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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写作治病

佩索阿:写作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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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治病

文|佩索阿
译|韩少功


从今以后,我会碰到一些事情。当这些事情照常突如其来的时候,生活将一种极度的烦闷强加给我的情感,对这一种如此剧烈的烦闷,任何疗救都于事无补。自杀看来是过于不当和过时了,即便有人假定这种办法可以确保遗忘,但也没有什么意义。这种烦闷渴求的并不是简单的停止生命——这也许是可能或者不可能的——而是比这更可怕、更深重的东西,是想要从来彻底的不曾存在,而这一点当然无法做到。

我在印度人经常混沌一片的沉思中,已经捕捉到类似这种野心的某些特定情境里的暗示(这种野心甚至比空无本身更有消极性)。但是,他们要不是缺乏感觉的敏锐,来解释他们的所思,就是缺乏思想的灵动,来感受他们的感觉。事实上,我无法真正看清楚我在他们那里观察到的东西。更进一步说,我相信自己是把这种不可药救的感受及其凶险荒诞形诸文字的第一人。
我用写作来除掉这一魔影,做到这一点的力量,不仅仅来自纯粹的情感,也来自知识。没有一种真正深藏着的苦恼,不可以在讽刺性的相应书写之下得到救治。在少有的情况下,这也许就是文学的用处之一,而且可以假定,这种写作也不会有其他用途。

不幸的是,受害于知识比受害于情感要少一些痛苦,而同样不幸的是,受害于情感比身体的受害要更少一些痛苦。我说“不幸”,是因为人类的尊严自然而然地要求对立物。有关生命神秘性的苦恼之感,不会像爱情或者嫉妒或者向往那样的伤人,不会以剧烈生理恐惧的方式来窒息你,或者像愤怒或者野心那样使你变态。但是,没有任何一种痛苦可以使人心痛欲裂像真正的一种牙痛、疝痛或者(我想象的)生孩子的阵痛……

我写作就像别人在睡觉,我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张等待签字的收据。在鸡棚里,公鸡注定了将要被宰杀。它居然啼唱着赞美自由的诗歌,是因为主人提供的两条栖木暂时让它占了个全。



新作原是旧作


有关我的一切都正在消失。我整个的生活,我的记忆,我的想象及其内涵,我的个性,一切都正在消失。我持续地感觉到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就是说我像另外一个人那样感觉和思考。我在一出戏剧里出演于不同的场景之中,而我正在看着的这一出戏就是我。

有时候,在自己一些文学作品的平庸堆积之中,在各种抽屉中胡乱堆放的纸片里,我把自己十年或者十五年前写下的东西扫上一眼。它们中的一部分,对于我来说似乎是出自一个陌生人之手,我无法从中认出自己的当年。有一个人写下了它们,而这个人就是我。一个是我的人在另一种生活中感受着它们,而我现在从这种生活里苏醒,就像从另一个人的梦里醒来。我经常找到自己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写下的东西,一些自己年方十七或者二十岁时写下的短章。其中一些有一种表达的力量,我无法回忆起当年何以能够这样。还有一些特定的词组,特定的句子,写就于我完全乳臭未干的时候,看上去却像我眼下的手笔,得到过岁月流逝和人生历练的指教。我认识到自己依然故我,而且还经常想到,从我的现在来看,我较之过去的我想必已今非昔比,但我困惑于这种进步包含着另一点,即当年的我与现在的我居然并无二致。

这当中有一种神秘,在蚀灭和压迫着我。

仅仅是在几天之前,我把几年前写的一篇短文看了一眼,自己着实吓了一跳。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我关于语言(相对的)的反复打磨仅仅从几年前才开始,然而我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一段自己很久以前写下的纸片,它竟然标记着同样的语言审慎。我真是无法理解过去的自己了。我总是争当一个我早就如此的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样才能在今天知道我在昨天所不能知道的自己?

一切正在消失于我失落自己的一个迷宫里。我让自己的思绪漂流,说服自己相信我正在写的东西,其实早已由我写就。与柏拉图有关感知的看法没有关系,我回忆,我请求装扮成我以前的那一部分我,还给我另一种更加闪闪烁烁的回忆,另一种关于先前生活的印象,而那一切事实上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亲爱的主,我充当的这个人是谁?我身上到底有多少个人?我是谁?在我和我自己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沟壑?

可怕的少作


有一次,我发现自己大约十五年前用法文写的一段文章。我从来没有到过法国,与法语也从来没有什么密切联系,因为我从来不曾操作自己用不来的语言,所以法语于我渐渐有些生疏。今天,我像从前一样读了很多法语,我已经老了,阅历已深;我想必有所进步。但眼前这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段落,在法语的用法上,竟有一种我今天已经缺乏的真切有力,风格上也有一种我现在造语时已经没有的流畅。整个章节,整个句子以及词组的转折,都显示出一种我丢失了甚至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过的浩浩荡荡;如何解释这一点?我在什么地方被自己盗用了名义?

我知道,提出一种使写物和写意如何流畅起来的理论,让我们理解我们是生活的内在流动,想象我们是多重人格,想象世界正在流经我们的身体,想象我们一直有多形多面的性质……这一切都足够的容易。但是,还有另外的问题,总是在这里继续让人不解:不仅是什么个性都有它自己的两面;问题是这里有一个绝对的他者,有一个异己的存在,居然属于我。

随着老之将至,我将要失去想象、情感、一种特型的知识、一种感觉的方式,所有这一切痛感都可以让我见多不怪。但是,当我读着自己写下的东西,居然觉得这是陌生人所写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能够站在什么样的海岸,让自己俯瞰沉在海底的自己?在另外的情境里,我发现了一些自己无法回忆其写作过程的章节,这些章节并不太让我惊讶,但是连我也无法回忆出写下它们的可能,倒是足以惊吓我。某些特定的词组完全属于另一种思维方式。就像我发现了一幅旧的肖像,明明是我自己,却显示出另外一个人完全不同的身材,那诸多不忍辨认的特征,竟然无可置疑地并且可怕地一直属于我。

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访问


一天又一天,我在不为人知的灵魂深处,记录着诸多印象, 它们形成我自己意识的外在本质。我用漂泊的词语说出它们, 一旦它们被写下来,它们随即就弃我而去,独立地远游,越过意象的高山和草地,跨入奇幻的大街和混沌的小巷。它们对于我来说没有用,没有任何用。但它们能让我静静地写作,这就是一个病残者的方式,即便他疾病在身,却仍然能够很轻松地呼吸。

有些人在心神不定的时候,会在他们的写字台的纸片上画出一些线条和离奇的词语。这些纸页就是我自己心智无意识的胡涂乱抹,我如同一只阳光下的猫,在一种感觉的麻木中录下它们,然后在重读它们之时得到一种迟钝和迟到的震痛,就像回忆起自己以前总是忘却了的什么。

写作如同对自己进行一场正式的访问。我有特殊的空间,靠别的什么在想象的间隙中回忆,我在那里欣悦于对自己的分析,分析那些自己做过然而不曾感受过的东西,那些不曾被我窥视过的东西,它们像一张悬在黑暗中的画。我古代的城堡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失去。我祖先宫殿的挂毯甚至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统统变卖。我的大厦在我生存之前建立起来,但现在已经坍塌为满目废墟,只有在特定的时刻,当我心中的月亮浮上芦苇地,我才感到怀旧的寒意从一片残垣断壁那里袭来,一片由深蓝渐渐转为乳白的天空,衬托着它们黑森森的剪影。我分裂着自己,像斯芬克斯怪兽。我灵魂中已经忘却的一团乱线,从我女王的膝头上落下来——我没有这样的女王,只是在她无用的花毯上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我的线团滚到雕花箱子下,后面跟随着我的什么东西,似乎是我的眼光,一直目送着线团最终消失在终点和墓地一片总体的恐惧之中。

写作


当我写完了什么,自己总是惊异。惊异而且沮丧。我对完美的欲望,一直妨碍我写完任何东西,甚至妨碍我写作的开始。但是,我忘记了这一点,我正在开始。
我所收获的东西,不是应用意志而是意志来一次屈服的产品。我所以开始是因为没有力量去思考,我所以完成是因为没有恰好能够放弃写作的心
我如此经常地打断自己的思考,插入一段风景描写,以其亦真亦幻的方式适配自己印象中的总体构思,究其原因,无非风景是一扇门,通过这张门我可以逃离自己创造乏力的知识。在与自己交谈从而造就了这本书的当中,我经常感到一种突然的需要,想谈谈别的一些什么,于是我谈到在似乎潮湿的闪闪屋顶之上或者高高的大树之上阳光的盘旋,就像我眼下写的,是如此明显的信手拈来,轻轻地飞旋于一座城市的山侧,演练着它们静静陷落的可能;或者谈到招贴一张叠一张地布满在高高房屋的墙头,那些房屋开设着供人交谈的窗口,那里的落日余辉使还未干的胶水变得金黄。

如果我不能设法写得更好,为什么还要写作?但是,如果我没有写出我正在设法写的东西,我会成为什么?是不是会比我自己堕落的标准更加低下得多?

因为我力图创造,所以在我自己的志向里,我是一个下等人。我害怕沉寂,就像有些人害怕独自走进一间黑屋子。我像这样一些人,他们把勋章看得比获取勋章的努力更有价值,在制服的金色须带上看出光荣。

对于我来说,写作是对自己的轻贱,但是我无法停止写作。写作像一种我憎恶然而一直戒不掉的毒品,一种我看不起然而一直赖以为生的恶习。有一些毒药是必要的,有一些非常轻微的毒药组成了灵魂的配方,诸多草药在残破之梦的角落里熬炙,黑色的罂粟在靠近坟墓的地方才能找到[……]长叶的卑污之树,在地狱里灵魂之河喧哗的两岸摇动着它们的枝干。是的,写作是失去我自己,但是所有的人都会失落,因为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在失落。不过,不像河流进入河口是为了未知的诞生,我在失落自己的过程中没有感到喜悦,只是感到自己像被高高的海浪抛到了沙滩上的浅地,浅地里的水被沙子吸干,再也不会回到大海。

摘自《惶然录》,佩索阿著,韩少功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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