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筱一谈昆德拉：他嘲弄所有人，又深刻地同情一切

文化

2023-08-09 13:08

昆德拉去世后，读者、媒体、学界自发地以文章、视频、读书会等各种形式纪念他，回忆昆德拉曾经掀起的阅读热，探讨昆德拉对中国读者及文坛的影响，等等。

7月23日，上海译文出版社邀请梁永安、袁筱一、董强三位昆德拉的研究者和译者，在上生新所茑屋书店与读者们分享他们与昆德拉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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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筱一求学时就已经开始阅读昆德拉作品，昆德拉深刻地影响了她对写作、人性以及人之存在的理解。

今天，译文君与大家分享袁筱一教授在本次活动上的精彩发言。

[预告]8月12日，上海译文出版社将在朵云书院·旗舰店举办“思想、远见与音乐：重读昆德拉——米兰·昆德拉读书会暨新书发布会”，欢迎报名线下活动或预约线上直播，详见文末预告。

昆德拉是一个

容易引起误解的人

昆德拉本身就是一个容易引起误解的人，如果你只是读昆德拉的片言只语——昆德拉是一个非常擅长写金句的人，如果你只是读到那些金句——是非常容易误解的。

我记得应该是在新世纪之后，我做过一个跟昆德拉相关的项目，叫做“理解与误解”，我觉得昆德拉一方面写作的内容非常丰富，另外一方面，他小说所牵涉的方面你会觉得很近，但是他又特别擅长写所谓的“不解之词”，越解释越容易引起误解。我觉得可能对昆德拉，对他最好致敬的方式还是阅读他的作品，我一直以来都是有这样的一个想法。

昆德拉是一个

你读不懂也可以“硬读”的作家

我第一次读到昆德拉是在大学，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时候基本上是从英译本翻译过来的。英译本也是昆德拉后来自己批评很多的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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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倒没有觉得读不懂，因为那时候读不懂也可以硬读，昆德拉还真是一个你读不懂也可以硬读的作家，丝毫不会影响你对他某一些的认知。哪怕你只读片段也没有问题，哪怕这里面可能有很多不是他的本意也没有问题。他的小说作品在那儿，大的方面已经在那里了。

我觉得可能大多数读者感兴趣的地方，包括对于我本人来说也一样，是一种写作的自由。原来叙事还可以是这样的，因为在80年代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是遵循着传统叙事，虽然已经随着当代作品大量的翻译，已经有一些认知被打开了。昆德拉就是这一批被翻译的，打开了大家对叙事理解的作家当中的一个，所以说他让大家看到“原来写作是一种自由的行为”。以至于忘记了他真正本意是什么，你应该怎么样理解他才是对的，但是，你抱有这样的一种想法可能也是错的。对于昆德拉来说，这是我第一次阅读的感受，非常愉悦，因为你可能在别的作品当中看不到这些东西。

其实昆德拉并不是那么难，在我最初的印象里，他比马尔克斯要简单，他造成的阅读困难，不会让你说因为读不下去要放弃，或者非要怎么样去读。

昆德拉不等同于

他笔下的任何一个人

大家看现在所有昆德拉翻译的版本，可以看到对他的生平简介是他规定的，你不允许过多阐释。我们做翻译的时候经常写译后记，因为译者往往也是第一个读者，所以出版社还是挺喜欢邀请译者来写。但昆德拉是不允许的，任何的译者都不允许，只能够放他唯一允许的评论。

我现在想，这倒不见得是对译者的怀疑态度。相反的，译者你再怎么样阐释，或者你离他有多近，或者理解是正确的，也只是阐释的一种，这就削弱了。如果你把你的一个阐释放在这儿，让别人误以为是唯一阐释，可能就会削弱整个小说的空间，这是一个小说家对待自己的小说所持的态度，我觉得这个完全是可以理解的，确实也是按照他的要求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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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女症刚才也提到，他自己也是厌男症等等，当然这其实是个玩笑。但他是一个男性作家，不擅长写女性。他自己小说的主题是“关于存在”，是对人存在的探索。你可能会读到他所有的人物，你觉得这个人物你不喜欢，他笔下几乎没有人物是讨人喜欢的。比如说《生活在别处》里的雅罗米尔，在某种程度上有他自己的影子，你可以这样理解，当然你不要把他等同于他，因为等同于他是他最讨厌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其实不要把作家和他的小说人物去（等同）。

作为译者也好，作为读者也好，当我第二次阅读昆德拉的时候，发现他小说当中很多的细节，无论小说人物是男是女，放在普遍的层面，他写的是人的存在困境，无论作为男性还是女性都可能面临的存在困境。

只要人还“存在”，

昆德拉的小说就值得一读

如果所有环境因素消解了之后，他的作品不能够给你剩下点什么，那他的作品就毫无价值。如果他的作品只是因为写了当时捷克所经历的事情才作为一种价值而存在，那今天就不会再有人阅读他。同样的，关于其他的一切也是，昆德拉尤其强调他是所谓的破解存在的人，其实是存在的方方面面。小说最大的价值就是它是可以虚构情境的，从情境当中来进入你所谓的存在。昆德拉自己是很反对哲学体系的，他小说当中充满着哲学的停顿，但只是哲学的停顿。因为体系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固化，而小说的价值恰恰和体系固定的价值是反过来的。他为什么这么崇尚拉伯雷或者塞万提斯，当时这样的一种小说传统一定要强调，欧洲的小说史是从这样一个传统来的。小说这样一个可以不断生产的空间，不是给你一条线性的道路告诉你大道在此。但所有的哲学都避免不了这点，哲学一旦要以体系的方式面世，无非告诉你大道在此，这恰好跟小说的功能是相反的。小说是告诉你世界上有很多迷人的风景，这个迷人的风景需要你不断地进入，而且这当中充满了偶然。昆德拉非常喜欢写偶然，他认为这才是小说的价值所在，否则就不需要小说了，小说恰恰给了你这样一种可能性。他告诉你，任何一种文字所表现出来的，其实只是给你一种可能性而已，他也非常强调可能性。

他看上去嘲笑所有人，

其实深刻地同情一切

昆德拉告诉我最多的其实是人的存在有很多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如果你不借助小说，或者广义上的文学，你是不可能认知的，你会认为自己的存在是唯一合理的存在。

因而，这样想，昆德拉对我的人生还是造成了一定的改变，当我年轻时读到昆德拉的时候，包括后来翻译了《生活在别处》，都会对自己、对别人持一种同情态度，不会那么苛责自己，同时也不会那么苛责别人。因为他虽然是一种消解性的写法，里面揭示出来的很多都是非常残酷的，但是这种残酷的真相告诉我们，人不能简单以好和坏，或者合理、不合理来判断。这是一个作家的伟大所在，我一直认为，伟大的作家都是对人，对他的同类抱有深刻的同情。这个深刻的同情有可能是以反过来的形式，看上去他嘲笑了一切，实际上有深刻的同情。这里他嘲笑的所有东西其实都告诉你，人与人之间互相的伤害你可以理解，很可能只是因为人有很多的可能性，有很多的真相，而这个真相不为你所知，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官方发布的真相就是唯一的真相，在所有人类伤害当中最值得同情的就是人本身，我觉得昆德拉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确实是个伟大的小说家。这也是当代很多小说家，你读起来觉得跟他还差一点的地方，因为现在缺的不是技巧，对所有的写作我有一种非常深刻的感受，无论是中国的写作也好，还是国外的写作也好，差的都不是技巧。说实话复调也好，对位也好，或者怎么样也好，昆德拉的叙事技术是非常容易模仿的，也的确后来造成了大量的模仿，但是差的不是这一点，不是叙事技巧，而是一个作家能否对人类保持一个同情，他是真的爱人类的，才会有这么多消解性的作品出现。

同场活动另一位嘉宾董强教授的精彩回顾之前已发布👉《董强忆昆德拉：全身心拥抱当下的人，不必读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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