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价值投资者选择“格格不入”
受访 | 张志雄
撰文 | 曹欣蓓
回首半生,57岁的张志雄常自比为电影《玩具总动员》的主角。巴斯光年自以为是“远方星际领袖、勇敢探险家”,直到有一天,他从电视的销售广告中,无意间窥探到命运的真相。
原来,他不是独一无二的战士,而是批量生产的玩具。在玩具商店里,还有满满一货架的巴斯光年,他们一样按着胸口的红色按钮,一样在大声呼喊:“星际总部,收到请回答!”
但从来没有星际总部,难怪按钮那端从未传来回应。当巴斯光年展开滑翔翼,最终却从楼上跌落时,连最后一丝幻想也被戳破,只有冰冷的现实扑面而来——这个世界上,他根本不是英雄。
可即使如此,他依然英勇迈开步,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大时代下的一粒沙
出生于上海弄堂的张志雄,早年是在极端匮乏感中度过的。
他们一家四口人蜗居在18平米的房子里, 厕所厨房都是与他人合用,上厕所前,还要先排队敲门。到每个月抄表时,又是一番折腾——水费电费到底按家庭分,还是按人头平摊?有人多用水怎么办?
对张志雄而言,更大的匮乏感不是源于物质,而是源于精神——他想看书,想看很多很多的书。但在那个年代,连吃一顿有荤有素的饭都是奢侈,谁又有空顾及这个小少年的精神文明。
好在张志雄格外争气,他从位育中学毕业,高分考上了重点医科大学,本以为大好前程即将展开,从此走上精英之路。
未曾想,体检时,因为视力检查人员的误判,原本应该是0.6-0.8视力的张志雄,由于查视力表最上端时没遮好眼睛,直接被写成了0.01。
可瞎子怎么上学呢?大学立即通知张志雄复查,奈何当时他在外省,坐火车过去需要25个小时。当年,只有团级以上才能坐飞机,张志雄眼睁睁地错过了复查时间。
这一错过,直接错过了整条学医路。张志雄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写——1984年,他的医科大学录取被取消,直接一落千丈,去了最底部的华纺分院。
他一度心灰意冷、自我放弃,但机缘巧合下,他在学院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哲学老师刘健,随后又结识了几名复旦交大的老师,刚见面,刘健就给了他一套书。张志雄少年时期,对书籍不曾满足的饥渴感被点燃了。
他缩在家里的阁楼里,读了个昏天黑地,下楼时头重脚轻,内心无比满足。张志雄就此找到了新动力——那些复旦交大的老师们有很多书,他可以不断看书、可以考研,他要去读当年最流行的专业:文学批评。
可张志雄刚考上了上海师范大学的文学批评专业,第二天,他又被通知说——不录取了。
如果拥有上帝之眼,他就能知道,这次不录取源于他的本科时期。彼时,张志雄成了某次特殊事件的替罪羊,虽然院领导再三申明要撤销对他的处分,但处分最终还是留在了档案袋,就此断绝了读研路。
可张志雄什么都不知道。他既看不到自己的档案,也没想到去问个明白,他只是随波逐流,既然不能读研,就顺势进了上海第六电表厂,当起一名车间工艺员。
在上海第六电表厂的三年,张志雄过得叛逆又固执。别人在工作时,他坐在那里看书,别人在抽烟喝酒打牌时,他还在那里看书。
这就是年轻时的张志雄,他穷得叮当响,却又嗜书如狂。
由于长期消极怠工,上海仪表厂甚至都讨论过是否开除张志雄,可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还在看书。
在股市里寻求
“大智慧”
1991年夏天,张志雄迎来了自己的时代。
朋友告诉他,上海证券交易所在办报纸,缺一个文学副刊编辑,让他一定要去。当时的张志雄还放不下文学梦,但架不住朋友奔前跑后地劝说,就这样在懵懂中进了上交所。
入职第一天,张志雄在人事经理的桌上,看到了一张机电系主任严伯超的名片。
他心里还颇觉亲近,原来严主任与人事经理竟是熟人,可后来才知道,是严伯超亲自向外调的上交所人事经理解释他档案袋中的处分。好在上交所不搞“一刀切”、好在严伯超热心正直,不然张志雄就会一辈子背着莫须有的处分,永无出头之日。
26岁的张志雄成了上证报最早的记者和编辑,就此踏入生命的新旅程。
张志雄其实不懂股票,他在上证报的最初3个月,全凭自尊心苦苦支撑——如果丢了这份工作,他又回不去上海第六电表厂,那就失业了。但张志雄的优势在于看书和学习,他反复读、反复写、反复练,还成了上证报专题部主任和报社编委。
在1995年股市跌得哀鸿遍野时,张志雄和同事们组织了一次可以载入中国股市史册的大讨论:寻找中国证券市场的大智慧。这在股市中轰动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智慧”也成为了市场的流行词语,甚至还成了公司的名称。
张志雄的影响力不止于此。
1997年,时任《上海证券报·市场导刊》主编的他举办《中国上市公司行》活动,历时一年,大兴公司调研之风,远远领先国内券商的机构调研。他还曾对处于萌芽状态的基金进行调查,在《财经》杂志撰写《基金黑幕》,引起了整个金融市场的轰动。
至于如今备受推崇的巴菲特、德鲁克、芒格,全都是张志雄带起来的。他曾在《南方周末》连开了40期德鲁克专栏,将这位管理学家带入大众视线。
他曾拥有高分,却阴差阳错进了最末等的学校,可在缺乏名校背书的情况下,他又机缘巧合,进入了精英聚集的金融圈。他将文字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凭借自己的“笔杆子”名声大噪。
他成了中国初代的超级网红。
说服自己不是英雄,
是件难事
活在钱堆里的张志雄,依然不在乎钱。
他就像一个闯入名利场的读书人,但其他人未必这么想。
人们对他人的评价,往往源于内心的投射。对一个醉心名利场的人而言,怎会轻易相信张志雄的野心,既不在金融圈满地的六便士,也不在职场权势的纵云梯?
张志雄描述过理想的职场。在那里,老板能替他遮风挡雨,屏蔽所有的人事龃龉与纷争,他只要蒙头写字,写到昏天黑地,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可在张志雄的职业生涯中,从没碰到过这般理想的环境,何况他盛名在外,更是身不由己。
外人看他时,见到的都是光鲜履历,《上海证券报》编委和专题部主任、华夏证券研究所副所长、上海有线电视台财经频道副总监、《财经时报》副总编。但只有张志雄知道其中的百般滋味。
当被问及这一生是否顺利时,荣耀等身的张志雄不假思索道:“不顺利,我确实碰到过几个贵人,可我那么努力,才碰到几个正直的人。但你没见过搞我的人,那可太多太多了。”
张志雄是早慧而晚熟的。
早慧在于他很早识字、很早就意识到书籍的奥妙滋味;晚熟在于他从小就对权力纷争不感兴趣,不然也不会在早年间错过名牌本科,又错过读研,却始终不懂得申辩。
可如今想来,晚熟竟成了件好事。
“很多事情,我都是隔了很久后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个故事,还有这些势力纷争,但已经过去很久了,一切都来不及改了,”张志雄说道。
对权力纷争的迟钝,成了一把破旧的保护伞。毕竟,如果真是极端聪明敏锐的人,那该生活得多痛苦?只能清醒地看自己被搞,看他人颠倒黑白,扣上欲加之罪。
“总有人对权力趋之若鹜,他们有了权力来弄你,最可怕的是有些人自己没有权利,但借着其他人的权力来弄你。”
“我以前不理解损人不利己,但我后来发现,这世界上没有损人不利己,所有损人都是利己的,因为搞你的人内心会快乐。”张志雄说道。
可名气再大又如何?那也是权力斗争下的一枚棋子,甚至连他曾经的崭露头角,背后都有不同势力的博弈,只是正好给了张志雄机会。
世界上没有英雄巴斯光年,只有被打造为“英雄”、批量生产的玩具巴斯光年。
张志雄厌倦了人性的嫉妒与构陷,2002年,擅长投资、明知上海房地产会不断上涨的张志雄,手捧着朋友投资的200万,抛弃了世人趋之若鹜的铁饭碗、金饭碗,创立《价值》杂志,给自己造了个“纸饭碗”。
“2002年上海房市方兴未艾,我花了一年的时间调查,写了一篇要大家买入好房子的长篇报道,发表在《价值》创刊号上。5年后这篇报道还被其他房地产杂志继续转载,但我当时没钱买房,全都投到杂志去了。”张志雄回忆道。
别虚伪,有钱真香
2002年办《价值》杂志后,张志雄第一次感受到钱的好处。
原因无他,只因纸媒不易。杂志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企业,每月至少需要15万的费用,可谓成本极高,收益极小。
在最夸张的日子里,张志雄外出参加座谈会,主办方给了500元的费用,他忙不迭赶回去交给公司,作为当月的收入。
“盈亏情况?哪有什么盈利?全都是亏损,”张志雄说道,“最后几年非常惨,一直在面临破产的危机,每天都不知道第二天怎么活。”
他不爱尔虞我诈的名利场,可为了让杂志活下去,重新回到了名利场。
“你想我是写《基金黑幕》的,结果又去为基金服务,还好有少数后期成立的基金公司欣赏我,我就去给他们做打包、运输,做基金宣传册的印刷。”张志雄说。
但基金服务也是个看天吃饭,没有稳定现金流的生意。有阵子,张志雄到处穿着西装竞标,却屡屡不能成功,等行至穷途时,又突然来了个“朋友”引荐,就此账上多了几十万的“活命钱”,而他至今不知道是哪位朋友做的好事。
办杂志是真的烧钱。作为将“价值投资”概念引入中国的鼻祖,即使在价值投资最火爆的那几年,《价值》杂志订阅用户增长到1万多人,可扣掉30人的团队成本后,还是赚不到钱。
张志雄别无他法,只能去做股票。过去,他从没认真做过股票,只是因为要写文章,所以需要实践感受,属于玩票性质。但从2003年开始,张志雄正式进入股市,靠投资赚的钱,养活整个杂志。
他是一名天生的投资者,继2007年股市大涨后,张志雄在2008年的股灾中成功脱身,又在2009年春天市场底部投资房地产。
可张志雄说:“但凡杂志能赚到钱,我绝对不会去做股票,这是可以发誓的。”
46岁,张志雄终于关了亏损15年的《价值》杂志,开启了人生的新篇章。他秉持“读万本书,行万里路”的信念,踏上了环游世界的路程,做起了如今的“志雄走读”。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想做就做、自然而然的事,但在旁人眼中,堪称一场从“资深财经人”到“地球自游人”的转型跨界。
尤其是写游记和写财经文章,面对的受众截然不同。
“我不认为和他们一直是同路人,大家不过是相交,或者一起走了段路,但总会分别的。有些人觉得数钱很快乐,恨不得天天数钱,挺好的。可我没有这种感觉。”张志雄说道。
作为上交所曾经市场调研的人,张志雄笑道,他若当时真想赚钱,早就是个亿万富翁了。可即使是在办了杂志,觉悟到钱有多重要后,他依然拥有与大部分人不同的金钱观——他把钱当作工具,而不是目的,讲究的是适可而止。
金钱之于他,是实现人生梦想的手段——可以买书、可以救杂志、还可以周游世界。
但不得不说,有钱真好。就像在问及走读时,住的都是好酒店,吃的都是好餐厅时,张志雄并不虚伪矫饰,而是坦然道:“对,为什么不呢?”
用生命来走读
从法国、德国到日本,从埃及、印度到墨西哥,这些年来,张志雄已深度游览了30多个国家。他曾整个寒假都待在巴黎,到处看博物馆,也曾七探卢浮宫,他可以说出卢浮宫每天各开哪些馆,每天开放哪些不同的厕所。
“我觉得这是一场顽强的读书与游历运动,我是用生命在走读。什么叫生命呢?实际上就是消耗,最后筋疲力尽,因为这样才能融入你的生命中。”张志雄说道。
这就是张志雄的价值观:只有巨大的投入,才能产生收获。这世上从来都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哪有什么低成本高收益,只有全心全意的高投入。
张志雄做什么都是大手笔。他想了解一个作者,就一次性买完所有的书,哪怕事后发现全是扯谈,至少没有遗憾。就像每本走读,都是以几百本书和深度旅游为前期的基石。
做“志雄走读”时,因为感慨当年做杂志太累,他索性创立一份价值投资通讯,把订阅价格从30元/月提升到了1000元/月,导致用户量从1万多人锐减至50人,即使经历了这些年,也是在300人的小范围流传。
张志雄所做的事,每一步都离赚钱很远,也离影响力很远。
例如,明明还有更快捷、更大范围传播的方法,把走读做成《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可张志雄不要,因为他不想把书变成网红打卡地指南。
又例如,他虽深入研究过王阳明和曾国藩,却偏偏不愿意多谈,因为他觉得这成了一种社交符号,就像饭桌上一定要喝茅台,甚至改成红酒时,味道都变了。
“这世界上还有太多值得深入研究的、出类拔萃的思想,为什么非要盯着曾国藩、王阳明不放呢?在世界上,这两人真的如此一流吗?还是因为谈不出别的呢?”张志雄说道,“我现在把这看成一种信号,谁跟我谈这个,我就理解了:你想跟我喝茅台。”
巴菲特的传记作者爱丽丝·施奈德将每年一度的股东大会称为“马戏表演”——巴菲特鼓励狂热,喜欢一年比一年更壮观的马戏秀。明明每年80%的话都是重复的,可人们依然挤破脑袋、争相入场。
毕竟,只要参加过伯克希尔的股东大会,就成了投资眼光与身份的象征。
世界本就是个巨大的马戏团,每个人忙着用符号确认彼此的身份,却无暇深入了解符号背后的含义。
张志雄既没有顺流,也没有逆流,只是不想走入人群中。
价值投资者的
最终宿命是投资自己
曾有一名博士朋友对张志雄说:“张主编,我终于把你的书读完了!”
对方充满自豪,仿佛完成一桩了不得的大事,可张志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你不想读,就不要读,咱们说点别的也行。为什么非要强行读,弄得我要感谢你一样?”
平均每天读一本书的他不能理解,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读书不该是一种幸福吗?为什么如今读者看完了整本书,反而变成一种对作者的恩赐?
影响力这件事,本就说不清。作为长期与文字打交道的人,张志雄知道高影响力背后的危险性,也经历过人情龃龉,更是知道追求影响力的负累。最后,他索性不去想了。
“人不要给自己太多的设计和预期,这能让你过得更满足,”张志雄说道,“我就是记录自己的感受,既不用证明给谁看,也不用影响谁,因为我谁都影响不了。”
张志雄是大时代下,一个非典型的小样本。
不同于正统的名校精英之路,他属于非主流名校出身,却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机缘,成为时代曾经的弄潮儿。
名利场的光鲜令人狂热,但前提是有能力一直站在潮流之首,不然就会面临层层危险,因此,在完成了人生原始财富的积累后,张志雄选择了往回退,给自己造了个充满书香的安全屋,选择了投资自己。
说是安全屋,但屋里装的是广阔天地。他的人生极为丰富,见过大钱,开过眼界;他热爱生活,精力充沛地环游世界,与大部分人不同的是:他在人生浪潮冲到高点的时候,另辟蹊径选择了少有人走的小路,还转身得格外坚定。
在功绩社会里,这份放弃难能可贵。人类最难抵制的是欲望膨胀,明明已经赚到了钱,却还想要更多的钱、更大的名、更高的权,还想确保进一步向上进发后,能安全功成身退,美名长存,财富保值增值。
可世上哪有“星际领袖”巴斯光年?只有始终无法满足的野心,当人们傲慢地展开滑翔翼,试图一展身手,结果却是从楼上重重跌落。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是,那些曾经的不可一世,回头看却像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话。
张志雄是懂明哲保身的,他早早给自己规划好了一条安全的退路,降低可能的风险,减少与不必要的人打交道。撑起30人的杂志太累,那就索性自己做个走读,守着300人的小圈子,他既不想当众人仰望的投资大鳄,也不追求非要影响多少人。
但十几年如一日,始终让自己待在小圈子中并不容易。
久了以后,人总会想要更多,尤其是在财力足够支撑的情况下,又有几个人能控制并收敛野心,只专注于自身的走读?很多人都会说,自己做的是小众精选,可事实上,有了小众后,又总是想要大众,再把大众变成更多的钱。
人们无法控制地既要又要还要,寻求钱权名三者兼得,在获得了相应的地位后,又会被更大的野心所占领,图钱不易,有钱后保持平常心更是不易。越是拥有得多,就越是难以放弃。
张志雄说,如今他已经没几个线下见面的朋友了。对读书人来说,他似乎太有钱;对有钱人来说,他又太有文化。
当每个人都待在方正的格子里,为了钱权名不断向上攀登时,张志雄就像一个突兀的大圆,看似和很多格子都沾边,到头来反而显得格格不入。有他在,原本整齐的队列里,总像多了个异类。
可为什么非要挤到格子里呢?他不用依靠旁人,一样能过得很好,如果不能当引领大众的标杆,那也可以在遥远的海滩,当个小小的灯塔。他转身背对人性的贪婪与野心,不管旁人看或不看,都独自发着快乐的光。
在见过了世界的无常后,反而会活得更加真实。
张志雄是大时代极为个别、难以复制的样本,当属于他的浪潮退去,他选择了如庄子般的处事之道,在人群之外,造了个只属于自己一人的格子。
参考文献:
1.应健中,“说说《志雄走读》中的张志雄 ”,https://mp.weixin.qq.com/s/quq2QDhoLItsir7oSmfGpQ
2. “志雄走读系列——五十自述”,https://zhuanlan.zhihu.com/p/673993
受 访:张志雄 撰 文:曹欣蓓
设 计:郑亚胜 运 营:周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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