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诗:你在不断地失去 / 先是坚硬棱角 / 接着是光洁 / 日渐顺从的躯体 | 胡弦 :卵石
卵石
——那是关于黑暗的
另一个版本:一种有无限耐心的恶,
在音乐里经营它的集中营:
当流水温柔地舔舐
如同带手套的刽子手有教养的抚摸,
看住自己是如此困难。
你在不断地失去,先是坚硬棱角,
接着是光洁、日渐顺从的躯体。
如同品味快感,如同
在对毁灭不紧不慢的玩味中已建立起
某种乐趣,滑过你
体表的喧响,一直在留意
你心底更深、更隐秘的东西。
直到你变得很小,被铺在公园的小径上,
经过的脚,像踩着密集的眼珠……
但没有谁深究你看见过什么。岁月
只静观,不说恐惧,也从不说出
万物需要视力的原因。
河水中的卵石被诗人创造为一个丧失自我的寓言。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被河水经年累月冲刷成卵石,这个过程很容易让人联想人在社会上个性甚至人性的丧失。胡弦做了意想不到的深入挖掘:流水充斥着一种“有无限耐心的恶”,它的声音被隐喻为集中营的音乐,温柔的舔舐变成了“戴手套的刽子手有教养的抚摸”。集中营的恐怖——我们在《辛德勒的名单》里看到犹太人在音乐中挖掘坟墓的情景,已经感同身受。那种无奈和绝望,那种音乐粉饰的人性灭绝行为,正是一种“有无限耐心的恶”。纳粹军官不紧不慢地端起长枪瞄准某个正在劳动的犹太人,勾动扳机——他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获得一种快感,并将它传递给身边的情人,在“不紧不慢的玩味中”享受“某种乐趣”,“品味快感“。这样的经验,我们还可以从保罗·策兰著名的《死亡赋格》获得。这些冷酷而骇人的丧失人性的玩乐行为,被诗人指认为人对待自我的态度,细究起来人性的丧失和个性的泯灭,正是这样一个过程,丝毫感觉不到那个灵肉合一的自我遭遇的苦难。不单如此,这个过程还被诗人挖掘到另一个极致,其惊心动魄在于,“直到你变得很小,被铺在公园的小径上,/经过的脚,像踩着密集的眼珠……”直接而又惊悚,我们有几个人在此感到了呼吸的窒息?
作为语言本体的“卵石”在这首诗中被彻底镂空了,它在流水中和流水的关系被置换为人与世界或自我与他者、社会和时间的关系,“我思”的阿基米德支点在于个性(人性)-棱角,音乐-流水,眼珠-卵石等等,有着精确的对应,因而确保了语言保持着清晰的边界,作者没有在此抽打想象的骏马驰骋越界,而是显示了足够的克制,将卓越的想象力转换为一种向内凝视的力量,从而使得词与物建立了一种如齿轮咬合般的内在关系,又不失时机道出那几点因过热而外溢的黄油。这是镂空美学的极致:将汉娜·阿伦特之谓平庸之恶,纳入了自我批判的范畴。
诗人作为写作主体,没有将自己置入那镂空处,而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发出冷峻的反讽之词:“但没有谁深究你看见过什么。岁月/只静观,不说恐惧,也从不说出/万物需要视力的原因。”显然“你”也不是一个自我客观化的另一个我,而是一个被近距离观照的人,一个被诗人凝视的人。“流水”在此被赋予多重的隐喻:世界、生活、社会或岁月,或者人的自我欲望的膨胀。也许在诗人看来,只有万物都具有“视力”,真正的视力,一种能够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的视力,人类才有可能免于异化。
波兰诗人赫伯特有一首同名诗,同样是以“卵石”为主题,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诗人在处理相同题材时,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语言样貌——
这块卵石/是一块完美的造物//与它自身相等/也知晓自己的限度//被一种卵石的意义/精确地填满//它带有的气味不会让人想起什么/也不会吓走什么或是唤起欲望//它的热情与冷寂/都恰当而满是庄重//当我握它在我的手中/它那高贵的身体/渗入一种短暂的温热/这时我感到一种沉重的懊悔/——卵石不会被驯服/自始至终,它都会用冷静/而非常透澈的眼睛,审视着我们
赫伯特笔下,卵石被赋予了人性——而不是人性的丧失,一种独立、清醒、自足、庄重的精神性,布罗茨基称之为一则寓言,“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诗歌?又是关于什么的呢?也许是关于本性?大概如此。但我个人认为,如果这是关于本性的一首诗,也应该是关于人的本性,关于人的自主性,反抗精神,以及,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生存境况。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首非常具有波兰特质的诗歌,关注着这个国家近世以来的历史,更准确地说是现代历史。这也因此是一首非常具有现代特征的诗歌,因为有人可能会说,波兰历史就是现代历史的缩影——更准确地说,是现代历史化成的一颗卵石。因为无论你是不是一位波兰人,历史想要做的就是摧毁你。而能够在此中存活下来并不断忍受它几乎是地质学意义上的积压的唯一方式,就是拥有卵石那样的质地,比如一旦你发现自己被握在某个人的手中,也只在表面上有了暂时的温度。”赫伯特没有将自己“置身事外”,“当我握它在我的手中/它那高贵的身体/渗入一种短暂的温热/这时我感到一种沉重的懊悔”,占领波兰并制造了卡廷事件的前苏联,在他们那里,这种“沉重的懊悔”晚了大半个世纪。波兰诗人赫伯特同样镂空了“卵石”并赋予了它意义或者象征,他和中国诗人胡弦的不同在于,他是将“我”和那个时代同样作为反省和批判的对象,而胡弦则是作为一个深情的旁观者,他们的共同点是将“卵石”放在整体性的视野下,去观照人类的存在处境,前者彰显了人的精神的坚韧,后者则是对人性异化的深刻洞察,就镂空和充盈的艺术精确性和语言弹性而言,我也许更喜欢这位中国同行;但是我也格外赞赏赫伯特的自我批判精神,他非常谨慎地回避了“唯我主义”和本质主义,并成功将自我纳入语言本体之中。(草树)
作者简介
胡弦,诗人,散文家,出版诗集《沙漏》《定风波》、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诗作曾获《诗刊》《星星》《作品》《钟山》等杂志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草堂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南京。
草树,诗人,评论家, 1985年毕业于湘潭大学。曾获国际首届国际华文诗歌奖、李叔同诗歌奖提名奖和后天文化艺术奖批判奖。著有诗集《马王堆的重构》、《长寿碑》《淤泥之子》等五部,评论集《文明守夜人》《当代湖南诗人观察》。现居长沙。
041
肥皂
(摘自天端微诗集《尘微大千》【盥洗】篇)
你投水自尽,原来是为了
证明清白
You drowned yourself
Trying to prove your clean reputation
(作者:天端, 海外诗人,本栏主编。)
下期: 042 梳子
投稿:自荐或推荐优秀原创且首发的诗作品,请发送至[email protected], 本栏目由 冯站长之家 倾力推出。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