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牧羊少年
文丨李晓芳
编辑丨王一然
失踪
赵兵失踪的时候只有14岁。
他的军大衣,充电宝和老旧手机,被发现遗落在离家一公里多的河滩边——那天他在附近放羊。警察在寻人启事中写道:2021年4月3日13时许,甘南县查哈阳乡黎明村五屯村民赵兵在诺敏河冰面上落水,目前该人下落不明。
几乎整个查哈阳乡的人都看到过这份启事。所有认识赵兵的人对他的评价出奇一致,“老实孩子。”他有北方人的高大身材轮廓,14岁已经长到1米75,110斤,圆脸上带点婴儿肥。但论性格,他不算典型的东北孩子。
在查哈阳乡,这个位于黑龙江齐齐哈尔市的农业乡镇,人们热情,总愿意和陌生人唠闲嗑。他们热衷在烧烤店和酒桌上交朋友,同时相信酒能解决大部分问题,感冒了?那是酒喝少了。累了?赶紧干一杯。
和他们比起来,赵兵内向腼腆。长年在苏州工作的叔叔过年回家,饭桌上他拘谨打完招呼,回答两句学习情况,就说不出话了。母亲赵丽说,“他平时在家也不咋说话。”
但父母觉得,老实内向起码不容易惹事,也不会学坏。一些会来事的孩子反而不好管,早早和坏孩子们混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架,初中没念完就退学,只能在查哈阳乡的街上游荡,或者到外地打工。
赵兵失踪那天,是清明假期第一天,父母以为他只是贪玩,到同学家留宿了。他们照常喂羊、育苗,这里的劳作时节短暂,一切都得争分夺秒。直到两天后,儿子迟迟未归,他们找了一圈,同学们都说没有见过他。他们在河边找到那几件遗留的物品,于是报了警。
67天后,40多公里之外,河流下端另一座镇上的村民报告,在浅滩处发现一具尸体。
赵兵的父母被拉到县里的殡仪馆。39岁的赵喜东有些虚软,踏入停尸间,第一感觉是冷。一低头,看到摆在台上发白的遗体,“已经泡滂了。”他说,你知道滂了是啥意思吗?就像一小块馒头浸在水里,久了,稀软不成形,像烂泥一样。他甚至不敢伸手摸一摸,感觉尸体像膨胀到极致的气球,一碰就要瘪下裂开。
法医掰开嘴让他看牙齿,他看到那对熟悉的小虎牙,还有左侧脸颊上那颗痦子,脑袋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来,恍惚间听到法医向他确认,是你家儿子吗?他下意识地回“是”。裹尸袋被重新拉起系好。他和等在外头的妻子会合。空荡荡的走廊上响起哭声。
赵兵的学习成绩不算好。村子离学校12里地,他平日住在学校附近的寄宿中心,没出过问题。回到家,父母不大让他随便出门,偶尔外出玩耍的地方只有村里简陋的篮球场、家门前的村道,他会骑着自行车,在这条扬着尘土的道路上来回溜达。
他的零花钱也被母亲严格掌控。纸、笔都由母亲买好装上。母亲数着日子,看他头发长了,就交给他10元,让他回乡上学时理发,“从来不多给,怕他乱花。”赵丽常常说着说着就开始流泪,她才37岁,正当壮年,但因为频繁哭泣,眼睛已经不好使了,有时眼睛模糊得像隔了层磨砂玻璃。
她突然说起灶头上的一碗热牛奶。出事那天早上,她忙着照料新生的小羊羔,刚把冒着热气的牛奶盛好放在灶台上,一转头,孩子已经带着军大衣、充电宝和手机,说和堂哥一块出去放羊。“要不是忙羊羔,我拦一下他就好了。”
最终,调查结果显示,最后与赵兵有过接触的,是8名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公安机关把案件转为刑事案。少年们被传唤。在警察面前,他们说了实话。
合群
查哈阳乡下辖六个村庄,城区极小,,两条道路交汇成一条十字街,立起两个信号灯,就成了一个小镇。十字两条街上沿路铺开农机配件商店、种子饲料店、化肥农药店、粮油商店,穿插冷面、烤串小馆,和一家果蔬超市,就是乡里最繁华的地带。
往街道深处拐,有乡里唯一的学校,查哈阳中心学校,只有小学和初中部,周围是低矮农房,绿油油的农田。道路没有铺柏油,一旦雨雪,尘土就变成了恼人的泥泞。8名少年和赵兵都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他们中最大的刚满16岁,最小的只有13岁。领头的两个是赵兵的同班同学,叫魏程和郝宇,事发时一个14岁,一个13岁。其他人告诉警察,“他俩在我们中间相对‘好使’点,平时我们去哪玩、玩什么听他俩的。”
除了在县里上职高的男孩,赵兵和剩下7名少年都认识。查哈阳乡太小了,几乎所有查哈阳乡人都在这所学校产生过交集。赵兵的同学们和老师回忆,他和魏程、郝宇,还有8人里其他几个初二学生“关系挺好,平时总在学校一起玩”。
母亲赵丽之前去开家长会,也几次看到儿子和魏程走在一道,在操场打闹。
许多查哈阳乡人都被同一个老师盯着长大。58岁的退休教师张婕就是这样一个角色,8个少年都曾是她的学生。她最惋惜魏程,“以前性格啥的哪样都挺好的,会说话,机灵。”大概刚上初中时,魏程父母离婚,把他扔给爷爷奶奶照顾。没过多久,爷爷奶奶出去打工了,又把他送到张婕开办的寄宿中心。
住了一学期,张婕发现,他“想走就走,想回就回”,她不再接受托管。后来,没人能说清魏程住在哪里。张婕感叹,“小孩变坏真快。”
他学会了喝酒,吐烟圈,身边聚起一堆朋友。朋友陈浩奇 说,“魏程跟谁都能交,有啥事就帮。”魏程身上有所谓的的“义气”——这在十几岁的东北男孩群体中至关重要:他愿意请客,拿离异父母给他的零花钱请大家吃冷面,喝啤酒;他也愿意帮人出头,一次陈浩奇在路上跟人碰了一下,跟魏程说“下课跟我一起干那傻X”,魏程一口答应。不过最后,架没干成,“脾气来得快,消得快。”
和魏程来往最频繁的是8人小团队里的几个,或许还有赵兵。他们的班主任曾告诉警察,刚上初一时,赵兵、魏程、郝宇曾帮着另一位同学打别班级学生,在学校操场被制止。班主任说,赵兵从来没反映自己受过欺负。
社交平台上,赵兵的许多短视频都删了,只剩下四个,一个搞怪跳舞的视频,他@了四个人,其中三个账号可以确认是他的同班同学,分别是魏程、郝宇,还有位姓纪的男孩,他们都是小团体里的成员。账号还置顶了一张照片,那是事发前几天,他和魏程戴着口罩拍下的合照。
合照里的魏程比赵兵矮一个头,白净,瘦弱。光看外表,你不会想到赵兵是那个备受欺负的孩子。
和两人住同一个寄宿中心的学生回忆,“魏程总跟赵兵摔跤闹着玩,下手没轻没重,赵兵整不过他。魏程也总使唤赵兵,让他去买东西。”
刚开学时,魏程、郝宇,还有小团队里的另外三名少年,在学校厕所、附近一家台球厅都打过赵兵,他们甚至回忆不起当时打人的原因,“也没因为什么事,好像是魏程先动手的。”
陈浩奇觉得,赵兵无法真正融入以魏程为中心的小团队,他没有说原因,只说,“赵兵挺老实个人。”
但“老实”或许是淘孩子们最厌恶的乖孩子特性,那意味着不“合群”。
魏程后来在供述里说,“赵兵在学校时挺烦人、好欺负,我们之前在学校时就总打赵兵。”
有时周末回家,赵兵的脖子、身体会有细微伤痕,比如蹭块皮,脸被扣坏一块。母亲赵丽问谁划的,赵兵从来不说。有时他的沉默寡言也让赵丽气恼,她叮嘱儿子,在学校别跟人干仗,别跟淘孩子一块玩。赵兵脸上没有其他表情,“嗯”一声。
父母从来不知道他受过欺负,伤痕不严重,他们也只能当作是孩子间打闹,不小心摔了一下。
事实上,赵兵从没动手反抗过。一个孩子告诉警察,“魏程有时看赵兵不顺眼,就收拾他,把他摔倒踢他,踢也是真踢。赵兵急眼就说‘松开’之类的话,但也不敢还手。”到了后来,小团体里几乎每个人都打过赵兵。
查哈阳乡
查哈阳源于达斡尔族语,它的意思是“鱼米之乡,兴旺发达”。查哈阳乡南边靠近大兴安岭,东部就是出事的那条蜿蜒黄浊的诺敏河,河流对岸是内蒙古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到了冬天,诺敏河结冰约1米厚,抬脚就能“咔咔”走到内蒙古。
更早以前,这里是一片大草甸,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垦北大荒”的口号喊起,草原变成了稻田,绿色稻苗在盛夏绵延翻飞,恍惚又成了草原。靠着河水灌溉和肥沃的土壤,人们在这里饲养牛羊,种水稻、玉米、大豆和白香瓜。
但留在这里的人还是越来越少。当地人总结“没有工厂,种地又挣不上啥钱”。在这里,一垧地(约15亩)刨除种子、化肥钱,一年只能剩1000来块钱,“种个七八垧地,冬天你还花销,到春天又买种子化肥,剩不了多少钱。”
这里一年只能劳作六个月:三月育苗,九月收割,十月第一场雪就得下起来了,来不及收的稻谷会被压在雪里。冬天,所有活都没法干了,每家每户把炕烧热乎,就待在炕上过日子,吃饭、喝酒、聊天打发时间,话题可能转头就忘,但不要紧,在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另外六个月,大家只是要找个理由干一杯而已。
创办了查哈阳乡第一家快递公司的中年男人,离开故乡多年,在杭州买了房,前两年他将查哈阳的房子卖掉,价格大跌,16万买,只卖了不到10万。“杭州买个车位都要20万。”
●查哈阳乡十字街。李晓芳摄
这里没什么生气。街边贴着泛黄的主播招募海报:不限经验,期待有梦想的你们加入。这里,没有网吧、电影院,也没有游戏厅。有人记得,小时候乡屯里曾开过游戏厅,可没开多久就关了,整个查哈阳乡中心学校初中部只有100来个学生,“不挣钱呐。”
如今整个乡娱乐场所只有两家台球厅,一家在主街上收费贵,学生们手头不宽裕时,更愿意钻进藏在小巷子里的另一家,光线昏暗,地毯卷边了,窗户玻璃碎了一角,破落又可怜。逢周末学校休息,有些学生会在这里待上一整天。
正值暑假,学校是空的,晒得发烫的路上也是空的。出租车司机下午三点就在十字路口懒散地聚成一团,“没有活呐!”一家小卖部的老板笑呵呵地说,“苍蝇都不飞,没劲!”
出租车司机时常会在深夜看到十五六岁的少年,在两旁插满稻苗的乡道上,骑着改装过的摩托车飙车,像骑着一匹匹野马,引擎震天响。司机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表示理解,“没事干,总得找点发泄精力的。”
巷子里的台球厅老板睡到中午,惺忪踢踏着拖鞋打开门锁。没有顾客,他撩起白色老头背心,露出怀胎般的肚子,玩了一下午网游。他见怪不怪,“人本来就越来越少,有的去打工了,有的搬到县城,县城的学校好点呐。”总之,愿意走的,能走的都走了。
魏程就在这家台球厅打过赵兵。老板起初说,学生间有些摩擦很正常。话一出口,他连忙否认,“我这里没有学生打过架。”又忍不住说,“小孩子总会打打闹闹。看不顺眼了,踩一脚了,互相推搡两下,我们东北人说的,‘能动手别吵吵’。”
主街上的台球厅老板娘说,自己总会及时制止,“不能让他们在我这打架。我一看监控要动手就下去,小孩就说,姨,没事,我们闹着玩。”她有些手忙脚乱地哄着两个年幼孩子吃饭,“但出了台球厅我就不知道了。”
●主街上的台球厅,少年们有时会在这里呆一整天。李晓芳摄
少年与恶的距离
查哈阳灌区管理站的一位技术人员负责监测河流的开化情况,2021年4月3日,他记录道:诺敏河河面有大冰排飘着,两侧岸边的冰已经融化了,能看见水流。
也是那天,少年们一早先去了趟集市。每周六上午,周边村民会带着自家种的大豆、青菜,种子、化肥,刚出生的小土狗等一切希望被交易的物品,聚集到主街上,摆摊叫卖,这是乡里难得的热闹场合。
吃完冷面,魏程提议去找赵兵玩玩,大家第一反应都是“为了欺负他”。有孩子说,“大家都认为赵兵好欺负,也想欺负他取乐。”
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个提议。
他们给赵兵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魏程想起一周前,赵兵给他发过放羊地点。他们陆续骑着摩托车抵达诺敏河畔——那天出了大太阳,温度徘徊在五度,远处山丘残存积雪。
赵兵爬到河边水坝的闸门缓台上,喝了罐啤酒。他拍下河滩边的太阳,同时把和魏程的合照再一次上传,那是他发的最后一个短视频。
在供述里,8名少年说,他们先捡起石子击打赵家的牧羊犬。魏程第一个爬上水闸缓台,“把赵兵摔倒。”16岁的张齐齐觉得河滩上有些冷,抢了赵兵的军大衣穿上,掏出口袋里的充电宝,想据为己有。赵兵不愿意,张齐齐也将他摔倒,“打了肩膀两拳。”张齐齐又问赵兵手机微信密码,他不说,又一次被摔倒。
赵兵试图跑开,魏程和自己13岁的表弟周鹏追上去,在南边小树林再次对赵兵拳打脚踢,旁观者告诉警察,“这次打得比较重,魏程还录了像。”
他们拽着赵兵的衣服将他拉回缓台,那底下拴着牧羊犬,害怕狗咬人,他们不敢上前,就开始捡石头砸赵兵,同样有人边扔边录像。
赵兵的堂哥赵飞也在场。他回忆,石头好像打到了赵兵胸口和腿上,赵兵说了句“别打了,疼”。几名少年要求赵飞把狗牵走,他照做了,“狗万一咬人还得赔。”
16岁的赵飞没意识到应该及时制止。他和堂弟平时共处的时间不太多,和8名少年只打过几次照面,不算熟。起初他觉得,这只是同学间打闹。“就寻思同学们来找他了,没往那方面想。”
但中途赵兵接了个电话,是赵飞妈妈打来的,赵兵告状:“赵飞不整羊,就睡觉。”赵飞有些气恼,对8个少年说“群搂他(一起打他)”。有人记得,赵飞只是按着赵兵,没有打,其他孩子围上来打了几拳,踢了几脚。“毕竟那是我亲老弟,还能说干啥,闹着玩。”赵飞解释。
羊群在这时跑散了,赵飞带着牧羊犬离开了河滩去追羊。
但赵兵没有跟着离开。供述里,他从地上爬起,往诺敏河方向跑。三个人尝试追上去,结果被泥泞的田地拦住,没能追上。有人回忆,“这时候赵兵已经跑出去很远。”
“取乐”依旧没有结束。魏程指挥着其他人分三路追。赵兵跑上了第二道丁字河岸,在即将被追上时,他慌乱从河岸跳到了冰面上。魏程的表弟周鹏跟着跳下去,踩碎了薄薄的冰面,一脚踏进水里,裤子都湿了。他生气地对赵兵放狠话,“操XX赶紧回来,不回来我就打你!”他告诉其他同伴,“我今天必须打赵兵!”
赵兵听到开始往河对岸走。魏程记得,快到河岸时,赵兵一条腿掉到河里,借着冰面把腿从河里抽出来。有人喊他回来,他发现无法走到河对岸后,开始往回走。
但大家又捡起石头打他,两个人开始录像,并发到班级群,说想让同学们也看着取乐。当时赵兵站在冰中间,一位少年边拍边笑:“打我兵哥就是得劲。”
有人指了回来的路,说第三道丁字河岸的冰层厚。赵兵走了几步停下,提出要求:“我回去你们还得打我,你们把我哥找回来。”
没人动身。魏程威胁道:“现在过来不揍你,不过来等上学打死你,上学比这人还多呢。”
赵兵犹豫了一下,最终没从冰层更厚的第三道丁字河岸方向走——他们都蹲在那里等着——他转身,朝远离他们的第二道丁字河岸走。离岸边还有四五米时,他滑倒了,站起来走了几步又滑倒了。
冰忽然塌了,赵兵的身体往下出溜,在水面挣扎。
魏程知道他不会水,脱了外套跳进水里,游了会儿发现前面全是没开裂的冰面,游不过去。其他人把他拉回岸上。有人回忆,再看水面,“已经看不见赵兵了”。
和赵兵同村的一个孩子提议报警,16岁的张齐齐制止了。郝宇往班级群发了个定位,又发了条语音求助,“谁在附近?赵兵掉水里了。”
他们终于害怕了,又在岸边待了五六分钟,没人拿主意。
张齐齐提议先回家,“再研究这事咋整。”同村的孩子再次提议报警,郝宇说:“先别报警,咱们也不懂法。”他们陆续骑着摩托从河岸离开,聚集到郝宇的姥姥家。
慌乱商讨下,他们统一了意见:别报警,别和大人说,如果赵兵父母找过来,要说在赵飞离开后,大家也跟着走了。郝宇让所有人删除视频,又让班级群群主删除了他发在群里的视频,并解散该群。群主是位女同学,只拉了17个同学,事发时有四名施暴者都在群里,群里没有赵兵。
魏程后来跟警察说,他们曾经讨论,希望赵兵被冲到岸上被人救起。但他们不知道,因为河面浮冰积存,第二天,上游水坝开闸泄流,冲击冰层。冬日流速平缓的诺敏河因开闸卷起漩涡,带着水中的少年漂流至40公里之外。母亲赵丽哭着说,“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十几里地外的姥姥家。”
●事发当天,赵兵从丁字坝跳到冰面上。李晓芳摄
诺敏河
查哈阳乡的一天极其漫长,这既是物理意义上,也是心理意义上的。
七月盛夏,早上3点半,天边现出微光,羊群、奶牛开始弄出刨地的动静和哞叫声,有公鸡像被掐了脖子短促地啼两下,早起的人拖着脚步巡视瓜棚。一直要到晚上9、10点,天彻底暗下来,整个村子的人准备上炕睡觉。
赵喜东和妻子赵丽的时间像停滞在儿子出事那天,两个人的身体都出了问题:脑袋常嗡嗡作痛,家里的地没力气种了,全转让出去,羊群交给老父亲照顾,他们只把力气花在儿子的案件上。
但漫长的一天,更多时候无事可干,他们不出远门,也不怎么会玩手机,只能坐在炕上发呆,“熬时间。”
今年6月2日,案件宣判,其中五名年满14周岁的少年构成故意杀人罪,魏程因为参与全过程,事后和张齐齐一起提议不报警,被判处四年三个月有期徒刑,承担责任最重。张齐齐因没有参与追逐赵兵上冰过程,且是唯一主动赔偿赵家的,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其余三人分别被判处三年六个月至三年十个月有期徒刑。
郝宇、魏程表弟周鹏,和另外一位纪姓男孩因为不满14周岁,不承担刑事责任。赵喜东和赵丽接受不了,“郝宇就是主要领导之一,就因为当时还差两个月到14岁,什么责任都不用担了?没道理的。”夫妻俩重复,“没道理的。”
儿子落水后,他们找过魏程、张齐齐,他们都说自己当天没找过赵兵。张齐齐的父母说,儿子一直在县里的职高上课,假期没回过查哈阳乡。夫妻记得,魏程和周鹏这对表兄弟的姥爷还曾蹲在岸上看热闹,对打捞队说,别捞了,捞也捞不着。
郝宇和纪姓男孩今年夏天初三毕业了,他们在社交平台记录和女友恋爱的日常,发班级的合照祝自己毕业快乐,在魏程、张齐齐的账号下频繁留言,“等你回来。”
他们的生活照常进行。
但赵家父母在最愤怒的时候,也没找过这些孩子的父母。其中一家就住在他们对面,隔着一条村道。过去,尽管不算熟识,但碰见了会打招呼,也一起参加村里活动。而就在不久前,赵丽和那家孩子的父亲在路上相遇,没打招呼也没争吵,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交汇,沉默着擦肩而过。他们是最老实又温顺的那种庄稼人,“找他们吵有啥用啊?你骂他两句有啥用啊?是不是?”
●诺敏河畔。李晓芳摄
他们采取的行动是选择继续上诉,提出一审判决量刑过轻,同时要依法追究剩下三位少年的刑事责任。他们还在熬。
唯一有些安慰的是,可以为冻在殡仪馆一年多的儿子办理丧事了。“一审判决下来,能提取的证据也都取了。”赵喜东觉得,可以放儿子离开了,“一直冻在里头,多冷啊。”
但父母无法给他立坟,“他属于未成家的、非正常死亡,这边风俗就不能埋地里。”
6月14日,他们火化了赵兵的遗体,将骨灰撒入诺敏河。赵喜东说,那天顺风,他捧着骨灰,风一吹,儿子落入河水,停在了14岁。
连下几场大雨,河水涨潮,淹没岸边的丁字坝和野草地。河边有人钓鱼,鱼浮在黄浊的河水里急促摇曳。他们盯着鱼浮,随口聊起几年前,查哈阳乡里的另一桩命案,一个外地女婿,因为妻子坚持离婚,在深夜用斧子砍死了妻子和岳父母,焚尸后开着一辆红色小汽车停在诺敏河边,试图投河自尽,结果半路被水呛晕过去。
这里的生活就像诺敏河水,冬天结冰,春天化冻,夏季涨潮,循环往复,凶案是为数不多的唠嗑谈资。
赵喜东远远地站在河岸上,不再靠近。前几天他在离河几百米远的玉米地,帮大哥干农活,脑袋控制不住地疼。岸边杨树笔直,被风刮得呼啦作响,他一动不动,也站成了一棵树。我们就站在河岸,沉默地看诺敏河水哗哗流淌,带着少年的骨灰,它最终将途经哈尔滨,汇入松花江,直至太平洋。
(除赵兵、赵喜东、赵丽外,其他讲述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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