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恶行的距离

半个月前，趣店带着他们的预制菜杀入微博，紧接着发布了一条“不计成本宠粉”的直播预告。

CEO 罗敏出现在宣传视频里，以一个关怀者的姿态讲述自己进军预制菜市场的动机。

他说：“时间从不等人，它公平、无情、任性”；希望用预制菜为一千万人每天节约 1 小时，让人们能腾出时间来休息、给父母打电话、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趣店预制菜宣传视频

来势汹汹的官方微博在第二天就停止了更新，让罗敏发家的校园贷业务、趣店的前身“趣分期”也浮出水面。人们通过互联网的痕迹，重新想起几年前因校园贷而起的学生自杀事件。

如果说趣分期等借贷业务是在鼓励手头紧的年轻人们去透支未来，2022 年的趣店预制菜，则是在鼓励那些渴望财务独立的宝妈们，为了理想而上交信誉。

罗老板这样解释他的商业模式：免费授权预制菜的品牌和售卖资质，同时给有资金困难的用户们提供为期一年的免息贷款；在直播间，他面向宝妈们口头招商，呼吁她们加入开店。

年轻人主动给生命按下停止键，曾从事校园贷的老板在直播间里派发 1 分钱的酸菜鱼——现实和罗敏描述的时间一般无情又任性，唯独不见公平。

但丁在《神曲》地狱篇里重新解读了天主教教义里的七宗罪，将地狱里灵魂所犯下的恶行做出排序。

《神曲》的写成距今已有 700 年，在被互联网支配的当代生活之下，脱胎于信仰和神学的傲慢、嫉妒、暴怒、贪婪等原罪，依然是人类社会中常见的罪行。

贪婪

假设罗敏在被东方甄选拉黑后没有发布自拍视频叫屈，假如董宇辉没有在直播间里透露拉黑的理由，罗敏这个上市公司的 CEO 也许不会在几天内就全网翻车。

董宇辉回应拉黑罗敏的原因

与其他的互联网大厂相比，趣店在此之前不算十分知名。于 2014 年上线的趣分期曾在 3 年内获取 6 轮共计数亿元的融资，2017 年成功在美上市。

在预制菜卖出两亿多的业绩、去东方甄选刷嘉年华被拉黑、校园贷历史被翻出的几轮事件中，趣店的股价也经历了短暂高峰后的持续下跌。

趣店近一个月的股价

以趣分期为代表的校园贷业务，目标直指在校学生群体。2016 年，有记者走访了山东的几座高校，仅在山东师范大学的一个校区内，就统计了 2630 条向大学生提供分期贷款的广告。

校园内的贷款广告，齐鲁晚报

“便捷”是校园贷设下的第一道陷阱：仅需身份证、学号等信息就能贷到款项，最快十几分钟就能到账；第二道则是避而不谈的利息和利率，“低息”“还款无压力”等具有迷惑性的广告语，让逾期后的代价变得难以识别。

趣分期在2016 年已经略微提高了借贷的门槛，设定了打款前的“面签”环节。

与此同时，罗敏打出“中国人信用不值钱”的口号，高调宣传针对白领借贷分期的“来分期”，及“趣助学”、“趣兼职”、“趣实习”等多个产品，从入学到就业，将相当数量的年轻群体一网打尽。

趣店旗下“iPhone 永远用新款”的宣传页面

罗敏已经甩不开校园贷等分期产品的原罪，这个在公司官网中拥有“中国十大 80 后创业家”、“中国 40 位 40 岁以下的商界精英”等耀目头衔的企业家，目前已经清空了所有微博，并退出抖音。

趣店生鲜旗舰店的微博在罗敏的退场中显得格外惨淡，仅有的几条显示“无法查看原微博”的内容下，有用户在为收到生产日期超前的酸菜鱼维权。

这条维权评论只收到了几条回复，在整场风波里，趣店预制菜的食品安全仿佛是最不值得关心的问题。

有用户收到了日期超前的酸菜鱼

互联网环境中因贪婪引发的悲剧或闹剧从未远去，远一些的，有被百度竞价推广的莆田系医院延误治疗的魏则西事件；发生在近期的，有借热门视频敛财数百万美金后疑似跑路的“二舅币”。

在指责诈骗受害者们愚蠢贪心的同时，人们似乎很容易遗忘背后那些利用人性弱点来滋养的贪婪恶行。

“二舅币”崩盘事件微博下的热门评论

色欲

“裸贷”、“佳丽贷”等分期业务，在一段期间内可以看作是校园贷的衍生产品。

学生群体的偿还能力有限，因此可以被出卖或作为威胁砝码的裸照就成为催收环节的武器。年轻女性是这类贷款中最广大的受害群体，她们也更容易被冠上“虚荣”和“自甘堕落”的污名。

2017年 4 月，一位大二女生因无力偿还校园贷而自杀身亡，在事故之前，她父母的手机曾几次接到催债电话，还收到过一张女儿的裸照。

@李尚龙读书

“裸贷”的威力在于日日滚动的利息，和担心被荡妇羞辱的恐惧；“佳丽贷”指向的是一条更险恶的产业链，让更多年轻的女孩滑入深渊，成为牟利的工具。

“佳丽贷”在推出时便只针对年轻女性，他们给女性的外表明码标价，外形越出众，能贷到的金额就越高；再利用“砍头息”、严苛的偿还条件让女孩失去偿还能力，最后采取暴力手段让她们去从事陪酒、卖淫、捐卵等活动。

@经视大调查

色情产业有着多重的加害者：产业链的经营人员、明知来源还要搜索观看并传播的网友、负责上传信息的网站平台……有些时候，孩童的家长也会有意无意地参与其中。

2021 年初，博主闵思嘉在快手上发现了一系列涉嫌儿童软色情的短视频账号，这些账号的内容中，有穿着贴身衣物跳着成熟舞蹈的女童；也有神色天真的男童，毫不知情地展示着身体部位。

公众号闵思嘉

这些账号的内容部分会配以“太撩了”之类的暗示性文字，还有为数不少的恋童者，在评论里发表意淫的留言。

除快手以外，小红书、淘宝等平台都开展过治理未成年软色情内容的行动——互联网平台要想避免成为满足阴暗欲望的渠道，显然不能只靠网友自发举报。

暴怒

在董宇辉和背后的东方甄选爆红的前半个月，另一位英语老师也频繁现身在抖音视频里的街头。以疯狂英语闻名的李阳，在 90 年代英语教育产业还不发达的时候，度过了风光无限的十几个年头。

2011 年起，李阳的前妻 Kim 在微博上多次控诉李阳对其的家暴行为并要求离婚，此后李阳便连同他的疯狂英语一起消失在台前。

李阳在最得意的那些年，靠着去不同学校演讲和卖书，就成为了全中国最著名的英语老师。他喊出“把英语踩在脚下”、“让中国的声音响彻世界”的口号，所到之处都能留下狂热的影像。

李阳演说现场

狂热和狂怒，常见于同一个人的 AB 面；在前妻被殴打的伤情图片曝光之后，李阳还在采访中声称自己组建家庭是为了用孩子来做中美教育的对比实验，3 个女儿都是他的实验品。

离婚案宣判当日，女权主义者在法庭外声援 Kim

新浪图片

今年的李阳更多地站在了台前，他“纠结了十几年”，“终于鼓起勇气承认”，“打老婆的行为是错的”。有人在评论里尖锐地质问：“家暴用英语怎么说？”

李阳抖音与评论

半个月后，他在悲悯的 BGM 中多次走上街头，手持写着“免费教英语，帮普通家庭节省高额补课费”的纸板。一位背对着镜头的工作人员时有入镜，贴在身后的 A4 纸上写着大字：“打老婆是不对的！”

他发布的短视频文案也频频以“原谅”为结尾，从“你能原谅我吗”到“大家不用原谅我”，又变成“难道男人犯错误就永远不被原谅吗”？

Kim 有理由选择不原谅，去年 8 月，她又一次发布微博，称李阳暴力殴打十几岁的女儿；面对李阳如今的高调露面，她将这种行为称作“非常卑劣的恶心的营销手段”。

Kim 的微博 @丽娜华的Mom

暴食、懒惰和嫉妒

2019 年，出狱后的快播创始人王欣接受媒体采访，他依然坚称“技术是无罪的”，但同时补充了另一句：“但是做事的人可能会犯错误”。

互联网快速增长的年份，抢占用户的注意力和时间是最紧要的任务。暴食（但丁定义为“过分贪图逸乐”）、懒惰和嫉妒在公开的领域中，是最易被利用的人性缺陷。

社交平台上，生活的任意切面都是用于展示的素材。饮食、外貌、各种物质所得，可以吸引眼球的多是被人为夸张过的部分。

被喂到近 70 斤的 3 岁女孩

利用炫富实现诈骗的外国网红

大数据分析每个人的喜好并得出结论，制造出信息茧房和观念上的舒适区——在接受不完的信息量级中，人类的思维却越发像个孤岛。

人们很难站出来斥责冰冷的技术和算法，因为这种想法多少有些“伪善”。

@六神磊磊

傲慢下的互联网生态

Google 曾有一条为大众称道的座右铭：“Don't be evil.”十几年后，他们将其更换为“Do the right thing.”

判定一件事情的做法是否正确，看上去比辨别善恶要简单得多。

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把傲慢定义为，纯粹为了自我满足而去羞辱他人，并在对他人的羞辱之中感受到高人一等的快乐。

网络的公域与私域并没有清晰的分界，一条朋友圈的言论也会被翻出来供人审判；作为被网络支配生活的你我，都难以从这种傲慢中全然抽身。

不是人人都会参与公开的评判，在私下里，却难免会去尝试获取高人一等的快乐。

黑格尔的“存在即合理”经常被误用于给罪恶开脱；合乎理性、可被归因才是它的原意。恶行即使不光彩，阴暗的存在也无法抹灭，起码人类还有足够的理性与它们保持距离。

在海量的声讨中与趣店割席的傅首尔，在此之前发布过一条很短的微博。

她说：“真善美，永不过时”。

但愿如此。

撰稿 - 猪猛猛

编辑 - 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