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罗刹海市”里的马户,TFBoys,和芭比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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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戴耘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戴耘博士,出生上海,就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教上海大学文学院,1991年赴美留学,获Purdue University心理学博士学位,现为纽约州立大学(UAlbany)教授
我在小文《從“羅剎海市”到“裝逼”隨想》中顺带点到了《罗刹海市》内容与“装逼”的关联,但感觉意犹未尽,有必要对这首歌作一点更直接的分析。
为什么《罗刹海市》这首歌的结尾落到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身上,并声言这是“人类根本的问题”,从蒲松龄一下跨越到维特根斯坦,刀郎肯定有自己的用意,所以,把这首歌视为对通俗歌曲娱乐圈某些人的“报复”就小局了,而且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德国人听着听着感觉说的是德国,美国人多听了也说是讽刺当今的美国政坛。
首先,解读歌曲《罗刹海市》的含义,必须把它放到整个《山歌廖哉》专辑的构思里去看。这个由十一首组歌构成的专辑灵感来源于《聊斋志异》,这类似奥地利作曲家马勒的组歌《大地之歌》从李白孟浩然等的唐诗获取灵感和素材,但重要的是这些“陈酒”能够服务于自己的“醉翁之意”。《山歌廖哉》里多首歌用了《聊斋志异》里的故事,有些借古讽今,如《罗刹海市》,有些籍古抒怀,如《翩翩》,《花妖》,有的则是以古为镜投射出未来。和《大地之歌》一样,这个布局展示的是整个人间世象。
蒲松龄的《罗刹海市》有点像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讽刺小说《格列佛游记》,后者也是用极度夸张的奇异国度的奇异经历,如格列佛在小人国里被尊为大英雄,在大人国里被戏弄成了玩偶,但都有莫名其妙被命运戏弄的况味。
《罗刹海市》里的马骥也一样,长得一表人才,在美丑颠倒的罗刹国必然是处境艰难,一筹莫展。再结合专辑里的《颠倒歌》,刀郎的《罗刹海市》意在排遣由于“落入恶地”沉寂十多年的心中块垒。
其次,解读这首歌的第二个切入点,是马户和又鸟这两个“人物”。马户是只驴,又鸟是只鸡(这种字体拆解类似谐音梗),让马骥诧异的不仅是又鸟和马户在罗刹国活得风生水起,左右逢源,更是因为他们成功的秘诀竟然是严重的角色错位,德不配位。
马户是窑子里的老鸨(叉杆儿),长三个鼻孔,明明是头驴,偏偏觉得自己是一只憨憨的鸡,硬是整天蹲窝貌似精心孵蛋、其乐无穷,而那只憨憨的鸡,偏偏觉得是自己是只幼鸟,喜欢作小鸟依人状,装逼成性。它们好这一口,一定是罗刹国人吃这一套。
说到底,这就是一场秀,一场追逐权力和利益的游戏,所以刀郎会感叹:“勾栏(妓院)从来扮高雅,自古公公(宦官)好威名”,自己越没有的东西越要显摆,这是“罗刹海市”的本质。
这里,刀郎显露了他对“罗刹海市”的价值评判:罗刹国人活得人模狗样,煞有介事;环境恶俗,却活得自我感觉良好。
这首歌里关键句是“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人们是怎么沉沦为这个“三寸黄泥地”(即大粪)的。用柏杨的“文化酱缸”的隐喻,干净进去,污秽出来,是大致相同的隐喻,直指生存环境的败坏及其原因。
于是,我们就要进入理解这首歌的第三个切入点,语言和维特根斯坦。
语言是面镜子,还是一个陷阱,这是维特根斯坦一直思考的哲学问题。很多哲学家认为,语言能直击事物本质(共相),还有些哲学家说语言无法抵达事物真相和本质,你说《罗刹海市》里的这个马户,你说它是只驴,谁规定它不能又是一只鸡呢?人还有“多重人格”呢!维特根斯坦的语言问题,是哲学史中“唯实论”(realism)和“唯名论”(nominalism)争论的延续。和维特根斯坦一样,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试图说明人类语言的限度。
回到《罗刹海市》这首歌,刀郎的“人类根本的问题”还不是这种名实之争,而是维特根斯坦提出的另一个命题:“不欺骗自己是件难上加难的事” (Nothing is so difficult as not deceiving oneself)。
习惯于自欺欺人,就是否认事实。所以语言可能用来说明真相,也可能是掩盖真相。比如,明明人是要死的,也要造出一些长身不老、返老还童,或者生灵转世的故事,虽然谁也没见过有人长身不老,即使是埃及法老中国皇帝。
人类另一个更普遍的自欺倾向是,选择性地获取符合自己信念的信息,而忽视甚至无视证明自己错误的信息。心理学称之为自我肯定偏差(confirmation
bias)。
所以,不要问又鸟和马户为什么自欺欺人,在利益和权力的诱惑下,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所以马户干脆把自己全身抹黑,爪子上再镶个金边,怎么时尚怎么来。角色错乱(如扮个老母鸡甚至打个鸣之类)不是个事儿,再low也能扛住,只要脸面挂得住,里子没有卵用(从唯名论角度,不存在“里子”或者固定本质)。
所以勾栏高雅一点,公公豪横一点,都是心理补偿效应,人性使然。有人要问,这些人怎么就不爱惜自己羽毛,还要不要脸啦?这又要回到维特根斯坦了。只要人能自欺,就不会有这样的困境。公公们活得人五人六,甚至还要娶上几房老婆,不是爱惜羽毛吗?马户这“叉杆儿”活得很秀,也很爱惜羽毛啊。
说到语言,不得不说一下《人类简史》的作者以色列学者哈拉里,他把为什么语言会是“双刃剑”说得更清楚。人类(智人,homo sapiens)和其他类人最大不同是,他们能够虚构不存在和没见过的东西,如灵魂转世,如宙斯发怒,以及各式各样没人见过的东西,否则哪来“罗刹海市”,拿来斯威夫特的“小人国”?
这种能力脱不开语言。往好里说,语言能力和想象能力帮助人类创造了科学、技术、文学、艺术。往坏里说,人类靠三寸不烂之舌捣鼓出各种语言游戏和语言陷阱(从自我封神到乌托邦说教),常常能让人类最卑劣的冲动和欲望获得最崇高的实现,比如打着爱国主义的大旗砸日系车,用暴力致车主伤残,俨然是英雄壮举。
更卑劣的是戈培尔博士,每天开足马力为法西斯残暴行径洗地,信奉谎言重复千遍便成真理。还有“RED高棉”以人民的名义对人民大开杀戒。所以刀郎说“爱字有心心有好歹,百样爱也有千样的坏”,以爱的名义行恶的事实。现实诡异,人性复杂,语言却文过饰非,把马骥们说成奇丑无比,把马户们描绘得天花乱坠。呜呼哀哉!
我们如果继续说开去,“罗刹海市”的马户们能够得势,其文化基础是勒庞所说的“集体无意识”。大众时代的群众,都有服从权威崇拜领袖的本能,用佛洛依德的话说,服从是“以迂回的方式满足自恋的手段”,而且人民地位越是卑微,这种“迂回自恋”越是强烈,权威也越神圣,KOL越伟大。
于是乎,罗刹国里以丑为美、指鹿为马,阿狗阿猫们对马户又鸟的怪癖司空见惯。只要罗刹国里的话语权掌握在马户又鸟这些人手里,他们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样的事在号称“民主灯塔”的美国也会发生,比如数年前许多美国民众几乎把川普总统像邪教领袖那样崇拜有加,以致一番蛊惑后,一众守法公民一夜之间成为街头暴民,冲击国会,大喊“吊死彭斯(副总统)”,现场一片狼藉。所以刀郎说这是人类的问题,此言不虚。
从后现代角度看罗刹海市的黑白颠倒,就能感受到“后真相时代”的来临和文化相对主义的盛行。据说汤加国以胖为美,中国也有上千年女子裹小脚的历史。所以罗刹国以丑为美也可以视为在不同文化中,美丑的范式、标准不同,不存在普世价值和标准。
生活在“后真相时代”,对于不同观点,我采取的态度是不争论,比如,有些人喜欢生活在罗刹国,喜欢当一只又鸟,那是他们的权利。一来我深信,想改变他人是一个愚蠢的想法;你无法改变别人,也没有必要去说服别人,各自岁月静好就好。二来,我也不能保证我一定正确,所以有不同意见也挺好,最后事实自然会说话。
歌曲《罗刹海市》里,马骥表达的是刀郎这样的独立音乐人面对群体压力尤其是被主流排斥时的情感困扰,他的表达方式是音乐,而不是哲学。刀郎也不会把《罗刹海市》变成一篇论文。我自视是半个学者,半个教书匠,用专业的文字工作(写论文)讨个生活,即使写写这样的随笔,受众圈子也很小,所以不会有刀郎那样的音乐人承受的那份压力。
反过来,假如我写的东西有八十亿听众读者,那我非得患神经分裂症不可!刀郎的艺术敏感性会使他面对大众潮水般的爱和恨诚惶诚恐,甚至避之不及,歌曲《罗刹海市》里多少也参杂了这种身不由己的惶恐。我相信,刀郎向往的是一个能让灵魂栖息的僻静角落。
当然,本文揣摩刀郎的本意只是一家之言。一首歌曲有自己生命,从接受学角度,无论是刀郎的歌曲,小说《红楼梦》,还是莎士比亚的戏剧,本身有多义性和含混性,可以有不同解读。但一首歌有这般神力,两个星期就有八十亿次的点击量,说明这首歌确实魔怔了大部分中国人。
晚上睡眼朦胧,打开短视频,只见浩浩荡荡的娘子军举着旗子,雄赳赳气昂昂走来,让我一惊,巴不成来自罗刹国?红W兵又回来了!再定睛一看,原来全来自“芭比国”the Barbie Land 的小女生,松了一口气。她们在前往TFBoys演唱会的路上。
TFBoys是什么东东?我从来没听说过。不管怎样,一定是货真价实的帅哥,里面肯定没有那“叉杆儿”马户,背后看是一头娘娘腔十足的漆黑酷逼、耳朵如扇的驴,一转腚,三鼻孔,把你吓个半死。
世界已经成了一个秀场。虽然还有很多儿童等着面包,虽然海平面还在上升,核战在逼近,但娱乐至死依然是时代本色,人们最关心的是秀出水平秀出品味秀出逼格。
刚刚说的“芭比国”,来自美国最近上映的一部叫《芭比》的故事片,一个粉色的成人芭比娃娃世界,一个男人的天堂。俊男靓女,皮相大于本质,审美(丑)决定德性,多巴胺大于执行功能,就是玩个心跳。
这和“罗刹海市”倒有一比。再想想那孵蛋成瘾的马户,也很秀,时而是八面玲珑的“叉杆儿”,时而又成了一只温柔敦厚的老母鸡,就图一个“爽”字,那也是一种快乐驴生。
不过,漫步“山歌廖哉”,我还是最喜欢《花妖》,一首凄婉的爱情绝唱,沧海月明珠有泪,从词到曲,美轮美奂,让我忘记了罗刹海市的闹腾,也忘记了维特根斯坦的追问。
戴耘写于2023年8月10日,纽约州府。
附录 刀郎《罗刹海市》歌词(附笔者注释)
罗刹国向东两万六千里
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 (“七冲”,人体消化系统;“黄泥地”,即大粪)
只为那有一条一丘河 (“一丘河”,暗指一丘之貉)
河水流过苟苟营 (蝇营狗苟之地)
苟苟营当家的叉杆儿唤作马户 (“叉杆儿”,即妓院老鸨)
十里花场有浑名
她两耳傍肩三孔鼻(马户成了“她”,暗指性别混乱颠倒)
未曾开言先转腚
每一日蹲窝里把蛋来卧
老粉嘴多半辈儿以为自己是只鸡
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
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
勾栏从来扮高雅 (“勾栏”,这里指妓院)
自古公公好威名 (“公公”,即太监)
打西边来了一个小伙儿他叫马骥
美丰姿 少倜傥华夏的子弟
只为他人海泛舟搏风打浪
龙游险滩流落恶地
他见这罗刹国里常颠倒
马户爱听那又鸟的曲
三更的草鸡打鸣当司晨(“司晨”,即专司报晓)
半扇门楣上裱真情(“半扇门“,暗指暗娼)
它红描翅那个黑画皮绿绣鸡冠金镶蹄
可是那从来煤蛋儿生来就黑
不管你咋样洗呀那也是个脏东西
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
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
岂有画堂登猪狗
哪来鞋拔作如意
它红描翅那个黑画皮绿绣鸡冠金镶蹄
可是那从来煤蛋儿生来就黑
不管你咋样洗呀那也是个脏东西
爱字有心心有好歹(愛字带“心”)
百样爱也有千样的坏
女子为好非全都好(女+子未必是好;现象和本质非一体)
还有黄蜂尾上针 (尾上针,雌黄蜂长螫针,可致命)
西边的欧钢有老板 (维特根斯坦家族企业涉钢铁、铁路,故称“欧钢老板”)
生儿维特根斯坦
他言说马户驴又鸟鸡
到底那马户是驴还是驴是又鸟鸡
那驴是鸡那个鸡是驴那鸡是驴那个驴是鸡 (语义无法自明,语用和语境问题)
那马户又鸟
是我们人类根本的问题
做更好的公号 做最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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