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罗翔发了一篇文章，上了热搜。

（来源于公众号：罗翔说刑法）

据他说，为方便村民过河，吉林有人私自搭建浮桥。桥是违建的，后来被拆除了。

可没想到，建桥者一家还被判寻衅滋事。罗翔觉得这个判罚有问题。

做了好事，倒了大霉，对此很多网友也怒不可遏。

这时候不同的声音出现了，他们指责黄德义是黑恶势力。

（来源：微博评论）

真相究竟如何呢？

今天我们就来说说这件事。

01.

 支持 

支持黄德义的人，因为看到他做了便民好事。

黄德义是一位小学教师，祖上以摆渡为业，他说为了方便村民生活，自己从2014年开始造桥。

他把13条铁皮船焊接起来，再在上面铺些面板，一座长7.5米、宽1.5米的固定浮桥形成了。

（来源：红星新闻）

浮桥位于瓦房镇振林村二社东，连接了洮南市瓦房镇振林村和白城市洮北区平安镇安全村，桥下就是洮儿河。

卫星地图下两村位置关系是这样的：

（来源：谷歌等的卫星地图）

浮桥并不需要全年固定着，汛期大或者冬天上冻了，就被撤下，所以一年中只需要搭半年。

当时也不只黄德义在私造，河流附近有26座私造浮桥，他们收费10元以上。

黄德义觉得乡里乡亲彼此熟，就不收钱；他们要给，他就让大车给10元，小车给5元。

然而这些钱根本弥补不了造桥的费用。

一个是日常维护费。

2014年黄德义自己掏了几万元，再借钱，共筹集13万元造了浮桥。

车来车往对浮桥的损伤很大，为此每年都需要几千元以上的维修费进行修固。缝缝补补后，据说浮桥成了这样子。

（来源：大河报）

另一个是罚款。

私造浮桥违法，也没什么安全保障，桥建成一年后，洮南市水利局发来通知，让他每年缴纳5万元罚款。

（来源：齐鲁晚报电话采访）

交钱可以不拆桥，但五万块实在太多。

数目降到一万元后，黄德义一家子决定去缴付，连续付了3年。

（来源：齐鲁晚报电话采访）

之后事情又急转直下。2018年，水利局告诉他，这次无论如何都得拆桥了，你交了钱也得拆。

（来源：大风新闻）

拆了桥后又过了四个月，他被洮南市公安局以涉嫌寻衅滋事罪刑事拘留，几位亲人也被采取刑事措施。

这种违法行为一般都是行政处罚，怎么还被判刑了呢？

法院给出了两条理由：一是强制收费；二是黄德义受到多次行政处罚仍拒不改正，情节恶劣。

最后，黄德义的行为构成寻衅滋事罪，被判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两年。其他17人分别被判处不等有期徒刑及缓刑。

（来源：吉林省洮南市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2019) 吉0881刑初170号 ）

他对自己违法一事没有异议，但觉得自己并不犯罪。

理由是自己主观上不存在犯罪的故意，在客观上没有扰乱社会公共秩序，所以没有犯寻衅滋事罪。

但他第一次向洮南市法院的上诉被驳回了。

（来源：吉林省洮南市人民法院驳回申诉通知书）

第二次上诉，是在今年6月，被媒体报道后舆论发酵，他也很快收到了白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受理通知书。

（来源于公众号：白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通知书）

舆论能发酵，因为网友看到他造的桥便民。

有四位村民表示收钱是真的，方便也是真的。

其中一位村民还表示现在拆桥后，村里姑娘想回河对岸的娘家要绕一大圈。

还有一位村民说拆桥后的通行很不方便，没桥后，老黄有一次用船送自己过河。

（来源：每日经济新闻）

她理解不了这种举报行为。

举报者很坦诚，说自己没被收几回，但就是要举报他。

（来源：每日经济新闻）

瓦房镇政府工作人员也看到了村民过河的强烈需求，他说黄德义的浮桥收费是收费的，但不强制。

（来源：南方都市报）

从便民角度呼吁当地解决过河问题的官媒也不少。

黄河评论觉得当地应该重新审视这起案件。农民日报更是指出当地政府存在懒政思维。

（来源：农民日报）

看到官媒的发声，支持者形成了一个观点：

他为村民做了好事，当地却不做好事，还不让好人做好事，还让好人的亲戚被牵连。

这叫什么事，只会欺负老实人嘛。

02.

 反对 

那些反对黄德义的网友又怎么看呢？

知乎上有当地人“现身说法”，说他挖了路，逼迫路人只过浮桥。还爆料他阻碍执法过程，被判寻衅滋事一点也不冤枉。

（来源：知乎回答）

又有当地人发声，指责他为赚钱不断挖坑，是个不折不扣的村霸。

（来源：微博评论）

现在，这条微博发言的用户已经不可访问，上面的知乎回答也找不到了。

但村霸路霸之说没有绝迹。比如有人说他造的桥质量很差，在偷工减料。

（来源：知乎评论）

有人觉得五万元的赃款核定有问题，他肯定赚了很多很多。

（来源：微博私信）

也有说他造的桥很方便，但强制收费和暴力催收也确实存在。

（来源：知乎评论）

后来大河报报道，一位受访司机吐槽黄德义一次收费200元，一个冬天他就要交过桥费7000元。

（来源：大河报）

对于黄德义最强烈的质疑来自对岸的村书记。

他说，安全村和黄德义发生过土地纠纷，黄德义打了自己，害的自己耳朵缝了20多针，为此黄德义赔了5万元。

他嘲讽黄德义满口谎话。所以黄德义还有不为人知的罪恶？

随着报道深入，事件好像并没有清楚一些，反而更加模糊。

那不如让我们逐一梳理那些关键问题。

03.

 黄德义涉黑涉恶了吗？ 

黄德义涉黑涉恶之说由来已久。

但把“黄德义 黑恶势力”“黄德义 扫黑”等字眼放入搜索框，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

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专访黄德义，被问到是不是因为到了扫黑除恶之后才拆桥的，黄德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来源：大风新闻）

是不是又没头绪了？倒也不是。

黄德义觉得自己遭到不公待遇，举报了主审法官孙某。

在他之前也有人举报过，而那个案子（被告人丁茜）涉及到了扫黑除恶行动。

（来源：红星新闻）

有的报道会简写，一些读者就误以为黄德义的案子是扫黑除恶的案子。

（来源：澎湃新闻）

当时的主审法官孙某被举报冒名顶替他人上大学。

查后发现确实如此，他也因次被免职，不过他现在还在法院工作，成了没有职务的普通工作人员。

事实上一些博主比较谨慎，他们说黄德义是被举报到扫黑办了。

（来源：微博博文）

2019年一份刑事判决书里说，“洮南市公安局扫黑办线索批转单、受案登记表、立案决定书”。

（来源：吉林省洮南市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2019) 吉0881刑初170号 ）

这条信息只能说他被群众举报到了扫黑办，但依然没有他成为黑恶势力的证据。

04.

 赃款有多少？

法院认定黄德义共收了52950元过桥费。

（来源：吉林省洮南市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2019) 吉0881刑初170号 ）

除了当地官方，无论是黄德义，还是他的反对者，都不认可这个数字。

黄德义反对自己赚了那么多的钱，他的理由是李某某根本不可能付2万元。

2万元按照一天十元的车费来算足足可以跑5年之多，但在桥拆前李某某开超市才开了2年。

（来源：南方周末）

另一边，很多网友觉得黄德义赚到的钱不止5万元，黄德义的同行也觉得肯定赚得更多。

（来源：大河报）

一定是让人给现金的，加上年代久远就不好查了。

不过52950这个数字是法院和检察院双双统计出来的结果，一开始当地检察院核实的是44000元。

目前缺乏其他证据的情况下，暂时就这么认为吧。

05.

 村民种地 

 要绕行70公里吗？

一些网友打开地图APP算了算，感觉不对，不理解村民为什么要跑70多公里去种地，还要到隔壁其他城市去种地。是不是黄德义又在撒谎？

（来源：网易文章）

首先，在土地划分问题上。

洮南市交通运输局工作人员说，因为历史原因，安全村在振林村有少量耕地。

（来源：央广网）

这里就有一个小疑问。

黄德义说在对岸有90亩田地要种，实际上黄德义的浮桥在振林村，他二轮承包土地也在振林村，对面是安全村。

（来源：大风新闻）

工作人员的说法似乎在暗示，他的土地不太可能在安全村。那所谓的对岸90亩土地指的是什么呢？

其次，绕道距离问题上，两村看着近，直线距离3公里。那么就很容易过河吗？

齐鲁晚报记者进行了航拍，确认河面宽广，周围无桥梁设施。

（来源：齐鲁晚报）

没有桥情况下，对于村民来说，绕道常常是不得不进行的事。

央视记者探访过一位小卖部店主，他说自己去河对岸的白城市进货，因为白城市进货价格更低。

没有浮桥就要绕道，来回绕道140多公里，他每周要多花500~700块钱。

（来源：央广网）

这下又从70公里，变成了140公里，又加了一倍。

所以不得不绕道的话，那究竟有多远呢？

06.

 浮桥能帮助解决溺亡问题吗？ 

据黄德义和村干部说，浮桥的另一个功能是帮助减小溺亡现象。

（来源：九派新闻）

黄德义在视频里更是给出一个数据：“洮儿河在他建桥之前，曾溺水22人，最多的一次就溺水5人。”

（来源：九派新闻）

淹死22人，这么夸张吗？

当地警方回应了，说近15年浮桥附近就没人溺亡过。

（来源：九派新闻）

07.

 挖了河槽吗 

一些网友认为黄德义是村霸，通过挖河槽，逼迫他人只能走自己的桥过河。

黄德义否认，他还提到：

（挖河槽）那是不存在的，（河道）只有2008年和2007年的几天没水，剩下时间河里都有水，不存在挖开不挖开的。

瓦房镇人民政府工作人员证实了这种说法。

（来源：大风新闻）

照工作人员的说法，黄德义没法通过挖河或岸边挖路的方式，逼迫别人只走他的桥。

但民警又说他们当年把河床挖坏了。仔细看的话，这个说法是来自于村民的。

（来源：每日经济新闻）

黄德义有没有挖河槽依然是个谜。

08.

 地磅的用处是什么？ 

一些网友看判决书里提到彩钢房和地磅，就猜测是他让车辆过地磅，多少重的车辆付多少过路费。

（来源：吉林省洮南市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2019) 吉0881刑初170号 ）

水利局工作人员也说，他设置地磅就是为了给车辆称重。

当年参与此案的民警证实了这个说法，他还说，黄德义的桥常年存在，家族成员24小时排班，就是为了给过往车辆过磅收费。

（2018年卫星图拍摄下的桥。来源：地图盒子截图）

一些网友则把彩钢房、地磅和非法采砂联系起来。

黄德义说自己没有非法采砂，是非法采砂的人在报复他。

至于彩钢房，他说是自己用来放农具的，而地磅就是给用来称粮食的。

（来源：橙柿互动专访）

09.

 行政处罚究竟有几次？ 

黄德义说只收到过1次行政处罚的通知，水利局说发了三次。

如果不存在拒不改正的问题，那么对他的犯罪判刑依据就会打折扣。

更微妙的是水利局的执法问题。

黄德义说前几次只要交罚款，桥就保留不动。

但水利局的说法是每次罚完款的同时，都拆了他的桥。事后他阳奉阴违又重新搭建。

所以，黄德义是明知故犯、拒不改正，还是说没有适应“新规则”呢？

10.

 行未来过河问题怎么解决？ 

整个事件里不得不忽视的是，当地村民以及过路司机的过河需求。

从镇到市，也注意到了。

央视网采访了洮南市副市长和洮南市水利局局长，他们提到两点。

一是规划建设一座公路桥，它距离振林村20公里；二是近期建设一座便民桥，它就在振林村附近，力争在秋收前建设完成。

也许村民过河的问题真要破题了。

11.

 为什么罗翔要发声？

桥的问题看着要解决了，罪名问题也会在黄德义审诉结果中被处理。

但他的角色没有起初那么好看了。和他一样形象变化的恐怕要算罗翔了。

无论是反对黄德义的人，还是支持黄德义的人，都会看到罗翔依据的一些事实并不是事实。

那么回到开头，当时在事情并不清楚的情况下，罗翔为什么要为他喊冤呢？

恐怕是为了反对寻衅滋事罪这个口袋罪吧。

1997年取消流氓罪，流氓罪分解为强制猥亵罪、猥亵儿童罪、聚众淫乱罪、聚众斗殴罪、寻衅滋事罪等罪。

寻衅滋事是指行为人结伙斗殴的、追逐、拦截他人的、强拿硬要或者任意损毁、占用公私财物的、其他寻衅滋事的行为。

有四种情形：

根据刑法规定，寻衅滋事罪的行为方式包括：1.随意殴打他人，情节恶劣的；2.追逐、拦截、辱骂、恐吓他人，情节恶劣的；3.强拿硬要或者任意损毁、占用公私财物，情节严重的；4.在公共场所起哄闹事，造成公共场所秩序严重混乱的。

可是寻衅滋事罪的入罪标准比较模糊，比如怎么定义情节恶劣呢？比如装鬼吓小孩子若被算作是寻衅滋事，那同样的戏法去吓年轻人算不算呢？

不可否认寻衅滋事罪有兜底作用，如果一个人做的事实在恶劣，但找不到犯罪罪名，那就给他定寻衅滋事罪，有助于稳定了社会秩序。

但长此以往这么操作，就演变出了“遇事不决，寻衅滋事”的选择性执法现象。

再加上上面四种情形分别都能在其他罪名中找到相同或类似的行为。

所以这个口袋罪在罗翔看来是违背现代法治精神的。他和很多专家一道呼吁过取消这项罪名。

（来源：人民政协报 ）

回到黄德义的案件上，如果黄德义一家是黑恶势力，那直接以相关罪名审判他们就行，而不是给他们定一个口袋罪。

口袋罪是很难服众的。

现在舆情发酵，当地可能会给出一个通报，说明情况。法院也受理了黄德义的上诉，到时候看看申诉结果。

有句话是，我们不冤枉好人，不放过坏人。

说得很对，但要做到位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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