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的最后一舞:他预言到了死后的一切
文 | 林一五
今天我们可以专门来聊聊昆德拉。以前说过,一个库切,一个昆德拉,是我读得最熟的两个当代外国小说家。
昆德拉去世,文艺青年圈不少人都忙着写文章纪念,这些文章五花八门,很多都走的借古讽今的路线,写得非常有意思。今天我想说的是,更有意思的是,这一切都早在昆德拉的预料之中。
我们今天就要来讲这个充满了文学趣味甚至有一点点滑稽的故事。
我们从某位大V的10万+文章《几句关于米兰昆德拉的大实话》入手。这篇文章写得很好,标准的文人作文,大意是无知的玻璃心才会为面子斤斤计较作家批判的笔。文章暗含的叙事很符合文艺青年圈不少没时间亲自读昆德拉的人对老头儿的想象:他曾因冲塔让一个国家怒不可遏,但最后他却成了那个国家的骄傲。听上去是不是很有网络爽文的感觉?大V等人应该是从中看到了某些励志的元素。
这种爽文式理解,也不能说完全不对,但肯定属于断章取义的自嗨,属于要被昆德拉嘻嘻笑着、狠狠嘲讽一番的解读。
我们昨天在《泽连斯基的乌克兰,像极了昆德拉的捷克》里举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三部和第五部里的两个例子,其中第三部的例子里,昆德拉借萨比娜之口,道出了这么一种心理:捷克流亡者萨比娜在巴黎反苏的游行队伍中,感受到一种空虚,看着半空中整齐划一的手臂,感到了一种“更本质的、更普遍的恶”。
萨比娜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媚俗,一种以反对媚俗的名义诞生的媚俗,与前者如出一辙的媚俗。
萨比娜和巴黎游行的意象,要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最有名的“伟大的进军”那个意象放在一起看,在后者里,美国和法国等国的一些知识分子前往布满地雷的泰缅边境进行另一场人道主义游行。好心的知识分子们在闪光灯前尽情表现,然后被地雷炸飞上天。
对自我感动者、或者说自媚人士的嘲讽,贯穿了昆德拉一生的创作。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十年后的《慢》中,昆德拉循着同一主题又编了一个讽刺意味更强的段子:一位研究苍蝇的捷克科学家,在学术会议上因为受到氛围的感染,长篇累牍地批判捷克,盛赞法国,在巨大的掌声中忘记了宣读自己的论文。
对科学家随后心理的描写,更反映了昆德拉的“恶趣味”:
很遗憾,昆德拉不是某些文人想象的那种感时伤怀或者绝地反击的爽文主角,他很像自己推崇的拉伯雷,是一个不怀好意看笑话的人。他的嘲讽对象包括一切人,不仅包括强权,也包括那些依靠反强权的姿势嘬取慰藉的惺惺作态者。昆德拉拒绝做媚俗者的偶像,他双手持枪,朝两边开火,他是媚俗王国的恶魔。
这种选择,或者说这种姿态,正如昆德拉在赞赏拉伯雷的《巨人传》时表露过的那样——笑,是因为他们好笑。
现在你可以体会到这两天一些文艺青年想要硬把昆德拉拉到自己阵营,这番操作有多有趣了。昆德拉不属于任何阵营,他自己自成一派。
我们上面提到的那位大V的10万+里,有几句特别有意思的话,甚至让人怀疑声称“要说实话”的大V,到底是不是读过昆德拉的原文。
比如大V说昆德拉的第一部小说《玩笑》“损了告发朋友的小人的面子”。这话对吗?显然不对,可以说昆德拉“揭露”了小人的丑恶,但连昆德拉自己,都不认为这是损了谁谁谁面子的问题,恰恰相反,这种精神胜利法是昆德拉本人极其厌恶的。
我们可以从《玩笑》的情节设计中直接感受到这一点,小说的主要情节其实并不复杂:主人公路德维克十五年后为了报复当年驱逐自己出党的朋友泽马内克,费尽心机地勾引了泽马内克的老婆埃莱娜。但上完床之后,路德维克才知道这一切其实都遂了泽马内克的心意,因为泽马内克有一个十九岁的情人。泽马内克甚至当面暗示路德维克,自己知道一切,“谅解”一切。一瞬间,路德维克处心积虑的报复沦为了一场笑话。
昆德拉从来不是小资文人们寄托梦想的理想容器,然而后者却总想把昆德拉“驯化”成自己的图腾。当小资文人们站在一楼和二楼的台阶上胡乱解读昆德拉的时候,昆德拉毫不介怀地站在五楼朝他们头顶致以最大的尿意。
在昆德拉逝世之际,文艺青年们纷纷撰文纪念,夹带各自的私货,未尝不是一场积怨已久的反扑,这就要讲到今天最有趣的地方了——昆德拉其实早就预料到了他死后的遭遇,并且做了相应的安排。
在他的评论集《被背叛的遗嘱》中,不管是讲卡夫卡的“圣伽尔塔的被阉之影”一章,还是讲雅纳切克的“家中不遭疼爱之人”一章,都表达了一个共同的主题:有一种胜利叫“耻辱性的胜利”,是以侮辱作者的方式达成的,这种胜利表现为作者明明名满天下,但所有热情的信徒,都在用一种违背作者原意的方式吹捧他。
在此基础上,昆德拉接着阐述了这么一个主题:人一旦死了,就成为弱者,因为别人可以肆意扭曲他的原意,胡掰他的作品,而他却无法站起来反对,为自己辩护。
由此,昆德拉得出了他在“寻找失去的现在”一章里那个著名的结论:媚俗化的阐释,宣告了艺术作品的死刑。
当今天大V们心虚地抛开昆德拉的文本,抛开他目空一切的睥睨,将他锋锐的一对笔刀阉割得只剩一只的时候,其实他们是在给昆德拉的精神遗产套上绞架。
再看大V在文末写的那句“啥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放在今天,就是那些玻璃心人可怜易碎的面子”——我们暂且先不谈这个莫名其妙的解读离昆德拉的语境距离有多远,光体会一下这个句子直白的感情色彩,是不是越看越像《玩笑》里埃莱娜被骗上床之后,泽马内克当面表达“谅解”之前,路德维克自以为得手的心境?一种在鼓中敲鼓、在梦中做梦的畅快之感?
昆德拉早已料到了这一切,他早早地就在谈论卡夫卡、雅纳切克、海明威等人的时候,把绞架举在空中,嬉笑道,看,在我死后,有人会想用它们系上我的脖子。昆德拉这一戏谑行为本身,已经超出了文本和写作的范畴,超出了文学的范畴。
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应该感谢那些这两天急急忙忙出来挥舞绞架绳索的文人,他们是义务劳动的演员,昆德拉为自己死后搭建的剧场,没有他们的配合,最后这一幕喜剧是无论如何也演不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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