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從《羅剎海市》到“裝逼”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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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1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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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戴耘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戴耘博士，出生上海，就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教上海大学文学院，1991年赴美留学，获Purdue University心理学博士学位，现为纽约州立大学（UAlbany）教授

网上看到一篇戏谑论文《论“装逼“》，非常好玩。假如“躺平”可以成为年度关键词，我相信“装逼”也有机会。我不是“装逼”专家，但倒是对“装逼”有些可供参考的随想。

语义问题

“装逼”这个词首先让我联想到英语Pussycat这个词和意象：一只毛茸茸的温顺的猫，有点高冷装逼的样子，不像狗狗，总是憨憨的，妥妥一个“傻逼”，让他装也不会。所以，猫和狗，装逼和傻逼，是两种不同的人生样态。

我理解的“装逼”有许多同义词：装模作样，表里不一，喜欢端着，言不由衷，假模假式。引申一下，“装逼”也可以是装得有学问，装得有教养，装得比自己出色等等。甚至，自己努力想呈现的样子，也是广义的“装逼”。

除了“傻逼”不是“装”的之外，“卧槽”没有“装逼”之嫌，这是陈丹青的话术：所有涉嫌“装逼”的场合，他均用“卧槽”加以消毒。所以，丹青的话语体系里，傻逼和装逼，互为表里，装逼和卧槽，相得益彰。傻逼，就是老实人，憨人，傻根；装逼，就是聪明人，就是善于做表面文章的人。（在中国语境里，这样的人有时被称为“高情商”，有词语误用之嫌，这是题外话）

什么情况不是“装逼”？饭局上讲黄段子，大会上直接骂娘，有傻逼之嫌，无装逼之虞。比较起来，大家更容易接受“傻逼”，而对“装逼”会更多鄙夷和戒备。为啥？傻逼没威胁，装逼的人你捉摸不透。

语用问题

“装逼”的语义与使用场景有关。遵循维特根斯坦的教导（我开始装逼），语义的问题，终究要回到语用的问题。

公域和私域之分是使用“装逼”界限之一。你在单位里需要有基本的体面和礼仪，包括着装、谈吐、规矩。官场需要讲些“官话”，甚至“假话”，这是必要的“装逼”，你在家里尽管吐槽老板，八卦邻居，看成人片，呈现完全真实的自己，只要不觉得糟践自己，什么都可以做。

在社交中的附庸风雅，肯定是装逼的表现，人畜无害；但表演到忘乎所以，就过头了，就会显得特别“假”。人如果“假”到失去了“真性情”，那么“装逼”就是此人的真性情。

文字上的显摆文采或学问，也是“装逼”，常常难免。虚荣心人人都有，但假如写文章除了显摆学问和文采，没有实质想表达的内容，甚至写作本身就成了显摆，那就没有了诚意，纯粹是浪费读者时间。被人骂“装逼”也是咎由自取。

这么看来，装逼具有一定合理性，人文明了，一定意义上就是要装逼的，也不能动辄哈拉子乱流，唾沫星子乱飞。该装逼时就得装逼。装逼有个度的问题，过了这个度，马上就成了表演，一表演，马上被人看出了“假”和“装”，便会成为文学家的消费对象，比如钱钟书《围城》里的众生相。

王朔和满眼都是phony的《麦田守望者》主人公一样，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世人的作态，所以他的痞子腔调就是冲着世人的“装逼”来的。比如他对白岩松的揶揄。在一个不能自由表达的环境里，义正词严作铿锵之声，都有“装逼”的嫌疑。

当然，没有人会骂王阳明、李叔同“装逼”，人家活到了那种“知行合一”的境界，还说人家“装”，就不厚道了。

“装逼”作为游戏规则

大部分情况下，“装逼”是一种应景表演，但超出了个人的表演需求，而成为生存需要，从小就学会讲官话，讲假话，言不由衷，自我审查，这时“装逼”就成了游戏规则，生存法则。

刀郎的《罗刹海市》最近大火，就是触及了这个游戏规则。久而久之，没有人觉得自己在“装逼”，鸡成了幼（又）鸟，驴不安分自己的身份，一定要摆出一副“马户”的“人上人”做派。当然，鸡和驴生活在那个环境里也是不得已。

刀郎认为这是个维特根斯坦问题，就是当装逼成为游戏规则时，谁都认不出自己是谁，因为谁都带着面具。面具戴得太久，也就成了自己的脸。于是，驴只知道自己是马户，而“马户”是什么，是一个神话，只存在流动的话语中。

作为游戏规则，“装逼”的可怕在于，语言成为伪币，语言交流不传达真实的意义。生活在一个通行伪币的社会里，最后必然要接受流通领域里充满假货的现实，因为真假莫辨。假如装逼成了游戏规则，结果必然是一个真假不辨，是非不分的社会。

“装逼”作为人生境界

陈丹青说自己作画写书也是在“装逼”，这是一种自谦，丹青道德上太敏感，宁愿说自己是个没教养的粗人，也不能接受任何大作家大画家的美誉。但这种自谦也传达“装逼”的另一种意涵，“装逼”不一定都是坏事，它可以是爱惜自己的羽毛，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或者遮蔽住一些自己的丑陋。从人性的角度看，需要“装”，是自爱的表现，是希望呈现自己更好的一面，无可厚非。

但有些人的“装逼”则是完全另一种境界，比如，有些官员会上大谈清廉一心为公，背后拼命敛财，权钱交易，而且脸不红心不跳，炉火纯青。这种“装逼”已经修炼成精。还有一种“装逼”，特别把自己当回事，恨不得一夜之间成了神，把自己吹到自己都感动得不要不要的，这也是一种极高的境界，但背后，都有强大的权力动机，如太平天国的那几个主。

“装逼”作为时代病

“装逼”这个词的流行本身还是语言粗鄙化的表现。过去半个世纪，美国社会从羞于用f**k这个秽语，到f**king this and f**king that成了校车上都能听到的话语，甚至进了歌曲，也代表了时代的变迁。这个用词也有对女性不公之嫌，男人说女人“装逼”，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多少有点“阿乌卵”（不地道）的感觉。当然，现在“逼”已经泛用了(苦逼，逗逼，等等)。约定俗成，也不用太较真。

但“装逼”这种说法的流行与“后真相时代”或“post-truth world”有直接关系，我们已经越来越漠视是非界限,真伪界限。这是值得担忧的。我们慢慢放弃了分析和批判的态度而用独断的语言宣判他人“装逼”，没有事实和是非，没有价值认同，那么，我们可能已经放弃了对世界的理解。

和“后真相时代”相关，“装逼”流行的另一个底层原因是犬儒。我们越来越不相信真善美，越来越相信世界的本质是假恶丑，所以任何真善美都有装逼的嫌疑。这相当可怕。不能用“天下乌鸦一般黑”来拉黑所有政客，所有精英，所有有钱有势的人。比如，不能因为拜登的儿子不干净，或某国官员有了丑闻，就断言所有政客官员都在“装逼”。

“装逼”的洪水滔天，会造成不论真伪混淆是非的严重后果。到了“诛心”的份上，那就不好玩了。

戴耘写于2023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