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女孩,让人体面离开
殡葬师刘颖印象最深刻的“客人”,是一位车祸去世的小女孩,年仅12岁。刘颖见到她时,遗体已面目全非,双腿断裂,躯体变形。刘颖和同事以公益的名义给女孩做了美容修复,给她化了妆,补了头骨上的洞,换上了漂亮的裙子。年轻的生命短暂地余光复现,平静、安然。
要知道,三年前刚开始做这行时,刘颖连逝者的脸都不敢看。
今年7月初,全国影院陆续复苏,皆大欢喜的事儿。不过,在第一批上映的电影里,有部不那么“喜庆”的片子,殡葬题材的《人生大事》。
殡葬师卡戎一直困于如何向6岁的儿子解释自己的工作,电影上映后,他带孩子去看电影,直接把影片中那句“种星星的人”拎出来用。
儿童对陌生事物的理解常常抽象而充满想象力,事实上,在老师家长或电视动画里,不少孩子都听到类似这样的比喻:人死后去了天上,变成了星星。
只不过,大人们很少主动去向孩子解释“死亡”这件事。
殡葬行业本质上属于服务行业,在从业近十年的天津31岁殡葬师孟阳看来,“为逝者服务的时候其实更多是在和生者打交道,(我们)看到的都是各种人和人的故事”。
《入殓师》剧照
孟阳为92岁老空军爷爷整理过遗容,为他穿上军装、盖好党旗,将骨灰交给家属,洒向大海;她为自杀的孤老奶奶挑选过寿衣,也看见过4岁的孩子抱着父亲的遗体,似懂非懂地嚎啕大哭;她还为即将结婚却惨遭车祸的28岁小伙子办过葬礼,婚纱照一夜之间变成遗照,怀孕未婚妻的嚎啕大哭,和逝者母亲的平静和沉默,都能穿透孟阳的内心。
悲伤和告别的形式各不相同,但“沉重”是这一行每日工作的基本色。
刘颖还记得入行后第一次直面遗体的脸,那是一位50多岁病逝的男性,美容师给他化妆的时候,老半天画不好,刘颖凑上去查看,发现有灯光恰好落在死者鼻梁上,塑出一条亮白的影子。他们把脸稍稍侧了一下,面部的颜色一下子变得正常了。
刘颖忽然发现,死者的面容很平静、安详,她试着去触摸逝者,并不像电视里演的和书里写的那样冰凉,反而是温暖的,因为人刚走没多久。
“家属进来看到了死去的亲人,就像睡着了一样。”
在这个时候,生命的意义被再一次拭亮了。
“人死后其实没那么可怕”
刘颖所在的殡葬公司位于贵州毕节,《人生大事》上映后,公司与当地影院合作,将殡葬师的海报与电影海报并列立在影院。员工们穿着制服站在旁边,依次向从观影厅出来的观众发送宣传手册,同时弯腰、鞠躬,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如果人们愿意,可以与他们握一次手。
刘颖他们公司在影院门口向观众介绍“殡葬师”
殡葬师们大都不会主动与人握手,“我们的手摸过死人,你再来和我握手,很忌讳,不吉利。”刘颖坦言,“一些人可能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介意的。”因此,他们常以双手合十作揖、点头弓腰取代握手,他们也从来不会使用“您慢走”“走好”等礼节用语。
刘颖进入这行纯属巧合。2019年,她自己开的服装店倒闭了,恰好,一个老朋友的“礼仪”单位在招人。她去到了才知道那是一家殡葬公司。
不过,应聘的是人事和行政,刘颖从没想过会去“一线”。然而,入职两个月后,恰逢过年,单位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一个晚上,刘颖忽然接到一个“现场”请求——“现场”,即当时有人去世了,需要殡葬师立刻到达——没有办法,刘颖只好硬着头皮上。
贵州的寒冬阴冷刺骨,在进入入殓室之前,刘颖全身都在发抖,“我从小胆子就很小”。
她先旁观同事给逝者擦洗身体,对手脚指甲、耳鼻口进行消毒。那是刘颖在时隔十年后,第一次看见自己父亲之外的遗体,“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父亲走那年刘颖才23岁,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母亲陪身体不适的父亲去看病时,在医院等候的椅子上,父亲不知不觉缓慢地、一点点地倒在了地上。
接踵降临到一家人身上的是两个字:混乱。母亲天天以泪洗面,几度崩溃。家里还有个年幼的弟弟,对“死亡”知之有限。父亲的所有后事,都落到刚毕业的刘颖身上。
后来殡葬师在火葬场给父亲洗澡,“拿着水管,前面冲一下,后面冲一下”,刘颖总觉得有些粗暴,但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还有摆丧宴的三天,她只记得母亲坐在冰棺旁边一直哭,旁边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在打牌、玩闹,场面充满着混乱、荒诞。
“我不愿意还有别的人去经历我经历过的那些混乱。”这是刘颖坚持在这一行的核心动力,她最不希望的,是自己儿子将来有一天,会经历她当年经历过的那些慌乱和无助。
人在去世后或濒死前的一段时间内,感受到的时间是失序的,意识、意志都被打乱,只剩下仓促的恐慌和来不及的告别。
今年初的一天,孟阳的同事拉了一位车祸去世的卖菜大哥,才四十岁,“人都散架了,在车里非要坐起来,嘴里还说着话……还想着卖菜。”
殡仪馆里,孟阳听到逝者的妻子嚎啕大哭,声音震荡着整个停尸房,她一面不寒而栗,一面不禁回想这位逝者生前的生活。听说车祸是因为超车,“他超车肯定也是想赶快回家。”孟阳怆然,为了生计奔波,谁料为了生计丢了生命。
而孟阳能做的全部,只有“帮他体面地离开”了。
受儒释道文化的影响,国人对死亡既持重又回避。我们讳于直接谈论死亡,同时却注重礼法,“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辽宁95后殡葬师依依认为,“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们阻止不了,但我们可以让亲人体面地走完这一生”。
生命无常,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依依遇到过一些非自然死亡的逝者,“他可能面部狰狞,嘴也闭不上,还可能有排泄物”。
依依遇到过一个抑郁症跳河自杀的老奶奶,“横死者”一般会被直接拉到殡仪馆,连家都不能再回,依依给她穿衣服的时候,身上全是水草,“但这还算好的了,尸体是完整的”。
依依和同事配合模拟练习给逝者穿衣服
不过,作为一名无神论者,依依坚信,破除所谓“不吉”和“晦气”的唯一秘诀,只两个字:用心。用心去清洗他们的排泄物、脏东西,擦洗完全身、穿好衣服后,“基本嘴巴就自然闭合了,面部表情也会看起来会比较祥和。”这个时候,依依会相信,死者是感受得到她的用心的。
人,要体面地走
殡葬行业在我国的历史不算久,19世纪末由西方国家引入进来,直到1995年,殡葬才作为一门专业进入大学课堂。但现在,全国开设相关专业的,只有分别位于长沙、武汉、黑龙江等城市的几所专科学院。
目前,从事殡葬行业的,也有不少是其他工作误打误撞转过来的。《2016-2021年中国殡葬服务产业市场运行暨产业发展趋势研究报告》显示,我国死亡人口每年约有1000万人,殡葬行业的人才缺口不小。
依依从大连工业大学艺术设计系毕业后,做过设计师,考过教师资格证,也尝试过考公,后来兜兜转转进入了殡葬行业,“反正做设计头发也会掉光”,她想,与其一整天盯着电脑,她更愿意与人打交道。
天津女孩孟阳和《人生大事》的导演刘江江一样,家里几代是干殡葬的,从小到大,孟阳都会听家人们谈论“这家怎么死的”“那家怎么了”,她不觉得害怕,但妈妈不许她去干这些事儿,“女孩儿干这个不好”。
然而,2013年,孟阳从大学毕业后,先是艰难“北漂”了小半年,最终还是回到了老家,干起了祖传老本行。
当地有人家里如果有人正常死亡,就打电话给孟阳他们。正常死亡的逝者家属通常会准备好衣物,殡葬者直接过去,给逝者擦洗、穿衣服,拉到殡仪馆后先用冰棺放三天,等亲属办完死亡证明回来,工作人员带领亲属去挑选骨灰盒。完成封棺、摆桌、辞灵等一系列流程后,休息40分钟,算是对逝者最后的礼仪。
所有仪式结束后,殡葬师要将逝者抬上灵车拉到火葬场,接着带着家属去选炉。火葬场分低炉和高炉,炉的高低就是价格的高低。“低炉烧出来的灰比较粗糙,需要人工把骨灰勾出来;高炉有个推拉板,逝者躺着推进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烧出来还是什么样子,骨灰会像粉末一样细腻。”
殡葬的英文名是“undertaker”,即“带到下面”,有一个“带”的动作,殡葬师的工作,是将死后的人带到另一个世界,在生与死之间搭建索道,让逝去的生命安息,让活着的人安心。
依依到逝者家里去准备开始入殓
《人生大事》里的大爷希望给自己办一场“生前的葬礼”,理由是“想看看自己死去时的样子”,听上去荒诞不经,但现实中,确实有人提前为自己考量“身后事”。
一天,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来找孟阳,想给自己定制一件寿衣。孟阳一看哭笑不得,“您这身体看起来比我还好!”老太太笑道,“提前准备,别到时候抓瞎。”
不过,老太太对自己的“后事”交代得有些过于细致了,这让孟阳越听越狐疑,甚至觉得这个身体硬朗的老人是不是“精神有点问题”。老太太要求的重点就两个字:简单。“别让子女花钱”“我一闭眼,都是给活人看的”……
孟阳没想到,才过了几天,老太太就没了。是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的,留下一封遗书给儿女,大意是“我去找你爸了,别太伤心”。
人是否可以提前决定自己的身后事?《人生大事》里还有这样一幕,殡葬师打算替一个即将去世的小女孩接过后事,遭到其家属怒斥:人还没走,你们就来?
刘颖称,其实有不少家属是会主动联系殡葬师的。他们将那些已被医学确诊为弥留之际的重症患者称为“临终者”,面对一位临终者,家属除了悲痛,也会陷入迷茫和无措,于是便可能联络殡葬师,预订“生前契约”。
“如果人真的走了,他们(家属)不用担心,所有后事我们负责。”当然,如果情况好转,“我们白跑几趟也没关系。”刘颖坦言。
不过,家属会担忧“临终者”自己知道自己被请好了殡葬团队,“我还没走你们就叫人来了?”因此,刘颖他们通常会先在楼下等待,不穿工装,静待家属消息。
《人生大事》剧照
依依也签过临终守护的生前契约,客户是一位患胰腺癌晚期的77岁老太太,她的妹妹主动联系到依依,希望她能陪老人走完生命最后几天。
老太太并非无儿无女,大儿子在国外,二女儿也不愿意来,“给财产才会来”,还剩下一个亲妹妹,年龄也很大了。老太太生前很爱漂亮,她特地嘱咐依依,“别弄那些传统寿衣,要颜色鲜艳的,要很漂亮地走”。
依依一直拉着她的手,直到没有生命体征,弥留之际,老太太说,“这一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丈夫,我没教育好两个孩子。”待已经神志不清了,她还念叨着大儿子的名字,可儿子始终没有现身。
这单结束后,依依特地请假回家陪了妈妈好几天。这份工作带给人的心理压力不小,有时候恐惧反而是活着的人带来的,送走死者,如何继续在这个充满离别、冷暖不一的世界里自处,成为他们的必修课。
“这一行,总得有人干”
“我们遇到的都不可能是高兴的事儿,身处这个环境,每天都处于低压的气氛中。”沉重的心理压力,成为不少殡葬师离开行业的重要原因。
刘颖有时需要拍视频记录告别过程,看着家属哭泣,他们也会跟着哭,那是完全控制不住的一种氛围压制。
调节的方法是健身、刷视频,偶尔喝点酒,但喝酒是需要报备的,因为这个行业必须要时时刻刻待岗,“常常是接到电话后立刻就要出发,片刻都不能耽误。”
对身为单身妈妈的刘颖而言,这无异于给原本就忙碌的生活又加一道重重的神经砝码。她常在半夜两三点、四五点接到电话,“再远都要在一小时内赶到现场。”不仅为了处理死者,更为了安抚家属,“即便我们暂时不能做什么,陪在家属身边,他们会好过一点。”
2022年,从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七,刘颖都待在殡仪馆,没有假期,没有节日,随时随地都可能立刻被拉回“死亡”的环境。
孟阳目前所在的殡仪馆有 8 个告别厅,最高纪录是一天里同时有 7 个厅在办事,她一个人得同时盯两三家,注意力和精力都要保持高度集中。
死生亦大,孟阳从不认为自己的工作仅仅是“处理后事”,那么多真实可触的、沉甸甸的情感和情绪,很多同行扛不住,走了,她还能坚定地坚持下来,不论怎么说,都已经有了一份离不开的责任担在身上。
网上一直有段子流传:“殡仪馆守一晚上1200元,你去不去?”本文采访的殡葬师们都觉得,拿这份工作开玩笑很过分,既不尊重行业,更不尊重死者。
实事求是地说,正规的殡葬师不可能“高薪”。“说难听一点,这一行也有‘淡旺季’,也有绩效,办的事多一点,拿到手的就多一点,但大多数时候也就到手四五千。”刘颖坦言。
依依拥有北方女孩的开朗乐观,她嘻嘻地回应外界的“月入过万”传说:“我们这一行,不讲钱,讲‘缘’——月入3000‘缘’(元)。”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走流程式的服务,悲欢离合藏在那些流程里,但这并不会给他们带来额外的情绪收入。
除了低薪,不少人从殡葬业转行的主要理由,还是歧视大于正视,偏见大于看见。
孟阳和老公刚结婚的时候,婆家觉得她“阴气太重”,不想让她继续干这行。但孟阳没理,“这是我自己的事儿”,并且,这一行,总得有人干。
山东90后女孩淼淼是正儿八经的殡葬专业毕业生。当初在填志愿的时候,父母曾以“不交学费”来威胁阻拦她,甚至不惜扬言要和她断绝关系。
参加工作后偏见更无处不在。淼淼曾在打车时因“目的地殡仪馆”被司机拒载;租房时曾因职业原因被房东婉拒;亲戚朋友结婚生子也不会邀请她参加,觉得“晦气”。
实际上,就算有朋友愿意邀请他们参加婚礼,淼淼也会自觉拒绝,“年轻人不忌讳,不代表他们的长辈也不忌讳。”
比起陌生人的偏见,亲人和熟人的嫌弃更令他们失落。刘颖曾经有个多年的好闺蜜,当年,在电话里得知刘颖的新工作后,闺蜜忽然甩出一句:“你太可怕了,以后不要再和我打电话了!”
听到这句话,刘颖“心凉了半截”,当然,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也没再主动给闺蜜打电话。
刚转行的时候,刘颖的母亲也强烈反对,“她觉得你这不就是在赚死人的钱”,刘颖哭笑不得,毕竟这话也不算错。
她也一直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解释自己的工作。儿子今年5岁,只知道妈妈在一家名叫“一花一世界”的公司工作,每次刘颖出门去上班,他只知道“妈妈要去‘一花一世界’了”。
一次,他也问刘颖,“妈妈去做什么?”
“去做有福报的事。”刘颖回答他。
“什么叫有福报的事?”
“就是做好事。”
后来有一次,儿子养的小乌龟死掉了,刘颖带他去埋尸体。母子两认真完成了一次生命的祭奠仪式,刘颖想,或许正是这件小事的影响,几天后,儿子忽然对着姥姥说了句话:“其实我妈妈正在做一件特别好的事。”
刘颖母亲当时听到后也笑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抱怨过女儿的工作。不久后,她自己有一位患尿毒症去世的朋友,也是刘颖公司帮忙完成殡葬程序的。
半年后,闺蜜也忽然主动来找刘颖,打算为她自己和老公签订一份生前契约。
不论是身边人还是陌生人,理解殡葬这件事都是一步步推动的。因此,《人生大事》、日本《入殓师》这类电影,让不少殡葬师看得热泪盈眶。这一行,这些事,如果拍成纪录片,大概是没那么多人去看的,但电影里有感情,有泪,有笑,可以吸引更多观众走进影院,了解这一行业的真实状态。
人类永远没办法抵御死亡,但我们永远可以想办法让它以更体面、有尊严的方式呈现。
(应受访者要求,依依、孟阳为化名)
编辑 | 煎尼
排版 | 准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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