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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当AI造成人们失业的声音不绝于耳,原画师们与AI展开了一场战役

在人间|当AI造成人们失业的声音不绝于耳,原画师们与AI展开了一场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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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钟穗慧  编辑|马可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AI生图功能,真的替换掉原画师们了么?部分从业者在老板的要求下使用AI,要确证“AI带来的效率”,将它融入工作流程。阮佳形容:就好像有一把枪,顶着脑袋,迫使画师在前面挖着坑。有些人情绪已经崩溃。他们只能接受这一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枪声会响。


中午11点50分,资深概念艺术家阮佳在微博发布了一条消息:

“这里是我画的艾尔登法环女武神的同人示范草图,这张图我已经画完并录制了绘画过程,我会在30分钟后发到这里,你们有30分钟时间用AI来把这个草稿细致化,然后用那些生成的图和我画的做个对比。

这天是2023年4月21日。


自2001年进入游戏行业,阮佳从业20多年,参与过《激战2》《光晕》等游戏项目,被誉为大神级人物。腾讯游戏高级原画师铂羽形容那种差距——每次看到阮佳的作品,他都会有种无力感,“你了解得越多,就越能知道他的强”。

这是业内第一次有资深艺术家下此战书。消息引起轰动,围观者人数激增,微博转发飞速推上高量。截至当日六点,战书转发数近九千,点赞数过6.5万。

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在生图功能上,主要是基于模式识别和生成对抗网络(GANs)技术,通过学习大量样本数据,生成与样本数据相似的图像。自OpenAI公司的聊天机器人Chatgpt去年底问世,再到今年GPT-4在社交平台大火,生成式人工智能进入普通人的生活。

早在2021年1月,OpenAI便发布了120亿参数的模型DALL-E(达利与机器人瓦利的名字组合),它可以依照文本生成“鳄梨形状的扶手椅”。到2022年4月,图像生成器DALL-E 2.0版本推出,可以依照要求,生成“蒸汽波”“铅绘”等不同风格的图片,迅速成为AI届的“绘画大师”。

2022年3月首次亮相的Midjourney,至今年5月,已迭代至V5版本,被称为业内最强文生图软件。

开源工具Stable Diffusion,在2022年8月一经问世,便饱受争议,包括被图片商Getty Images起诉其未经授权便复制了数百万张照片。即便如此,依旧吸引全球上千万人参与模型建设。背后公司跃升成为“市值高达十几亿美金的独角兽”,并在当年11月强势推出SD 2.0版本。利用“输入图像的深度信息”,生成新的图像,即所谓的图生图。

在业内著名视觉艺术网站 Artstation,画师亚历山大•纳奇科夫发布NO AI海报,迅速获得众艺术家响应,掀起反对“喂”图的抵抗运动。2022年底,一批国内原画师们,也在微博转发“NO TO AI GENERATED IMAGES”图片,并发表声明,“不论我的水平高低,禁止AI使用和学习我的作品” 。


今年3月,OpenAI发布最新型人工智能模型GPT-4,可以进行文本、图像等多种输入,并生成相应内容输出,再度引爆社交平台。

同期,一批想要找到原画师工作的年轻人,甚至是工作十年的从业者,开始在微博上求职。市场寒冬造成的“大批在家待业的游戏从业者”与今年的毕业大军,都处在AI冲击的环境里。求职者们深陷焦虑,“一半原画师要失业”,“第一批因AI失业的人已经出现”,“原画师被优化”的图文讨论,在虚拟空间中膨胀,也生出了压垮具体的人的重量。

AI生图功能,真的替换掉原画师们了么?部分从业者在老板的要求下使用AI,要确证“AI带来的效率”,将它融入工作流程。阮佳形容:就好像有一把枪,顶着脑袋,迫使画师在前面挖着坑。有些人情绪已经崩溃。他们只能接受这一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枪声会响。


在游戏行业中,原画师主要负责将游戏策划中的文字方案,设计成具体的场景、道具以及人物。

年初,阿福进入一家外包公司,两个月后,失业。公司以“试用期工作量不达标”辞退了他。

“可能公司就想把原画这边裁掉了,就从试用期员工的我开刀” 。接下来,他两次面试都没通过,越投简历越自卑。

阿福摸不清这一波所谓的“失业潮”与AI之间的关系。在面试中,也多次被问到,是否会使用AI?阿乐入行两年,3月份开始新一轮的求职。

阿乐试过将AI融进工作流程,做了一次测试题。为设计好一个游戏人物,原画师们以往需要搜索大量素材参考。相比一般的搜索引擎,AI能更准确地帮她搜索到内容。但所有的想法、概念与故事,都需要阿乐自己完成。整个流程下来,并未节省多少时间。

那次测试她失败了,至今未找到工作。“如果没有AI,应该会没这么难” 。

太多舆论落向——如果不学习AI,你就很可能被淘汰。

招聘平台上,北京、上海、武汉、重庆等地,“AI场景原画设计师”“AI绘画师”等岗位,要求熟练掌握AI技能,需要提供AI作品。

有插画师感到了落差,自己学了五年,还不如AI。

微信群里的插画需求单,有的已低到20元,还是会有人接。

三月校招时,三咪所在的学校,只来了一间招原画师的游戏公司。副总向求职者们介绍并强调,人是辅助AI的。他们只想招人从事建模工作。“因为AI的出现,他们已经不需要原画师了,培养原画师的成本可能需要10个月,但是培养一个次世代建模,只需要两三个月”。

这些求职的人,都摸不清失业处境与AI之间的准确因果,有多少是因为AI真的替代了他们的工作?他们困在其中,只能摸索。

这种寻找,内置着一个尚未被充分讨论的命题——目前关于原画师失业的讨论,究竟该如何与AI挂靠?

有网友在“原画吧”评论,这就是一种被制造出来的焦虑。焦虑迷惑了你,让你感到AI能夺去一切。但行业是否难入,辞退是否发生,与经济下行、竞业人数以及同质化画风都有关系,如二次元画风盛行时,被裁员者也常发帖。“你要不看看AI时代前的原画吧,裁员帖子也不少的” 。

在李开复与陈楸帆合著的《AI未来进行式》中,失业人数飙升只是冰山一角,更不幸的,是失去人生意义。李开复在书里担忧,“那些从小就梦想进入某些行业的年轻人,他们的希望可能会就此幻灭”。


铂羽2020年刚进入游戏行业时,经历过一段抢人期,“因为市场都在做游戏,大量招人”,但这个时期已经过去。

铂羽所在团队的十几个人,都各有高质量的风格化作品。但在大厂模式中,他们都是螺丝钉。“他招人是要求你要有造火箭的能力,但是进来以后,实际上它只需要你去修自行车就够了。”

“国内是有不少卷美术的地方,但这些项目也基本是换皮。”换皮手游,由日本首创,即以发行精美皮肤的方式,刺激游戏用户消费。在换皮盈利的模式下,行业需求大量原画师,制作出精美皮肤。在铂羽观察,这里存在着去泡沫化的过程。失业确实存在,但背后不一定就是AI。


4月25日,自由原画师桑大(@桑德兰的等待)在微博发起了一项调查,他想确认,“在AI出现的半年多,AI对各大公司新人招聘的影响”。

桑大入行十多年,与腾讯、网易等多家知名公司签约合作,拥有画室,是位资深顶级画师。这半年多,虚假信息横流,缺乏准确数据来提供正确认知,更有制造焦虑、在业内炒作AI话题的投机者。

桑大不满于这种状态,他花去一天时间,拉起QQ群,并拜托各公司、团队负责招聘的人,或者相关事项负责者,如实填写情况。68家填了表,但实际上,群内已达三百多人,更多人持观望态度。他们参与群内讨论,但因为职业身份,不想透露太多公司内容。

桑大仔细分析数据,得到了以下结论:

从今年开始,外包公司对国内项目,试图在流程中使用AI的,几乎达到90%。但“绝大多数公司在招聘时,依然最重视原画师本身的能力,所以想求职的新人与业内同志,应该以继续提升核心竞争力为首要任务。”

对原画师们来说,相比其他绘图软件,AI软件操作极为简单,包括常用的Midjourney ,Stable Diffusion,三四个小时即能学会,公司会辅助搭建使用渠道。

各公司招聘时,仍看重画师手绘能力,但会注意应聘者是否抵触学习AI。“目前来讲没有哪个公司把这个流程走得特别好,大部分都在摸索阶段。也都比较停滞,目前就这个效果”。

桑大认为,外界一直在炒作的文生图,其实对行业内部实际工作没有什么影响。目前业内主要利用Stable Diffusion等工具来进行图生图,即提供草稿,交由AI细化。

但实际上,AI难以融进制作一款游戏的工作流程,原因在于,“AI会把所有的细节做到一个非常高的高度,细节都被铺满。”AI成图没法直接使用,需要修图。但如果能力不够,连为这种高精度的图片修图都困难,以至于要消耗更高的时间成本。

桑大询问过已拉到很多投资的AI技术工作者,使用AI到底有没有什么“独门技术”,对方告知没有。

“我一些外包公司的朋友跟我说,甲方说你们已经用AI了,你们时间是不是应该快一些?听上去好像很合理,其实一点都不合理。你时间要快一点,你只能加班。现在开始使用AI的,很多效率是这么提升的。”AI能提升效率的美好设想,反逼了原画师们的工作处境。

所谓的效率提升,牺牲的依旧是原画师们的工作时间。而待遇,并未看涨,“很残酷的现实” 。

作为新技术,从业者们都图新鲜。“很多公司会是这样,用完之后发现没有那个效果,就不用了”。AI成图缺乏人的灵魂,“可能比较玄乎,就是说人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会犯错,比如让每个人看同样的树,画出来的画都不太一样”,从而有形成不同风格的可能。

可以说,风格是由错误形成的,光这一点,AI 就难以达到。就算将AI当作一个高级搜索引擎来使用,“你也要知道很多艺术家的名字,没有知识储备你还是做不了” 。

“所以说外界说什么代替画师,非常离谱。”在结论中,桑大直言,“虽然我们看到很多公司人员趋于饱和,但我并没有在这过程中遇见因为Al而被辞退的现象”。

目前各公司策略偏向谨慎,桑大分析,“大环境的原因就是很多项目被砍,包括现在市场也比较紧缩,游戏玩家人数也不像以前那样飞速提升。”行业人才偏近饱和,“一个培训班出来的,同质化太严重。”


原画师更像是一个古老的手艺人,在现代世界里修行。

桑大喜欢这行业的纯粹,只要练习,保持水平,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就不用管。

铂羽曾每天画十几个小时,坚持三年,坐废了椅子,现在下班后,他仍会再画三四小时,“我们只是套了一个现代职业的皮,靠着这门手艺,在游戏行业混口饭吃”。

阮佳学画较晚,2001年找到一份游戏公司的工作。那之后7年,他只做3D,维持了很好的工资待遇。

近年来,除了带学生,更多时间,阮佳都在绘制自己的世界——那是一个奇幻的赛博宇宙,魔龙环城,女性角色或古风,或机械化战备穿梭其间,故事便在其中展开。

AI被热议以来,阮佳发现周围的学生、同行,越发焦虑丧气。

2015年在西雅图,他在微软光环游戏的项目组里,就听人谈论起AI。同一年,OpenAI作为非营利组织成立,已经在铺陈它所能带来的未来。

“我们对于科技、对于这些未知的东西都会有好奇,都会觉得很有意思,从业者关注它那就更正常了。”阮佳不曾反对过科技进步,但会被扣上类似的帽子,“我主要是发现AI被过分夸大了”。

科技迭代并不像爬坡,明年一定比今年好,它会卡壳,“有时候它会突然间跳得特别高,一下子某个技术领域突破了以后,你整个市场就会被改变掉。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在它完完全全替代掉所有人类之前,你手上的功夫都是要练的。”阮佳说,也许等到下一个发展阶段,AI可以解放人类,可以如此期待,但还不是现在。
一场课堂演示上,阮佳绘制示范人物,由班里学生们投票,选择他们喜欢的某一人物。学生们投中女武神。

阮佳起了草稿,私下细化了作品。他突然想到,可以做这样一场测试,让更多的人自己试试,“试完以后,你们自己就知道,差别在哪里”。

阮佳认为,AI只是工具,是工具,就有它的局限性。尤其在目前阶段,它并不能完全替代人的工作。AI作为技术,偏近中性。但就是有些人通过给别人制造焦虑,从中获得快乐。他们面目模糊,又好像贴身存在。原画师们被嘲弄,工作甚至成为“施舍”。

阮佳观察着讨论的变化。那就像是丧尸来袭,“他们这些,很多都是那种行业以外的人,敲几个键盘就可以生成一些图,拿那些图来恶心一些从业者。”

他们否认人绘画的意义以及努力,“就像丧尸咬人一样,他们咬完你以后让你也变成丧尸,而且丧尸最喜欢吃脑子,把你脑子吃掉以后,你就没有脑子了”。

阮佳感到愤怒。


艾尔登法环,是一款开放世界角色扮演动作游戏,红发女武神玛莲妮亚是BOSS人物,她内宿腥红腐败,肢体残缺而装有黄金义肢,拥有极强剑法。

在战斗中,女武神玛莲妮亚会在重伤后,从一阶段转化至第二阶段。阮佳提供的草图,色块与动态鲜明。他所画的,即这一微妙的转化过程。他捕捉那一瞬间,腥红花朵盛开,蝴蝶飞起,玛莲妮亚生出翅膀,即将升至空中。

4月21日中午11点50分,阮佳发起了测试,等待回复。他清楚,要生成他所捕捉的微妙瞬间,需要360度拍摄模特照片,录成模型库,要制作现实世界里没有的机械义肢,再请高手修图。

愿意一试的人,陆续贴图回应,15秒生图的夸张说法已经一破,离谱的细化图片陆续被贴出。起初,像是一场玩乐,有人快速生图,小心翼翼地应对。围观者进入,坐等“AI小鬼”应战。转发飞速推上万计。

有评论说太过突然,时间不够。阮佳延长了时间,给出两个小时。

更靠谱些的生成图片陆续被贴出,使用者们生成了不同风格的女性战士形象,脸部五官鲜明,有了原人物不曾有过的鲜明的眼睛,神情偏近气愤,更贴近玛莲妮娅网络存图更多的第一阶段。

有评论者指出,哪张其实来自哪位画师的原图,哪张是AI溶图后硬生生拼合而成的“尸块”。阮佳预估过结果,以为一天时间,至少生成的图片会达到他成图精度的40%、50%的水平。“结果他们连20%都弄不到,所以我也是高估了他们”。

“历史的车轮谁都挡不住,如果实在要你的命,那么我就努力在自己专业战斗到最后。我是觉得不该去侮辱那些在这波冲击里倒下的人,曾经努力过的人,看到他们被凌辱觉得难受,你们不该在他们身上幸灾乐祸,这是我的态度。”

4月21日下午两点零一分,阮佳发布了他的作品,并放出绘画过程。在视频右上方的框中,时间跳跃,阮佳高速动笔,后据他统计,用时44小时。发布作品的微博上,只配有一句话——“艾尔登法环同人示范 玛莲妮亚”。



谁都无法断言,AI所能够生成的未来。

铂羽确定,AI永远也创作不出太空电梯和门框机器人。创造是一道槛。“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流浪地球2》里,刘培强的这句台词,反复被原画师们引用。
阿乐也提到了这句话,AI的出现,已经扭转了她和图片之间的欣赏关系,“AI削弱了人的存在价值”,创作者的努力、情绪以及表达,被过于轻易地越过。

她再看到某幅作品,不会再那么直接地去欣赏,头脑会先判断,这有没有可能是AI生成的。

“我希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作为科技以及科幻作品影响下成长的一代,她能想象到这样的画面:AI灭绝了人类。也许那是整齐、规则以及荒漠般的空洞。她能做的,就是先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上述三位求职者都看到了阮佳的女武神。三咪没那么激动,看到有人用其它艺术家的成图放到AI里“跑图”出来,却还在说是自己基于草图做出来的,她感到心痛。

阿乐转发了讨论,她肯定,阮佳画的是艺术品,AI生成图跟他的艺术品有天壤之别。“目前而言,AI取代不了人类的创造力和艺术”。阿福认为这正值得反思,“游戏美术作品究竟该是流水线,还是艺术和创造力”。

这不仅仅是阮佳个人的战斗,它应和了更多更为具体的人,他们也都在战斗。截至目前,该作品点赞数已过十六万。依旧在不同平台被不同人提及。

最后的结果证明,没有一幅AI生成图,能够达到阮佳——一个人类原画师作品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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