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应届生,我不配做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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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招聘信息汇总——”
手机、电脑两手刷,新的招聘消息姗姗来迟,提示刚刚冒了头,我立刻就使出日日修炼的灵犀一指点了进去,怕稍慢了一步,这块疯狂的石头就给人抢跑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是这道理。
《欢乐颂》剧照
天下武功要快,更要稳,一招错,满盘输。这道理,如今的我深有体会。三年前毕业之日,我踏错了一步梅花桩,被剥夺了应届生弟子的尊贵身份,自此,我从原来的江湖轨道跌落,并且大有万劫不复的架势。因为当我浏览过招聘信息的那一刻,又一次,长叹一口气:原是我不配。
2019年,我从某双一流高校拿到了硕士研究生的毕业证书。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考过全系第一,拿过奖学金,评过优秀学生干部,当过优秀毕业生。而今校长拨穗,我接过一纸证书。这本是一件喜事,但是与此同时悲哀的故事也忙不迭地赶来了。
《校阅女孩河野悦子》剧照
许是因为健身不当埋下的祸根,这个夏天,我饱受双腿疼痛的烦扰,起先着实没有重视,只是觉得大抵是毕业季,每天跑来跑去,累了,歇歇就好了。于是我每日照例贴膏药,少走路,然而不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日趋严重,一日复一日,到了站立困难的地步,每每起身,双膝,脚踝便有挫骨之痛。当我第一次在亲友的护送下去医院挂号的时候,我确没想到,看病,或者说,把病看好,这么难。验血,CT,核磁,我辗转于各个医院、各个科室、各个窗口,从西医到中药,从夏天到冬天,在疼痛和抑郁中,旧病未愈,心病多如牛毛。
“保持心情愉快。”这是医生嘱咐我最多的一句话,然而我的心情包罗万象,除了愉快之外应有尽有。一天三顿的中药,一次一大碗,喝得我饭也吃不下,喝水也反酸,日日浑身无力,又想起如今自己的困境,夜不能寐,脱发不断。
毕业半年有余,身边的同学们都焕然一新,游鱼入大海,在广袤天地施展拳脚。只有我,一个人回到家中养病,一个狭小的卧室,一个小窗户,窗外一片井口大的天,病鱼死潭水,在近乎于囚禁般的日子中,我珍贵的2019年一去不返,我珍贵的应届生身份一去不复返。
《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那些日子,我不敢打开微信,怕看到曾经关注的招聘网站与公众号的每日推送,又心在天山,想看几眼望梅止渴。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我不敢看朋友圈,更不敢发朋友圈,甚至毕业之际,身边的同学们纷纷发表长文告别学生时代,我都不敢坦然地发一句话祝自己毕业快乐。我怕意料之中的留言,怕突如其来的私聊,怕对方问一句“现在在哪儿”,而我无法回答。
然而,即便是那时,我都不曾意识到我错过的是什么,尚且自我安慰病树前头万木春,来年撸起袖子加油干便是。
为疾病所困时,我便生起了考博的念头,想着这或许是唯一一条光明之路,能救救我这被逐出“应届”之外的可怜人。
斟酌再三,选中了一所外地的院校。挑灯夜读之际,也觉得自己的资质够不上这所大都市的名校,于是制定了一个详尽的计划,计划等2020年春季开学,我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去那学校外边租个房子,每日去院系听课,参加讲座,和目标专业的学生老师多探讨探讨,增进增进自己的武艺。我构思了一个又一个程门立雪的故事给自己打气,直到疫情肆虐而来。这几乎是一把横贯天地的刀,切断了我的一切计划。
《影子写手》剧照
这一场禁足,与去年不同,不仅是对自己未来的恐慌,更增添了无数对自身经济问题的担忧。在屡屡见证了身边旧友减薪、停薪之事后,我对未来的打算愈发犹疑不定,考博的想法如风中烛火,时明时灭。逐步解封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向各个招聘会投递简历,可是那段日子中,工作着实难找。在裁员降薪的大环境下,2020的应届生都叫苦不迭,这一块饱受摧残的奶酪根本轮不到如我之类的往届生。
心思焦灼之际,一位昔日的同学给我出了个主意,要不试试教培,来去灵活,赚点钱能解燃眉之急。病急乱投医的我,不管不顾地投了简历,虽然此先便明白,这是一年之内不给交五险的行业。然而在无业的慌乱中,能有一份薪水,便已然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
能止渴的,便是好水。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这位老同学,说起来与我同病相怜。她毕业于一所一本院校,学了一个很不错的专业,人大气,干练,她姓李,我们原先常叫她李总。大四前的暑假,李总决定跨专业考研,考影视编导系的研究生,第一年,李总在初试折戟;第二年,李总通过了初试,但是可惜,被面试斩落马下。
败走研究生招考的李总,早已错过了校招,与我一样,失去了应届生的身份,成了不受门派庇护的江湖浪子。李总考了教师资格证,然而留给非应届生的教师岗位本就寥寥无几,这些岗位又多需要三年以上教龄,或是对职称有要求,亦是不符合。
既有迫不得已的客观要求,又有想多赚些钱的主观需求,想弯道超车,以弥补那些因备考而无业的日子,李总最终去了教培行业。教培行业多干多得,有时候一周七天连轴转,寒暑假甚至有一月不停修,每日奔波于各个校区之间,从早到晚。基本工资1200元,没有五险一金,没有各类补贴,没有节日福利,没有年终,干一个月是一个月的钱,纯靠个人的课时费,每月的工资于第二个月的二十号开始发放,李总为了多攒些钱,常常是忙得不见人影,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失踪状态。好容易熬过了第一年,重新签了合同,公司开始给李总缴纳五险,一切似乎开始步入正轨。
与此同时,我也顺利地通过了这一教培公司的面试以及教师培训。
《理想之城》剧照
2021年的教培行业,不同于2011年,不同于我尚是中学生的那一年,那时的我背着书包走进教室,交作业,听课,做卷子,一切程序有条不紊。2021年,一切的程序在电源关闭的那一刻,强制终止。
公司大裁员,这里像塌了窝的蚂蚁洞,教师员工们黑压压一片,一脸倦容地四下离散,没入城市的各个角落,各寻生路。我作为没有签正式合同的老师,径直离开了这里,李总作为交着社保的老教师,一个月领着1200元的基本工资,还在与公司做最后的缠斗。虽然免不了,教研组组长每日例行找她“谈话”,“劝说”她自行辞职,由此免了强制开除的索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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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此时距离我毕业已有两年。出于对科研的喜爱,也出于对现状的不甘,我重拾了那个被搁浅的计划,考博。然而今非昔比,在校外租房,然后去学校向老师面对面讨教的方案,已然不可行。2020年开始,因为疫情,各个高校开始陆续实行封闭式管理,并且管理越来越严格。每一次出入校门,都要仔细核查人员身份,不仅要检查校园卡与本人是否对应,还要出示手机端的个人信息管理系统。作为一个外来人员,我自然无法踏入这片土地,甚至,无法进入我的母校。
“你已经毕业了?你不能进去。”校门口的门卫仔细查验我的校园卡,看到“16”(16级)开头的学号,手一伸,将我请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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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以来,改变的不仅是这些外部条件,封校,就业,经济,未来,这一切也让考博的门槛水涨船高。包括我的母校在内,如今几乎大多院校的博士生招考都是申请考博制,在考博之先,首先提交自身资料进行初审。我是纯文科类专业出身,没有项目,没有实验,唯一能向博导们直观展示自身水平的,只有论文,这也是申请考博资料中的重中之重。即便在两年前,考母校的博士,尚有统一招考的机会,可惜如今,往届生申请博士,优先条件变成了在近3年内,独立或以第一作者身份在CSSCI来源期刊发表本专业学术论文2篇;或是在省级以上出版社,出版一部不少于20万字的本专业个人学术专著。除此之外,申博还需要英语成绩,六级成绩五年之内有效,但是随着毕业、就业、待业,有效期已经被时间消耗殆尽。
我已然毕业,无法再参加英语六级考试,所以与之相对的,还需要获得雅思成绩方可。
这些条件于我,是不亚于高考与考研的又一座山崖。在奋力准备,竭力跳跃这道龙门的过程中,我一夜一夜地辗转反侧,无数次后悔,为什么三年前没有直接准备考取本校的博士,没有在2019年这个大节点中完成自己的进化。如今的我,脱产准备这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将付出我无法预估的时间与精力,也将收获无法预估的结果。所以在一边怀抱自我拯救的理想的同时,我也不得不点开那些个招聘网站,一个一个注册,填写简历。
《风雨哈佛路》剧照
西安,这座坐落于中西部的大都市,2022年统计数据显示,城市本科高校数量高居全国第三位,超过广州、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更是超过同属新一线的诸多城市。然而这座城市留给我们传媒专业学子的工作岗位,又是少之又少。随之而来的,便是学历的贬值。一个非编制、月薪5000的文员岗位,招聘要求起步便是硕士研究生、英语六级、中共党员。
起初,我还按照“硕士研究生”的招聘要求筛选投递,结果,大多没有消息,其中一个通过了初试和复试,却因为缺少“大牛”的成果,铩羽而归;唯一一个通过了全部的考核,可是最终却告知我上班的地点和到手的工资,每日通勤三个多小时,每月4000出头,钱少,事多,离家远,三样全占,众神归位。只得心中百感交集着鞠躬告辞,同时也在自责,在面试官询问“有什么要问我们的吗”之时,毫无骨气地拨浪鼓摇头,没有问一句“前任为何离职”。虽然一方面为生活所迫,急于有一份工作,但是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在心里与身边朋友们签下的工作做以对比。大家或是编制内的体面人,或在知名大厂绘制蓝图,或在不错的私企。真要在一个说不出口的岗位拿一份说不出口的工资吗?心中确实有一点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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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错过了这一个岗位之后,心中是实实在在的难安了。因为接下来的应聘接连碰壁,我不得不降低要求进行岗位筛选,学历,月薪,岗位专业对口与否,我看着这一个个岗位,这是我曾经断然不会考虑的归宿,甚至多年前,本科毕业实习的工资都高于如今眼前的种种。我将筛选要求逐步降低到学历大专以上,月薪3k起,实行综合工时制度的文秘岗位。
可惜,我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我向一个要求本科学历的文秘岗位投递了简历,简历通过初审之后,负责人建立了面试群,并且将面试名单发进群中让大家各自确认。打开文件之后,我一阵无力感。名单中共有二十多人,从前到后根据出生年月排列,2000年出生的应聘者便占了一大片,1999,1998……直到我,1994年,排在最末位。无独有偶,在另一个教学管理岗位的面试时,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这类岗位普遍要求28岁以下,我的年龄只不过是擦着边,勉强符合。然而大专与本科学历背景的应聘者们,拥有着雄厚的资本:年轻,这是招聘公司极其重视的一个标准。并且,我作为一个尚未生育的女性,每一次面试都逃不过一个问题:“你生不生孩子?”我从面试室出来时,看着面试大厅坐着一排又一排青春的95后、00后,失落与迷茫之间,拨通了老同学李总的电话,只想一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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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总与我一样,这些日子白天穿梭在写字楼间,晚上淹没在各类招聘网站中。她还是招架不住前公司的“劝说”,离职了,短时间内又找不到合适的教师工作,只能海投应聘,力求社保不断。屡败屡战的李总,前些日子终于找到一个文案工作,一个月5000,三个月转正。
只是这份工作的应聘经历同样坎坷,李总先是应聘了一家广告公司,说是让应聘者们写策划案和文案用作考核,写好之后便再也没了下文,疑似骗工骗文,并且这样的事还一连遇到好几次,交了任务便再没有接到过电话。招聘网站上的公司岗位不比校招,真真假假,很多难以判断。
接着,李总在网站上看到一个“教育类文案策划”的岗位,想着自己中文系出身,又在培训机构做过老师,这是双轨专业对口,便投了简历,相约面试。面试地点在写字楼11层,到了时间,她开始面试,谈了自己的过往与规划,HR很满意,二人相谈甚欢,只是话语间略微有些奇怪,当HR谈及售卖与提成时,李总打断了他,说,我不做销售。HR也惊讶,说我们这个岗位就是销售。李总愣了半晌,拿出手机开始核对面试短信,突然发现,原是没有注意写字楼的AB段,走错了。致歉的同时,李总也舒了一口气,还好不是销售。
《请叫我总监》剧照
几分钟后,李总抵达原先的面试营地,来到了“教育类文案策划”岗位的正确房间,HR开口便道,以前做过销售吗?我们卖这个学习机——
“对不起。”李总告辞。
还是销售。
毕业的那一天我仿佛一脚踩空,从高空掉落。三年前我可以找到的工作,如今的我,望尘莫及。我们这些失去了身份的人,仿佛一个个无处落脚的棋子,想为人所用都无法如愿,我们在棋盒中,看别人驰骋江湖。
小厂流离,大厂裁人,满眼皆是奔波的江湖人。多事之秋,这方擂台对人的武艺要求愈发水涨船高,要精,要快,要准,要踏准你脚下的每一个梅花桩,断然不能掉下擂台。
我打开文件夹,翻看自己的简历、学历和证书的复印件。在疾走打擂的日子中,我听过许多“学历本来就不值钱”的言论,为此曾深感不甘,若学历不值钱,从初一到研三的悬梁刺股又是何苦。我曾在自卑与低落中义无反顾地钻过牛角尖,一蹶不振;也为了挽救自己而自我劝说,我看着手中一张又一张“过去的我”,在自我宽慰中也想明白一件事。
《垫底辣妹》剧照
少时沉迷武侠小说,与三五小友比拼走梅花桩,是谓修炼凌波微步,梅花桩一次走完方为胜,若中途走错或者掉落,需从头再来。来来回回,一步一步,跌宕起伏,乃一大童趣。
一张张“过去的我”,也不过一个个梅花小桩,它们引我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不是彼岸,只是驿站。
这么想,确实让我心思宁静了不少,这两个月,我开始低头着手眼前事。老同学李总也安慰我,说她工作还行,如今两个多月,快转正了。确实,我点点头,也不错,本地社招也是可以找到一份工作的,要耐心,要持之以恒。
暑假快到了,近期的教师招聘信息不少,逐一浏览之后发现竟然还有可以报名的,意外之喜。2022年夏天,一切似乎都随着温度蒸蒸日上。我整理好资料,准备温习试题,接到了李总的信息——
“早上去上班,经理说我被辞退了,因为他们觉得公司人有点多,我本来这周转正的。”
投稿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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