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者”金国藩九十自述:我的人生心得
金国藩(1929-),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光学工程教授,中国计算全息技术和二元光学的开拓者。
这部自述的出版,已在我九十岁之后。按中国的老话,我已到风烛残年,但身体尚可,还在尽力做点事情。我从事教育和科学研究将近七十年,最近一段时间,我常常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有些想法和关注的问题,在此与读者分享,就当作序。
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句话是钱伟长先生1956年在清华大学“红专大辩论”时说的。他的“白专”观点遭到批判,他也随之被扣上“右派”的帽子。钱先生当时没提到学生应首先树立良好的人生观,或有过错,但他强调数理化的重要性是完全正确的。数理化是科学的基础。一个学科学技术的人打好了坚实基础,即便以后改行,或改变研究方向,都不用惧怕。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二、我1956年在清华加入中国共产党。当时有个口号叫“革命战士一块砖,哪儿需要哪儿搬”,一切服从国家需要。我这辈子改行多次,从机械制图到机械制造,从陀螺与导航仪器,最后到光学仪器。每回改行,几乎都是从头开始。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文革”结束,中国一直处在西方的技术封锁中,国家急需开发科技,我的改行经历,在我同辈的中国科学工作者中并不陌生。
三、我从事的是工科研究。我一直认为,工科的价值就是要解决实际问题。当下中国大学论文至上,我对这种政策倾向与评价机制向来持反对态度。我曾与清华的党委书记谈及,论文的重要性要因学科而异,不可一刀切。对于理科,可以多看论文及其水平。但对工科,除了论文,更应看重做出了什么实际成果,是否转化为产品、产业或应用,是否真正推进了国民经济和社会进步。
四、当下的工科教育,实践环节越来越弱。“文革”前,我们有三次实习:一是认识实习,一个月;二是生产实习,一个半月;三是毕业实习,一个月。而现在只剩下一个所谓的“社会实践”,到工厂或农村转上两周就完了。关于设计,以前我们有机械设计、仪器设计、光学设计,现在只有简单的光学设计。以前还有一门光学工艺的课,讲光学元件的加工,包括镀膜、光学装调等,现在学光学的学生,几乎都不知道光学镜片是怎么磨出来的,更没动手磨过一个镜片。遗憾的是,在设有光学仪器专业的中国高等学府,除了长春理工大学,原有的光学工艺实验室都已拆除,被迫关闭。工科学生,必须培养动手能力。没有能力的训练,就难以解决工程或技术的实际问题。
五、科研最重要的是创新。唯有创新,民族进步和社会发展才有不竭的动力。我们的科研可以先向他人学习,而后创新。没有创新的科研,我们充其量是在做习题。一个国家,没有科技创新,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强国。
六、我还在带博士研究生。研究生教育,主要是思维和能力的训练。具体做什么课题,其实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培养他们健全的能力,包括自学能力、表达能力、英语能力、社交能力、创新能力等。
七、我的座右铭是:抱负、自信、刻苦、包容。供年轻一代参考。
回想我的一生,经历过各种艰辛和挑战,最后能不断进步、有所突破,在于几个因素:
一是我不甘落后;二是我一直在补充新知识、接触新的前沿领域。科学昌明,发展飞速,如果我不紧紧跟上,我带研究生就会有很大压力。另外,我的天性里有好胜的一面,努力要把事情做好,我很享受成就感。每当学懂了新东西或做出成果时,我自感很有意义和满足。
除了工作,我兴趣爱好不多,但一生喜爱体育运动。少年时代,我喜爱垒球。后来又喜欢上溜冰,打排球。上岁数后,我又开始打网球,最近几年,改在电视屏幕上打Wii上的网球,一种健身的电脑游戏。
改革开放前,中国人出行的自由度很低,出差买个机票都得单位开具介绍信。1978年,我第一次出国,去了德国。现已跑过全世界五大洲,数了数,差不多二十五个国家。其中,跑得最远的是美国,去得最多的也是美国。
这本自述的出版,我要衷心感谢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英国《金融时报》原副主编张力奋先生。过去三年中,他挤出时间,在京沪两地对我做了四五十个小时的深度访谈,调查、考证了相关的史实,真是千辛万苦才完成这本书,感谢他对本书的贡献。
我还要感谢我的友人、同事、学生、家人为本书提供资料或撰文。我特别感谢我的爱人段淑贞教授,我们结婚已六十八年,工作上,退休前她除了自己做科研和教学,还创建过一个新专业,主持过一个新教研室;在家里,她包揽了全部家务,一心鼓励我好好做研究,教好书。在我信心不足时,是她鼓励我申请工程院院士。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力奋给此书取名《追光者》,我很赞成。应该包含两层意思:我一生中改行多次,好事多磨,最后落在光学领域,研究的时间也最长,与光打交道有半个世纪;另一个意思,我九十载的人生中,虽历经风雨,但的确一直在追求光明。
2020年4月11日
北京蓝旗营
《追光者:金国藩九十自述》
金国藩 口述
这是中国第一部科学家的口述史。采写者历时三年,通过对传主细致、全方位的采访,掌握了珍贵的一手材料,在此基础上,结构全书,并反复修改,遂成这个仅有八万字的定本。这是经口述者修订并最后认可的文本,可作为信史来读。作者将主脉放在传主的生命体验上,试图通过其跌宕起伏多姿多彩的一生,展示中国科学发展的历史以及波澜壮阔的时代变迁图景。讲述情绪饱满,细节丰富,读来有深水静流之感,是读者了解科学家生命历程的别致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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