体重掉十斤又长十斤,不再天亮以后睡去,欲望自由,盖可爱的小熊猫毯子,有光照在我身上。妈妈,妈妈我总想起你,在很多时刻……在这段话的开头,她写道:「好久不见,在过新生活。」她也知道,「新生活」中,过生日再也收不到妈妈的祝福和礼物,生活永远缺了一块。

今年清明节前,冰清心用逝去父母的口吻给自己写了一封「天堂来信」,后来,她将这封信分享了出来,安慰了很多人,给了他们重建生活的力量。那封信摘录如下——

亲爱的,很抱歉我被迫离开了你。我肯定是回不去了,但是不代表我不想你,你有多想我,我就有多想你。我们就像一节莲藕,即便断开了,也还是千丝万缕连着的,这些你一定感应得到。正因为我们之间有爱,才会有这种叫做痛的感情存在。

但我不希望你一直这样痛下去,我希望每次你想到我时都有温暖和力量。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人生使命,你还没有完成,所以千万不能因为我不在了就心灰意冷,觉得人生无意义了。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但我更希望你往后余生,只有快乐、平安和幸福。

记得我的话:我们终会相见,在此之前,请多珍重。 

元元把对妈妈的爱刻在了身上。

参考资料:
1、《哀伤疗愈》,刘新宪,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1。
2、《哀伤治疗:陪伴丧亲者走过幽谷之路》, [美] 罗伯特·内米耶尔 (Robert A. Neimeyer),机械工业出版社,译者: 王建平/何丽/闫煜蕾,2016-3。
3、《哀伤咨询与哀伤治疗(第5版)》,[美]J. 威廉沃登(J.William Worden),机械工业出版社,译者: 王建平/唐苏勤,2022-2。
4、《殇痛:失独父母哀伤反应的质性研究》,何丽、唐信峰、朱志勇、王建平,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2014年第5期。
5、「哀伤疗愈家园」网站。
6、Shear M K,Simon N,Wall M ,et al. Complicated grief and related be-reavement issues for DSM -5 [J]. Depress Anxiety, 2011。



《人物》2023写作课上线
 点击图片购买👇 



亲爱的读者们,不星标《人物》公众号,不仅会收不到我们的最新推送,还会看不到我们精心挑选的封面大图星标《人物》,不错过每一个精彩故事。希望我们像以前一样,日日相伴。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

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
相关阅读
熟人猥亵朋友的幼女8年,报警后据不认罪:26年后登报道歉,为什么我们依旧愤怒六一重读《小王子》:为什么我们越长大,越不快乐了?儿子在美高差点被退学!为什么我们还是选择坚持?美国SEC最新回应:为什么我们重拳捶打币安为什么我们会爱上「三观不合」的人?机票知识:我的机票可以带几件行李?(为什么我们航班相同,他可以免费多拖一件行李?)为什么我们总感觉自己被困住?|世相来信施一公最新反思: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为什么我们不应一概拒绝在压力之下做出的“真诚道歉”?美国妈妈闯入镜头控诉:为什么我们的孩子还在死亡?达赖喇嘛谈快乐两首合唱:《你一定要幸福》&《路过人间》为什么我们无法停止怀念张国荣?为什么我们“包”下了一个岛?​毛尖|三十年过去,为什么我们只剩空洞的三生三世剧?为什么我们觉得时间越来越快为什么我们会如此仇恨一个陌生人科技公司的诱惑:为什么我们都想创办一家?为什么我们要警惕“成为你自己”这类口号 | 刘擎20年过去,为什么我们还在怀念张国荣?|征集中译英|为什么我们不要说“节哀”?好玩不如嫂子---谈谈熟女情节暑假到了,为什么我说不要盲目相信暑假书单?砍杀柯基威胁妻子后续,“罚款300,拘留12天”:为什么我们依然不寒而栗?0涂层电饭煲究竟是「智商税」?还是「厨房新科技」?心理学EPQ选题 | “为什么我们都喜欢猫猫狗狗?”相爱的那天,以为是永远施一公试答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30个理由告诉你,为什么我们会热爱摄影!为什么我们更愿意围观爱情?丨世相来信​许倬云:为什么我们越来越自由,却越来越孤独?特别的珍藏人为什么要说谎言(一)施一公: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为什么我们越来越难爱上一个人?揭露终生相爱的20个秘密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