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长住酒店的女人们

文｜戴敏洁 卢妍

编辑｜槐杨

2021年夏天，我开始在杭州生活，决定直接住进酒店里，不租房。

在杭州租房子太贵了，而且你新租一个房子，缺桌子少凳子的，要添置好多好多东西，一开始的费用挺大的，我不想扔那么多钱在房子里。我找的这个酒店，一个月只要2800块钱，性价比很高，而且连卫生纸都不需要自己买了，多省事。

对我来说，住酒店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干活，有阿姨每天来打扫。我从小特别讨厌干活，最近买了个洗内裤的洗衣机，就是为了不干活。房间里总是被我弄得乱七八糟，满地都是东西，床和墙的缝隙里都是垃圾。爸妈说我，我说马上就改，下次还是那样。虚心接受，死活不改。后来我出来租房，就请阿姨来帮忙，不然房间里可能没有走路的地方，天翻地覆的。请阿姨一个月得花费2000块，住酒店把这个钱也省了。

我就觉得，我的手不是用来洗衣服、拖地、做饭的，我的手是用来打天下的。

而且住酒店，我不需要处理跟房东和中介的矛盾。租房子，一般要住满一年才会退押金。万一这个房子我住着不喜欢，想换了，那押金又没了。我也怕就算住满了，中介找各种理由不退押金。我之前在北京租房子，经常碰到这样的事，总打架。中介总是以各种理由不退押金给你，有时候说墙潮湿了，掉皮了。我就跟他们打，有一次都薅头发了，他薅我头发，我吐他唾沫。我不想已经这么大年纪（快30了），还要因为这么点钱跟他撕巴。

在杭州，我提着一个箱子就住进了酒店。我全部家当就一个箱子，装着一些化妆品和几件衣服。酒店房间不大，但我的东西本来也不多。

我17岁一毕业就工作了，第一份工作是在北京的一个歌舞团，后来不跳了，因为赚不到钱。18岁的时候，我就决定不再给别人干活，不挣钱，总管我，总使唤我，时间还不能自己掌控，就感觉老受气了。那时候我就玩唱吧，有几十万粉丝，又开了淘宝店，平时打点广告，全国各地跑。除了西藏、新疆，我几乎都生活过。我不太会对东西留恋，在我这儿，不喜欢的东西马上就卖掉或者扔。

我就是很随性的一个人，生活在哪里，都不会出现归属感的问题。在酒店小小的空间里，该有的都有。简单朴素，又挺富足的。住进酒店，我第一件事把床单被罩换了。我还买了一个小电锅，用着用着它就烧焦了。但是当时很好用，三层多用的锅，可以蒸、可以煎、可以煮，我一般会煮个粥、蒸个咸菜，再煎个蛋，就够了，吃得挺开心的。

现在我已经离开了杭州，和男朋友一起住在深圳，我们还是住酒店，已经住了两个月，还打算继续住下去。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出门，做个头发，做个美甲，吃东西，这一天就过去了。我有直播团队，其实也就是个甩手掌柜，让朋友来帮忙，我指挥就行了。我的人生宗旨就是，一定要活得舒服、快乐。

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有太多的计划，没有钱的时候有点烦恼，赚钱了又感觉没啥烦恼了。所以我一直都不是特别努力，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野心都放在玩上面了。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对我来说没什么必要，家里也不会催，从17岁开始我就一直往家里倒腾钱，在家里有绝对的发言权。我从来没有想过未来会怎样，就是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说吧，我只看眼前。

就算是你租的房子，它也不是你自己的，其实你这么一想，你都是在漂泊。现在我住在深圳的酒店，房间里有我买的氛围灯，床上是我自己的床单被罩，基本每三天就会买一些花，加上音响，挺像一个家的。男朋友说这不是我们自己的房子，没必要装饰。但我觉得走到哪里，就要开心到哪里。我在酒店装的花洒是会蹦迪的，一开就带七彩灯，洗澡的时候，看见水是彩色的，我就很快乐，也觉得特别踏实。

 自己装饰了酒店房间 

2月20多号我来到上海实习，就住在酒店，一直住到了6月底，住了4个月。

来之前我做了一些功课，发现上海租房的价格比我想象中高得多，当时我就想，平均一天要这么多钱的话，那和住酒店不也差不多吗？我在网上偶然看到过有人选择在酒店长住，尤其是在香港上学的学生，酒店地理位置不错，服务也好，还没有租房那么贵。我想，酒店可能比较合心一些。

我考虑最多的是安全。单身女性出事的案例真是太多了。从小到大虽然说我比较幸运，没有遇见过不好的事情，但是我也会怕。高中时，放学天黑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后面突然有一个成年男性，我就会吓得一哆嗦，命就一条，谁不怕（笑）。

我去看过两个酒店式公寓，价格和面积都蛮合适的，但都没有说服我，让我觉得住在里面是安全的。第一个公寓，走廊一直到头得有五六十个门，而我一个人明晃晃地在那一大片空地上直接走到了房间门口也没有人拦我，这件事情挺可怕的。还有一个是居住、办公混住，走廊里人来人往，显得特别杂。担心不安全，我放弃了。

我就开始观察当时正在住的那家酒店，它很多地方都让我安心，有保安、前台，刷卡才能用电梯，房间门锁是新式的，你在里面关上后，在外面没有办法打开，就算把那个门轧开了，拉链隐藏在里面，人力也掰不断。而且一旦摸那个锁链，就会响起警报，安保还是可以的。综合了一下，我就选择了住酒店。

有天夜里11点多，有人来敲我的门。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三四十岁。我隔着门、锁着门，问他什么事。他说你不用开门，这句话让我松了一口气。他又说，小姑娘，问你个事。这句就让我毛骨悚然，一身冷汗，手机上110我都摁好了。原来他想问，门口停的车是不是我的，如果是的话需要挪开。我说不是，你走吧。

后来酒店前台给我打电话，说那是他们的保安，给我道了歉。但整个事情都令人害怕，这个社会对女性提供的安全感还是太少了。之后我在b站上做了一个如何找酒店长住的视频，说了一句：最重要的还是安全。有人来骂我，说我宣扬不好的东西，引发了大家的焦虑。但我觉得，有时候，不是女生，很难能够真正地理解女生所处的困境。

但大部分时候，酒店房间都是非常安静的。

我家在青岛，除了在兰州上大学，这次到上海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自己住这么长时间，感觉就是「如鱼得水，梦寐以求」。在家里，我经常和妈妈有摩擦，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来掌控，不需要考虑别人，我每天没有很固定的日程安排，做做运动，看一些书，画一会儿画，写写日记，看看纪录片。我在窗台上还水培了五颗生菜，没有什么闲着的时候。这里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很有归属感的地方，它到处都是我生活的痕迹。

独处的时候，人才能够真正地对自我进行思考，没有别人的打扰，会让我觉得周围安静下来，我心里也平静下来，是很治愈的事情。这次酒店的经历，让我发现一个人住，的确有我想象的那么好，它还让我发现，我一个人在一个城市，周围没有朋友的帮助，也可以过得很好，也可以和周围的人，就是酒店的人员，相处得很愉快。

 栗子住过的其中一间酒店。桌上放置了自己配备的台式机  图源受访者b站「翡瑜时光」视频截图

住酒店也有比较麻烦的地方。因为上海疫情，酒店被临时征用，三个月我搬过两次房间。带着囤得蛮多的物资，过程有点折腾。所以现在很多东西不是要用的，我就不拿出来了，生活变成一种有点临时的状态。我会劝自己，既然事情都发生到这里了，就不要老往不好的地方想，毕竟我花一份钱住三个房间，看三个风景（笑）。

这也增加了我的信心和勇气，我发现我是可以做到的。我现在读着国外学校的研究生，出不去的时候，我周围所有的人都很难过、生气、愤怒，只有我一个人，每天在房间里恨不得放鞭炮地快乐。我以后还想出国念博士。之前一想到要出国就是眼前一黑，在上海住了之后，我觉得出国即使遇到困难，我也能解决掉，有更多的自信了。

那几个月，窗台上的生菜长大了，我就会掐它两片叶子来吃，现在解封了，纯粹就是看着玩儿了。发财树是酒店房间里本来就有的，我把它搬到窗台上晒太阳。之前那个酒店窗外是很大片的绿植，还有小河，再远处有一些楼，晚上能看到点点星光，整个空间一览无余。现在的窗外，是一个不算太小的公园，这三个月的时间里，窗外一直是绿着的，治愈着我。

 窗台上放置了小绿植  图源受访者视频截图

即便进入婚姻，我也有想独处的时候。当我想沉浸在一个人的状态里，我就找一个酒店，在酒店房间里面工作和思考。对于我来说，它是一个非常静谧的、独自的空间。

我今年33岁，大部分时间在北京生活，做自由撰稿人，也在经营自己的公司。我是一个非常需要新鲜感的人，生活中有一些时刻会很烦，想脱离一切会重复的东西，比如你经常见到的人，固有的起床时间，每天都需要跟阿姨进行同样的对话：快递拿了吗？该打扫哪儿了。还有跟先生的对话：你今天工作怎么样？这周咱们家庭生活怎么安排呀？每天从家里去公司，行车路线、路上风景全是一样的，没有变化……这种时候，你就会想，不如换一个空间？那个安全的空间对我来说就是酒店。

我感觉，灵感从我收拾行李就开始了。因为我的心开始雀跃，我知道我可以奔向一个没有世俗生活的地方。酒店是一个服务载体，它完全以你的生活节奏为中心，这个时候你就非常安逸。你想要咖啡的时候，你打个电话或者你下楼，就可以获得咖啡。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即使酒店只是离家三、五公里，它依然会给你带来一种在远行的感受，可能就在去酒店的路上，因为有心情的愉悦，这篇文章我怎么写，这个框架怎么样，我就突然有了灵感。到了酒店，我就各处看一看，各种装饰元素带来陌生，但我带来的书、音响和精油又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创造一丝熟悉。泡个澡，听听音乐，拿一本可能平时没有办法静下来看的书，享受一个难得的片段。

从十五岁开始，我就用一种松紧有度的方式来管理自己，高中的时候，我会在苦行僧的生活里寻找一些自由时刻，需要有一些日子在家洗澡，慢慢地打扮，放空一天。我总要把生活节奏把握在自己手中，对我来说，长住酒店和日常生活是一种切换。我需要有婚姻，需要有家庭，需要有小孩，这是我渴望的世俗生活，但我又需要自由。酒店提供了来回横跳的生活方式，在不同的空间下有更多的体验。

三十多岁之后，我特别能理解Coco Chanel，她到老年，自己住在丽思卡尔顿酒店的总统套房里。像她这样的独身女性，没有孩子，也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丈夫，到了晚年，社会关系慢慢地凋零，没有情人了，她该做的事情也做完了。

但对于她来说，酒店就是一个港湾。她住在酒店，门童、前台，见了她都会跟她点头。比起她拥有一个房子，自己孤零零地住在里面，在酒店，她其实拥有一个微型社会单元，在精神上和服务上都成为一体。我觉得这是特别必要的。当一个人老了，和他的朋友和社交对象的见面和相处都没有那么方便的时候，如何满足一个人日常生活的尊严和快乐，就是酒店的系统可以提供的。

图源视觉中国

别人听我的声音都说我是五六十岁，没人知道我是九十岁的人了。我现在住在酒店里，每天早上四五点就醒，在床上看一会儿小说，就起床做运动，做俯卧撑，和年轻人做的不一样，我要扶着椅子手柄，脚尖慢慢抬起来，拉筋，不要让它萎缩。我做一百个不太费劲的，还可以多做一些。现在我除了两个膝盖走路困难，别的都挺好的，没什么毛病。

做完运动，拉伸完，8点左右，我就去吃早餐，酒店的自助餐什么都有，米、面、窝窝头，菜有炒菜、素菜，你可以随意吃，我一天保持两个鸡蛋，也不多吃。吃完再打包一份，下午吃。一天就是这么两顿饭，好多年的习惯了。

吃完早餐，我就回到房间里炒股。我炒股不是为了挣钱，主要是为了锻炼思维，不要得老年痴呆。我们院子里有好几个人以往都很活跃，一退休，都变成老年痴呆，很快就走了。我不能那样。炒股我小打小闹，没亏钱。但我不在乎输赢，我只在乎一天中能有点安排，上午两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这样就把四个小时打发了。下午四点，我就吃这一天的第二顿饭，吃完饭，我就刷刷手机、看看书、和孩子们打电话，晚上十点半准时睡觉。

我这一天，不觉得孤独也不觉得寂寞。

之前我在一处家属院住了60年，和老伴在那里养大了两个儿子。2010年，老伴去世，我一个人住。今年春节，楼上起了火，我的房子是重灾区，根本没办法进。社区给我租了这个酒店，让我临时在这里住下。他们又帮我去租房子，跑了好几家，房东一看，我一个人，又上了年纪，都不租给我。

孩子们也帮我找房子，有电梯有暖气的房子，一个月要三千块钱。我还得请个钟点工，再加上物业费、水电费，一个月下来六千块钱左右，再加上吃饭，我一算，每个月退休金4700元，租不了这样的房子。但是住酒店，现在这个房间吃饭打扫都有了，一个月五千块钱，添补点积蓄，我能付得起。

我就住进酒店了。店长当初有点担心，说酒店没有过这个先例，我这么大年龄了，他们担心我有什么事故。后来我跟他签了个协议。我儿子说，妈妈有事情不找你们，跟你们没有关系，只要我妈妈在这儿住得开心就行了。住下来之后，他们都特别关注我，我一出门他们就告诉我慢点慢点，慢慢走别摔跤，都很关照我，我在这儿住，很省心。

从2月1日开始，我已经在酒店住了5个月，我觉得，这里就是我的养老院了。

前几年，我去参观过养老院，三天走了十三家，我就发现，便宜的硬件不好，软件也不好，而硬件好的，一个月要六七千块钱，我住不起。而且，养老院很不自由，你一进去就不能随便出来，它的大门就封起来了。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还有，养老院多数在郊区，儿女探望也不方便。

我有一个在北京当教授的朋友，我们最要好，她比我大三岁，眼睛看不太清楚了，两个女儿在外企工作，没办法照顾她，她就去住养老院了，不到半年她就走了。

她的例子，还有我走访的养老院，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我就想，咱们政府怎么能够想办法把养老院和疗养院区分开，管理人员也区别开来，照顾重病号的那些人，工资得高一点，态度好一点，他们也能对老人好一点。现在养老成了大问题，独生子女那么多，并不是他们不孝，是他们实在无能为力。我儿子现在搞物业，一个月两千多不到三千块钱，请一天假还得扣掉一百块，你说能叫他请假来照顾我吗？不可能啊，是不是？他们也许有这个心，无这个力。

现在我住在酒店，儿子、孙女每个礼拜天都来看我，很方便。我这个人自由惯了，不想和孩子们住在一起，住在一块难免有矛盾，现在这样大家还彼此客气。

老伴去世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那年春节过后，我一个人出去购物，碰见了一条小狗，哎呀，又脏又黑的躲在那儿，冻得很可怜，我就把它抱回来了，取名叫乐乐。那真是一种很特别的感情。别人怎么抱它，它都不跟去，非要赖着我。陌生人来我家，我说那是我的朋友，它就会作揖，很可爱。第二年我又收养了一只小狗，残疾了，别人都不要。我叫它乖乖。夏天五点半，它就要把我叫起来，带它出去转；冬天冷了它就八点钟叫我。我管它叫管家。今年春节楼上着火，是半夜时候，是乐乐和乖乖使劲叫，叫醒了我，我赶紧穿好衣服下楼。

救火的水枪压力很大，把我阳台上的玻璃全都打破，家里整个被水淹了。我的家就这样了。最可惜的是一架子的书，我特别喜欢小人书、娃娃书，收藏了不少，都被水浇得一塌糊涂。收破烂的来了，把那些书装到袋子里，给我五块钱。我舍不得，但是那些书，我到酒店来也没地方放，没办法，「拿走吧拿走吧」就这样了。

到现在，什么事情我都想开了，放下了。我活到这个年龄，已经差不多了。所以呢，那些东西呢，走就走了吧，不要了。

住在酒店的缺点是，不能带着我的乐乐和乖乖。乖乖之前因为看不见我，绝食，死了。我的小狗啊，我太难受了。乐乐被孙女带回家，也不吃不喝，孙女跟我说，奶奶你给它一个视频，跟它讲几句话。我就在视频里跟它讲，乐乐你乖，我回不去了，我也没办法照顾你，你叫姐姐照顾你。它就在视频上看着我，后来它就吃东西了。

我最牵挂的就是乐乐，它等于是我这十几年的伴侣。它是我的外交官，也是我的保安，它平常非常善良，院子里好多小孩和它玩，但是谁要是敢动我一下，它不答应。现在我住酒店里，只能用视频跟它联系，跟它说话，没办法的事情。我真舍不得。之前有人问我，你家有几口人，我就随口说了一个不成文的小诗，我给你念一念：一家三口十条腿，能说会道一张嘴，相濡以沫少孤寂，和谐幸福生活美。

我就是一个很乐天派无忧无虑的人，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我好像不知道愁。

现在就是快乐一天、高兴一天。你看我现在会用微信了，几十年不见的老朋友知道我住酒店，都跑来看我。确实我住在这里，真的像我弟弟和儿子讲的，只要你开心一切都由你，你爱怎么弄怎么弄。我住在这里没有什么愁的事。住在酒店里，就是最简单的生活。活得自在活得开心比什么都好。

图源视觉中国

精彩故事永不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