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超短片？

个体叙事的时代还是时代的个体叙事？

蹲在街边抱头哭泣的女孩、独自在户外吃着一桌菜的老汉、倚着路灯的大腹中年人、载着足足两人高货物的送货小哥……在视频剪辑博主@神龙士力架0517的剪辑里，这些或落寞或疲惫的身影，配合上Coldplay乐队的《Fix You》：“若你用尽全力，全徒劳无功/若你得到想要，却不是真正需要/当你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

@神龙士力架0517《Fix You》短视频画面

这条视频在微博上有超过200万次观看，转发者不乏一些大众熟知的电影导演和影像工作者。用其中一位转发者、博主@Simon_阿文的话来说，“神奇的是，每次看完@神龙士力架0517的视频，都想说声谢谢。”

这个来自四川乐山的24岁年轻人从2019年开始收集短视频平台上的视频片段，并将这些低像素的生活图景配上音乐。电影《人生大事》的主题曲，与懒洋洋躺在水泥地上的猫狗相遇，《少林足球》的激烈鼓点，应和着小区健身器材的左右摆动。而他过往被人认为“封神”的作品，是他在2021年用后摇乐队万能青年旅店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剪辑的作品。带着小丑油彩吃着馄饨的年轻人、天桥上训着孩子的父亲、艰难扛起石板的搬运工……吉他偶尔揪心，但更让人揪心的是画面里的芸芸众生，和他们所代表的平凡人的生活。

在第16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期间，@神龙士力架0517本人也出现在超短片论坛里。论坛主持人、FIRST青年电影展运营总监高一天说，想因为@神龙士力架0517为超短片单元增设一个最佳剪辑奖，因为他的短片给很多人带来了力量。

大约从十几年前开始，人们就热衷于“文学已死”的论调。回溯起来，那正是网络开始兴起的时刻。在迅猛而海量的网络资讯面前，人们难免对看起来低效又总在讨论他者的文学失去信心。然而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人们才发现，看似式微的“文学”却始终存在。它存在于@神龙士力架0517的视频剪辑里，也存在于“老舅”宝石Gem的说唱歌词里。无论是模糊低清的生活图景，还是暧昧怀旧的歌词，指向的都是同一件事：文学不会死，因为生活是最广阔的文学。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关心的是宏大叙事，是文学背后个别与普遍的关系。个别的形象最终汇聚成普遍的意义，两者完美缝合成“典型”。当哲学家福柯向人们阐明了知识与权力的共生关系，人们终于恍然大悟，对“普遍”和“典型”的追求，原来是意识形态行使权力的过程。

如何打破这种支配？福柯说，要通过“生存美学”去解放困境。所谓“生存美学”，意味着主体认识自身、关切自身，然后再关心他人。

哲学家与文学理论家的理论总是如此拗口。将这些理论用通俗的语言稍加转译，意思是，在后现代社会，宏大叙事不再奏效，人们关心的不再是伟大的英雄、伟大的冒险、伟大的目标，而是个体的存在、个体的生活、个体的价值。

好莱坞的电影已经清晰地呈现出这种转变。《复仇者联盟4》里，曾经无往不胜的雷神在经历挫败后酗酒、变胖、迷失自我，又在与母亲的阔别重逢后重新找回了力量。这样的故事，在北欧神话里不会有，就连二十年前的超级英雄电影里也不会出现。但时至如今，拯救世界也不再是唯一的目标，与这一过程同样重要的，是主角寻找自我的过程，即便天神也不例外。

从另一个角度上，我们身处的时代是一个让天神也难免迷茫的时代。人类学家项飙说，在如今，“人的再生产”变得越来越重要。从采集到农耕，在人类历史上，人类绝大多数的劳动是为了维持自己。但进入工业文明之后，经济活动从维持人变成了运行资本，人的主体性被忽略了。

网络的发展无疑更加剧了这一过程。当人们只需要与屏幕和外卖系统打交道，就无法知晓被系统指引逆行的外卖骑手，也无法看见置身996循环里的大厂员工。在和许知远讨论时，项飙提到了“附近”的概念：重建附近，看见具体的人和事。某种程度上，这也解释了@神龙士力架0517让无数人泪流满面的原因——他构建了一个个看得见摸得着的“附近”。

2022 vivo × FIRST超短片大赛 评审团特别提及作品
张小鲨《游者多未惧》片中画面

这也是vivo×FIRST超短片大赛开启三年以来，在报名的作品中最容易感知到的一种特质。用第三届超短片单元入围评审工作组成员、艺术家蒋斐然的话说：“超短片是呼唤一种集体性的、开源的创作，从而超越精英意识和作者性的负担。其轻盈的姿态和对现实的灵敏关注反向刺激学院派职业创作的逻辑颠覆与范式更新，去跟活生生的现实和日常生活发生关系。”

真实！真实！还是真实！

2021年，媒体人出身的刘宽选择绕过掌控一切的系统和算法，聚焦自己的“附近”，关注一个真实的个体。

她选择了在她生活居住的北京酒仙桥区域送了三年多快递的快递员作为拍摄对象。快递员熊春辉日复一日派件揽件，每到周末才和媳妇与孩子在送货区域附近的小树林见一面。

2021年 vivo × FIRST青年影展“年度超短片”

刘宽《如果可以》片中画面

这部短片获得了2021年vivo与FIRST青年影展共同发起的超短片单元的“年度超短片”荣誉。颁奖词这样介绍这部短片：故事从平凡而连续的日常性入手，最突出和感人之处是纪录了其生活中我们所不见的部分——他的家庭、亲情和爱情。最后的场景跟拍中，载着全家的摩托及字幕上的心愿与叹息，触动人心。

打动人心的也许是我们未曾知晓的生活。跟随熊春晖，骑着他没有前视灯的二手电瓶车，镜头来到了他位于北京六环外皮村的家。

一条纵贯东西的街道就是村子的主干道。街边参差开着各种商店和小饭馆，北京周边五环六环之间，有很多像皮村一样的打工者聚集村落。皮村的存在并不是一个特殊现象，但对生活在三环里的人来说，恐怕很难想像，这里也是北京。与地理上的“难以想象”相伴的，是认识上的空白。

刘宽也承认，在拍摄《如果可以》之前，对于这个三四年里总打照面的人，更像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你一直在见到这个人，某种意义上你把他融化成了城市机制的一部分，像是一道必须要走过的门，或者路过的一棵树，你可能看不见他，但是当你看见他的时候，你会想起你目睹了每天状态的变化。他也知道你的变化，在定义安全边界和日常生活的意义上，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在拍摄中，刘宽选择不用所谓的技巧。她用重复的镜头体现时间感，没有使用稳定器，晃动的镜头跟随熊春辉跑进跑出。在她看来，这些直接的、甚至是生硬的拍摄手法，都是为了最大程度还原真实的质感，这也是影像最激动人心的力量之一。“文字可以很抽象，可以抵达很深的地方，但是影像的直接性是文字替代不了的。”

“真实”也是《游者多未惧》的导演张小鲨的对超短片的追求。

他反感“自我感动”式的表达，希望自己在片中传达一种真实状态——2022年夏天，武汉人此时此刻的现实。当新冠转阴的“一把手”在众人的“怂恿”下，摘下口罩，一个助跑飞入东湖。游者们口中高呼“精神！精神！”，迎着日出的方向朝湖心游去。

“我对武汉话中’精神’这个词很钟情”。他认为“精神”这个词是武汉这个城市灵魂的汇聚——这个词有赞赏的意味，也有一股生猛的莽劲儿，透着近乎执拗的生命力。

张小鲨是湖北仙桃人，拍过剧情长片，在北京闯荡了一番后又回到了湖北。在拍完第二部长片之后《麻将》之后，他有种感觉好像拍不下去的感觉。他的妻子是做手工的，平时需要拍各种视频在抖音、小红书上，张小鲨帮着妻子拍。拍了没多久，妻子问他，反正你写剧本也写不出来，为什么不去拍短视频呢？

直接，这是短视频给予张小鲨的第一感受。直接是反馈上的，也是创作方法上的。“原来我们拍片，从制作方式到思考方式都被无形地束缚了。但短视频是野生的。”

拍摄《游者多未惧》的过程也是这样。东湖是武汉的网红景点，空间有限，没有办法运用专业设备拍摄。决定用手机之后，张小鲨去现场看景，遇到跳水的人之后，他马上就把原本写好的剧本都抛掉了。他形容自己像是遇到了一块璞玉。

“以前我们改编一个小说拍电影可能是比较大的一块玉，但这次是在河边捡到了一块很粗糙、很小的小玉，可能不太精美，但是你感觉它还蛮好看的。如果用一个大刻刀去雕它，用平常的思维去包装它，那肯定会把它搞砸，刚好你有了手机这种便捷性的设备，就像一个小刻刀，稍微刻一刻，甚至都不用过多思考，就可以把它雕刻出来。”

张小鲨一直记得侯孝贤导演的一句话。“他说如果你作为一个导演，你搞不清时间跟空间的关系跟感觉，你是很难去拍电影的。”站在东湖旁拍摄的那个下午，张小鲨想起了这句话。“他们就在那跳水，那个状态非常触动我。我就跟摄影师说，此时此刻，太好了。我的制片、摄影也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场景好感动。我们每天都在各种工作，感觉好久没有体验到这种‘此时此刻’的状态。然后我就跟摄影师说，我们就拍这个，能把自己感受到的状态传递给观众，这个过程太美好了。”

直击人心的感动

从2020年到2022年，在vivo×FIRST超短片大赛的参赛者中，不同的参赛者用他们的镜头发现了不同维度的真实生活。在他们的镜头里，生活可以是《蓝色时分》里在夜店的迷离灯光下折射的蓝色，可以是《火锅》里独居女生和朋友吃的一顿鲜麻热辣的生日火锅，也可以是《吐车上两百》里让人哭笑不得的酒后胡话。

三年里，超短片大赛来一共收到了2800部有效报名作品。在投递给2022年第三届大赛的978份作品中，有540部使用手机拍摄，00后占到总人数的41.5%。即便在以年轻电影创作者为主要力量的FIRST青年电影展，超短片单元依旧是当之无愧的最年轻、最多样创作者聚集的高地。“多样”不仅是年龄跨度上的，还是身份层面的。从还未毕业的高中生，到拍过院线片的导演，从银行职员、金融分析师，到家具设计师、航天工程师、厨师……当手机成为新的影像书写工具，创作者的意义被重构，人人似乎都有机会成为记录生活的本体，表达和讲述的权力不再属于少数人。

这一切，正如第三届超短片单元初审评委雷磊希望看到的那样：“在超短片的创作中，导演应该去精英化。我希望看到那些能真正让人兴奋或愤怒的，有现实张力的作品。”

回溯初衷，2020年，当vivo与FIRST青年影展共同发起超短片单元的时候，正是人们对现实的追问最为迫切的时刻。

疫情突然袭来。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人们参与生活的半径被无限缩小，观看生活的窗口只有一个手机屏幕。时代的尘埃下，我们要讲述怎样的故事，又要如何实现所谓的“生存美学”？

《当我们决定放弃的夜晚》 用5分钟的时间试图做了回答。导演杨庆拍过《火锅英雄》，用一部犯罪类型片为几个重庆的市井小人物立传。在《当我们决定放弃的夜晚》里，没有跌宕起伏、环环相扣的悬念，只有父亲和女儿相互之间的小心翼翼和秘而不宣。大城市里工作遭遇不顺的女儿，和老家生意失利的父亲，两人在同一个雨夜选择了放弃。每一个在疫情重压下艰难支撑的成年人，也许都会对这样的苦涩心有戚戚焉。

和《火锅英雄》一样，杨庆镜头里仍然是小人物，他们如罗曼·罗兰所说，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却仍然选择热爱生活。但和人物弧光完整、故事起承转合清晰的电影不同，五分钟的时间，只够父女俩洞察彼此的窘迫——或许这是电影与超短片最大的分野。

但在超短片的评审看来，也许电影和超短片之间的分别并非如此泾渭分明。

电影学者戴锦华是2021年超短片单元的评审。她在去年的FIRST影展期间谈到，数码是一个无尽的弥散与粉碎的过程，而电影发展的历程也是不断颠覆，又不断回答不同社会情境下的难题。真正能让包括电影在内的艺术形式突出重围、直击人心的，是对社会的洞察，是始终愿意倾诉与聆听的渴望。

对于超短片来说，评价的标准也是一样。在西宁的超短片论坛里，《单读》主编吴琦说，他在观影过程中看到了很多不顾影像原则、不顾类型规范、也不顾专业语法的短片。“他们就拍直接的感受、就拍‘那口气’。”“那口气”代表了时代的声音，给人带来了当头一击的感动。“我非常珍惜这种作为观众的感动，珍惜这种作为人第一感官的知觉，媒介在变化，但人的感觉不会变。”

当智能设备抹平了技术的参差，最后打动人心的注定是技术之外的内容：对日常的捕捉，对自我的审视，对时代的回应。这些或宏大或微小的愿景，藏在对生活的每一帧记录里，也藏在每一次对“附近”的寻觅中。无论创作的技法如何更迭，对于个体情绪的记录与观察，始终能够引发共鸣。

策划：三联中读·品牌

作者：水母

图片：vivo × FIRST超短片主题论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