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轮失业潮席卷,“打工人”怎么办?
记者|肖楚舟
最先被ChatGPT改变的工作
2023年2月20日,美国科幻杂志《克拉克世界》(Clarkeswolrd Magazine)主编尼尔·克拉克(Neil Clarke)宣布停止接受线上投稿,原因是大量ChatGPT生成的作品让编辑团队不堪重负。“这种情况不会自己突然消失,而我目前没有解决办法。”克拉克在推特上写道。
《克拉克世界》是美国最知名的线上科幻杂志之一,创始于2006年,许多科幻作家在这里发表的作品后来都在“雨果奖”“星云奖”等重要科幻文学赛事中获奖。克拉克从2012年起连续10年蝉联“雨果奖最佳编辑奖(短篇)”,线上投稿是他发掘新作家,尤其是海外作家的重要渠道。
事态的失控开始于去年12月,也就是OpenAI推出ChatGPT一个月后。这个基于GPT-3.5大型语言模型的产品允许用户使用自然语言与机器对话,完成各类语言文字工作,包括自动生成文本、自动问答、自动摘要等等,当然也可以用来生成科幻小说。在此之前,《克拉克世界》每月大约收到10份左右有剽窃嫌疑的稿件,12月,问题投稿的数量迅速攀升到51份,1月上升到116份,2月的前20天激增至512份,已经接近稿件总数的一半。
《机械姬》剧照
2月20日上午,克拉克收到了50余份可疑投稿,这让他决定采取“休克疗法”。“情况已经失控,所以我采取了我知道的唯一能制止他们的行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法开展工作,因此有必要采取严厉措施,这是让我们有时间专注于合法投稿以及研究对策的唯一方法。”克拉克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
他告诉本刊,自己已经不记得第一份判定为AI生成的稿件讲了什么故事,只把这些投稿统称为“垃圾邮件”,它们的危害在于淹没了真正的有效信息,给编辑增加了额外的辨别成本。“垃圾邮件发送者将你埋没在噪音中,让你难以管理收件箱,很难找到你想要交谈的对象发来的正常邮件,也让我们更难找到真正关心科幻小说的作家发送给我们的投稿。”克拉克说。
克拉克的烦恼不是个例,大型语言模型的强大生产力让出版业措手不及。问题出现的直接原因,是网络上一批利用ChatGPT捞快钱的“薅羊毛攻略”。以克拉克的杂志为例,他们按照每词12美分的标准支付稿费,规定长度在1000词到22000词之间,一旦刊登,作者最多可以换来1000多美元稿费。虽然不算太多,但注册一个ChatGPT账号生产小说几乎不需要成本。克拉克的“难兄难弟”还包括另一本美国科幻刊物《阿西莫夫科幻小说》(Asimov’s Science Fiction)和BBC这样的大型媒体。由于拥有便捷的线上投稿系统,能及时支付稿费,他们很容易成为“攻略”中的目标。
人工智能的工作能力是否可与人类相比?在克拉克看来,它们至少还没学会写小说。“我们收到的(人工智能作品)比过去17年来收到的最糟糕的人类作品还要糟糕。技术会改进,但就目前而言,它缺乏想象力,还没有准备就绪。”克拉克不愿意告诉我们如何分辨机器投稿和人工投稿,主要是出于戒备,“我们不会说的,因为这会让一些人更容易隐藏。”这透露出一个信息,大型语言模型强大的学习能力令人忌惮,只要进行恰当的训练,创造性的文字工作者也可以被机器取代。
《超验骇客》剧照
作为一份权威科幻杂志的编辑,克拉克的处境颇有隐喻意味,毕竟他的杂志的吉祥物就是一个机器人,而如今科幻小说的从业者正面临被笔下主角替代的危险。很难说“文学性”或者说“人类想象力”这面壁垒在飞速成长的人工智能面前还能坚持多久。克拉克的同行,《阿西莫夫科幻小说》主编希拉·威廉姆斯(Sheila Williams)就没有克拉克这样敏锐的直觉。今年1月,她读到一篇题为《最后的希望》的小说,初审予以通过,接下来的两个月中,她收到了20多篇来自不同作者的同名投稿,才意识到遇到了人工智能作品。
小说家的处境还不算危急。更多不强调独创性的文书工作更缺乏和人工智能抗衡的基础,失业焦虑正在席卷这些行业。
美国简历优化网站Resumebuilder委托第三方对1000位雇主做了一份调查,结果显示到今年2月底,已经有49%的公司正在使用ChatGPT,其中48%的企业表示ChatGPT已经可以“替代”雇员工作。目前已经使用 ChatGPT 的公司中,66% 将其用于编写代码,58% 将其用于内容生成,57% 用于客户支持,52% 用于创建会议或文档摘要,这些都指向最常见的办公室岗位。
报告中的“替代”究竟是什么意思?Resumebuilder没有做出具体解释。它可能意味着用机器劳动替代部分人工劳动,也可能直接导向裁员。去年12月,美国资讯网站BuzzFeed解雇了180位记者(占雇员总数12%),接着在一个月后宣布使用ChatGPT生成内容,很难不认为二者之间存在因果关联。尽管公司CEO乔纳·佩雷蒂(John Petteri)声明目前ChatGPT的用途限于“制作个人测试和趣味问答”,但也顺便宣布,将会利用神经网络技术来编辑成熟的文本。
《新闻编辑室》剧照
Resumebuilder的报告中还特别提到了ChatGPT对人力资源行业的影响,“编写职位描述、面试问题和跟进候选人情况等常规任务已经被 ChatGPT 取代”。与之类似,求职者也可以使用人工智能来完善自己的简历。读到这里我们很难不注意到,该网站的主要业务正是由一批行业专家提供的真人文书润色服务。在告诉求职者们“ChatGPT相关经验非常重要”的同时,这些专家将如何应对自己的职业危机,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
一些过去认知中的精英行业也不能幸免。在美国《福布斯》杂志发布的“容易被ChatGPT取代的职业榜单”上,内容创作者(cotent writer)排名第一,程序员、金融分析师、咨询师、银行家也不能幸免。如果将类似的报告做一个集合分析,那么可以大致提炼出目前面临危机的职业群像:一切有流程和公式可循的语言文字相关工作,无论它们曾经拥有多么高的行业门槛。
那么大型语言模型到底对哪些职业造成的冲击最大?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借助“职业AI暴露指数”(AIOE)的帮助。基于2018年提出的计算模型,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计算机科学与公共事务中心教授爱德华·费尔滕(Edward Felten)和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助理教授马纳夫·拉吉(Manav Raj)等人组成的研究团队通过将AI的技能点与人类工作所需的技能对应起来,直观展现技术发展对职业的影响,同时还可以汇总整个行业中各个职位的AIOE,得出行业整体的AI暴露指数(AIIE)。
拉吉接受了本刊采访。据他介绍,2021年的研究显示,舞者、健身教练、油漆工和灰泥工等体力劳动者的AIOE指数排名倒数,大量白领工作则暴露在AI技术的冲击中,比如会计、采购人员、精算师、司法书记员、律师。而在拉吉他们最近发表的论文中,大型语言模型的突破对高校教师也产生了明显影响,14个人文学科的高等教育老师(尤其是语言、法学、历史等专业)进入前20名榜单,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也名列其中。从行业整体角度来看,法律、证券和投资领域受到的影响最大。
《非常律师禹英禑》剧照
重新认识“工作”
在采访中,拉吉表示同意我的一个直观感受,即人工智能过去的发展从未像大型语言模型这样引起广泛的职业恐慌,这大概因为对文字和语言的处理能力是机器学习曾经极难攻克的领域,也是大多数白领职业最常使用的基本技能。现在,ChatGPT危及了许多人付出大量时间和努力才获得的“体面工作”。他谨慎地表示,“受到ChatGPT影响的技能更可能出现在白领行业中,而且技术成熟度高,清晰地展示了它的应用场景”。
技术性失业(technological unemployment)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英国律师理查德·萨斯坎德(Richard Susskind)1996年就断定律师的工作方式会被互联网改变,律师协会成员们认为他有损法律界声誉,甚至呼吁禁止他在公开场合发表演讲。后来他又在《律师职业的终结》(The End of Lawyers : Rethinking the Nature of Legal Services)中直言不讳地指出律师行业效率低下、费用高昂、行业结构不合理等问题,预言互联网技术的进步将会让法律服务分拆为低价的“外包”模块,传统律师将失去部分业务。
现在,萨斯坎德的预言可以被充分证实了。基于自然语言处理技术的“人工法律文员”(PerfTech)已经能够快速搜索判例,甚至进行基本的案例分析,足以替代部分初级律师的工作。在3月初的一场午餐会上,萨斯坎德对ChatGPT的出现大加肯定,“这是40年来最激动人心的AI技术进步”。
一个反直觉的事实是,越是需要复杂智力劳动的工作越容易被AI取代。许多入门级岗位和体力劳动实际上对人工智能来说并不“常规”,因此具有独特的免疫力。这就是著名的莫拉维克悖论(Moravec Paradox)描述的图景——“要让电脑如成人般地下棋是相对容易的,但是要让电脑有如一岁小孩般的感知和行动能力却是相当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这是由于人工智能的开发原理是基于人类的思考逻辑和认知能力。对于计算机来说,高级推理只需要少量计算,而人类天生具备的一些技能,比如用眼睛区分咖啡杯和椅子,或者用腿自由行走,却需要大量的计算能力才能复制。也就是说,人类执行一项任务所需的教育水平,并不能用来判断这项任务对机器的难度。
人机协作不再是遥远的设想。图为《星新一的不可思议短剧》剧照
好消息是,职业所需要的“技能广度”(breadth of abilities)可能对你的岗位产生“保护”作用。按照AIOE的计算公式,一份职业要求的技能树越复杂,被AI取代的可能性就越低。以物理学家和外科医生为例,二者的AIOE偏差值都在3以上,在“高暴露度”榜单中分列第三和第四位。但在加入技能广度这个变量以后,外科医生的AIOE指数降到了基准值以下,因为这份工作在认知能力之外,还要求身体素质、心理素质和敏锐的感官。也就是说,在未来的职业选择中,我们可能应该倾向于那些要求“多才多艺”的岗位,而非过于依赖某一类专业知识的工作。
此外,谨慎挑选“主打”的职业技能,避开人工智能的优势,也是一个重要的策略。费尔滕和拉吉的研究发现,感官能力(sensory abilities,定义为影响视觉、听觉和言语感知的能力)尤其容易受到AI的影响,这是因为人工智能技术非常适合涉及分类和模式识别的任务,而感官常常参与其中。举例来说,在会计师和审计师所需能力中,90.6%是感官能力,而对于数学技术人员(mathematical technicians)来说这个比例只有52.6%。尽管二者要求的认知能力水平相似,但会计师和审计师对感官能力的依赖更强,导致他们的“人工智能暴露”程度更高。
不过,“暴露”在AI技术中的程度并不能直接换算成某种职业被替代的概率。拉吉强调,“我们不知道这种暴露最终会以自动化(即工作被 AI 取代)还是增强(即工作被 AI 改变和生产力提高)的形式出现”。一个比较乐观的视角是,借助机器的帮助,人类的工作可能变得更轻松高效,部分抵消它带来的种种负面影响。企业则可以通过生产过程的合理化增加产出,提高生产力,以更有效的方式管理劳动力来削减成本,他们创造的利润将以别的形式带来社会福利。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构建“后工作范式”
未来的“工作”会变成什么样?用拉吉的话来说,人工智能对“工作”的解构可能主要体现在工作方式的调整上。“我不确定它(人工智能)是否会改变我们对工作的定义,但它可能会改变构成工作的任务类型。针对不同任务的语言建模技术可能会有效地处理我们目前的部分工作职责。当我们将一些任务重新分配给计算机时,我们在工作中的一系列活动将会发生变化。”
《大空头》剧照
萨斯坎德想要指出的正是这件事,他要做的不是推翻律师的存在,而是警醒自以为拥有垄断优势的行业专家们,“从长远来看,即使是最复杂的职业工种也可以被分解并自动化,包括那些据说需要‘人情味’的工作”。他在《职业的未来》(The Future of the Professions)中用了一个形象的新词“开领”(open-collared)来描述新技术加持下的新工作模式。与白领相对,“开领不再属于某一个固定的组织机构,而是以个体形式利用自己的实用技能对客户提供定制化服务,使用在线互动平台形成暂时的联系,以解决特定问题”。
萨斯坎德的小儿子杰米·萨斯坎德(Jamie Susskind)将父亲的理论诠释为“工作范式”的改变——“我们眼中的‘工作’实际上只是一系列经济上有用的任务,机器完成这些任务的能力将逐渐与人类持平并最终超过人类。”而现代人之所以感觉自己需要工作,主要原因是“工作能带来收入、地位和幸福”,但将人生的全部价值与工作联系起来,“本就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假设”。
技术的发展给我们提供了构建“后工作范式”的机会。杰米在书中列举了一些激进的构想,比如在人力冗余的未来给所有公民发放“全民基本收入”,或者像比尔·盖茨建议的那样对使用人工智能的企业征收“机器人税”来“劫富济贫”。尽管它们目前还没有切实的可操作性,但计算机可能帮助我们从旧有的工作范式中解脱,确实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期待。这幅场景,英国作家王尔德早在1891年就为我们描绘过了:“机器必须在煤矿里为我们挖煤,必须承担所有的卫生服务工作,必须给蒸汽船加煤,必须清洁街道,必须在雨天收发信件,必须做一切乏味而痛苦的事情。”
我请拉吉为我计算了文学编辑和小说家的AIOE,二者的偏差值都在1以上,算是略有风险。比起抵抗和否认,主动去学习如何与人工智能合作看起来是更加明智的对策。面对ChatGPT带来的困扰,克拉克的团队正准备开发过滤器来解决无效投稿问题,“不仅仅用来查看文本并确定它是否由机器生成,还涉及提交的稿件及其背后的人的所有数据,找到其中模式并相应地处理它们。这将是一个漫长而永无止境的过程”。听起来,多少也要依赖自然语言处理技术。
排版:孙孙Boy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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