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龙第二任期的开局之年:“危机总统”面临更多危机
文|张钰韬
2023年7月29日晚,法国总统专机落地巴黎。在结束为期一周的访问后,马克龙从法国的海外省新喀里多尼亚返回法国,在首都仅仅停留几个小时后,他与夫人布丽吉特·马克龙一同前往位于法国南部地中海上的布雷冈松堡度假。在8月23日的部长会议之前,法国政府成员以及总统在8月份有机会得到调整,并为即将到来的新一年做准备。
前者的著作《混乱的工程师》(Les Ingénieurs du chaos)一书,主要聚焦于极端右翼政党在欧洲的崛起,综合分析了公共关系专家、意识形态宣传家以及大数据专家如何帮助民粹主义者在公共舆论以及各类选举或中攻城略地。而后一位则是法国社会学界有关的教育以及不平等问题研究的权威。
阅读书目的选择也反映了马克龙当下面对的状况。无论是民粹主义极右的影响力在法国政治领域进一步增强,还是七月初由于警察开枪击毙北非裔少年纳海勒所导致的全国性暴乱,都给马克龙第二任期的开局之年留下了一个不完美的注脚。
缺少宽恕期与活力的任期
2022年4月24日,马克龙凭借在第二轮选举中58.55%的得票率,击败极右候选人玛丽莲·勒庞成功连任总统,开始了自己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总统任期。与此同时,几乎就是在结果产生的同时,各种对他施政不利的因素便开始逐渐显现。
在法国两轮多数制的投票机制下,选民在总统大选的第一轮中大可放心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投票,而到了第二轮,选民的选择过程则要更加微妙。兴许在进入第二轮的两位候选人中有恰好有选民喜爱的那一位,而更有可能的情况是选民最中意的候选人在第一轮中被淘汰。因而在第二轮中,与其说是选择其最中意的候选人,倒不如说是排除最不喜欢的候选人。这样的情况尤其在有极右候选人的情况下更加的突出。
自从极右候选人自2002年第一次出现在总统大选的第二轮以来,第一轮中淘汰的候选人往往能超越左右之间的沟壑,号召自己的选民抵制极右候选人。而如果对比2017年总统大选中,同样两位候选人的最终结果(注:2017年总统大选第二轮马克龙得票率为66.1%,勒庞为33.9%),即可发现马克龙此次虽然成功连任,与勒庞的之间的差距却进一步缩小。这也从侧面证明,不少选民在第二轮中投票给马克龙不一定是因为对他的支持,而是在自己心仪的候选人未能入围的情况下,不得已做出的选择。
当地时间2022年4月24日,法国巴黎,总统马克龙与支持者互动。
作为2002年宪法改革后在总统五年制任期下第一位成功连任的总统,马克龙的前任雅克·希拉克的经历在各种角度上都为法国的政治评论家留下了类比的空间。这不仅仅是因为两人在执政纲领上都有着右翼的特点,更因为两人在连任选举中面对了来自极右候选人的挑战。在2002年的总统大选中,玛丽莲·勒庞的父亲,让-马丽·勒庞意外突出重围进入第二轮最终对决。
尽管最终希拉克以超过80%的得票率成功连任。但这场选举中,极右势力的异军突起带给法国人的震撼却未曾止步。而第二任期中,希拉克在决策上都好似被拖住了脚步。尽管五年任期最终度过,相比较于其第一任期,不管是在改革的力度上还是数量上都略显疲态。
这其中自然于希拉克本人性格有关,此外由于他本人不寻求第三个总统任期,在没有连任竞选压力的情况下,求稳的路线也是导致其第二任期缺乏活力的原因之一。在2008年的宪法改革后,法国总统任期不能超过两届的规定正式进入宪法。在这一背景下,参考马克龙近期的表态,不管是从法律层面还是他个人层面,第三任期都不再可能。
而对于一位无法再继续谋求连任的总统,重点也从如何赢得连任转变成了如何在自己的第二任期期间压制自己党派内部的野心家。这也就导致了马克龙在其第二任期的第一年中多次出现举棋不定的情况。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反对他的民意,更要在其脆弱的执政联盟内部平衡好各个势力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在确认总理人选时所花费的三周时间,还是在他最期待的退休改革问题上,面对来自盟友以及民意的压力,他都不得不多次推迟原有的时间表,多次变更立法的形式。而在“后退休改革时代”,同样是为了能够平息民意,在重组政府的问题上他依旧是长时间犹豫,从传出改组政府的消息,到最终确定新政府的名单同样花费了长达几周的时间。
而上文说到的有关其执政联盟在国民议会中不掌握绝对多数席位的情况,则让他任期的后续充满了不确定性。在马克龙-博尔内政府的第一年,反对派一共提出了17次对政府的不信任案。其中,国民议会中间派“自由、独立、海外省及领土”党团(Libertés, Indépendants, Outre-mer et Territoires,简称Liot)于今年3月份在政府强行利用宪法中规定通过退休改革时发起的不信任案,在投票阶段不仅得到了左翼联盟以及极右的支持,甚至一部分共和党议员不顾自己党派高层的意见也给予了支持 。这一不信任案最终距离通过只有九票的差距。
危机总统:从俄乌危机到郊区危机
马克龙在第一任期内就经历了黄马甲危机、新冠引发的卫生危机以及由于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关系紧张所导致的地缘政治危机,这些危机的突然爆发使得他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多次中断自己的改革时间表。同样也是得益于其在其第一任期内对于各种危机的良好处理,他也得到了“危机总统”(président des crises)的称号。这位危机总统在他的第二任期的第一年中也没能摆脱危机。
而如果从竞选的角度来分析,尽管俄乌战争为马克龙提供了向选民展示自己外交手腕的机会,有利于显示出自己相较于极右候选人勒庞的优势,然而这一背景却也不利于马克龙为自己第二任期做铺垫,毕竟相比较于距离日常生活相对较远的战争与地缘政治,内政方面的事项显然是民众更加关心的事项。
而他在2022年9月开始正式推动的退休改革才是对他而言最大的挑战。对历任法国总统来说,退休改革都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这也让退休改革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每位总统都想改革,但是压力之下缝缝补补式的改革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从而每次改革结束也是下一轮改革的开始。
早在2019年第一任期中间马克龙就曾经尝试过进行退休改革。当时的改革目标主要是破除当前法国退休系统中各个行业体系之间的壁垒,通过引入统一的标准从而形成一个普遍系统,从而更好地保证系统的公平性。然而,这次改革在最后关头被新冠疫情搅乱,马克龙不得不在封城的前夕宣布放弃改革。
到了第二任期,马克龙明显改变了之前系统性改革的思路,转而选择了更加稳妥的改革路线。他此次将重点放在将退休年龄由当前的62岁延后到64岁,从而减少政府的福利支出,以期达到削减法国政府财政赤字的目的。
既缺少社会共识又在议会中丧失绝对多数地位的马克龙-博尔内政府在整个改革过程中面临着来自议会中反对派以及工会的双重压力。在议会方面,尽管政府为了共和党议员的支持一再做出让步,然而共和党内部的嫌隙使得政府和共和党高层的协议形同虚设,未能发挥出应有的效果。
而最终为了使改革通过,总理不得不在最后关头再次启用宪法中49.3条规定,将议会中对法案本身的投票换成对政府信任的投票。这一举动不仅再一次强化了法国民众对马克龙过度垂直执政风格的批评,也为后退休改革时代马克龙恢复民心制造了新的困难。以不屈法国为首的左翼联盟效仿拉美国家出现的运动,发起了“敲锅音乐会”。马克龙在之后的访问中时常被噪声所袭扰。
在这次抵制马克龙退休改革的行动中,法国的几大工会空前团结,表现出了强大的动员力。这也迫使马克龙在后退休改革时期提出了“百日平静期”(Cent jours d'apaisement)的口号,以期通过在民生、教育以及医疗领域的改革来转移关注重点,从而平息民怨。
在教育领域,政府加大了职业高中方面的投入。为了更好的适应就业市场的需求,政府新开设了一批专业,并宣布为即将毕业的职业高中学生提供更多的补助;此外在基础教育阶段,政府将提升老师的薪资水平,以期解决目前存在的老师数量不足的问题。而在医疗领域,马克龙宣布将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将部分必须基本药品的生产重新移回法国,而针对部分地区医生数量不足的问题,政府将在不久的未来准备新的法案。
然而,到了临近暑期的七月初,在一次街头临检中,警方以“拒绝服从”为由开枪射击导致阿拉伯裔青年那海勒死亡,再一次将法国人的怒火从退休改革后来之不易的平静中再次唤醒。那海勒死后法国爆发的全国性骚乱,再一次打乱了马克龙重新恢复与巩固民意的意图。
郊区、警察暴力、年轻人、少数族裔,那海勒事件法国社会如同毒刺般的几个因素。从身份上上、来讲,那海勒是移民后代,还是未成年;而从起因上,涉事警察开枪引用的“拒绝服从”一直以来都是法国警民之间矛盾的缩影。在放宽警察使用致命武器之时,法国正处于恐怖袭击的浪潮之下。恐袭浪潮过后,这一开枪理由却成为了反对者批评警察行事种族主义的最好目标。
根据法国警方的统计数据,骚乱的参与者中大部分都不曾有犯罪记录,被捕者的平均年龄在17岁左右,年龄最小者只有13岁,且他们大多数都出身于平民街区。这一现象在法国的大城市附近的郊区更为明显。诚然,法国政府推动的都市圈建设取得了不凡的成绩,大都市有力带动了经济的发展。但在发展过程中,也导致了都市中心过度向郊区抽血,不少人住在近郊仅仅是为了能够到市中心就业。
面对暴乱,政府的第一反应便是恢复秩序。然而在暴乱平息后如何才能够找到更长久的解决办法,从而弥合族裔之间、城郊之间以及警察和民众之间的差距才是更考验马克龙-博尔内政府的事项。
充满不确定性的第二年
马克龙即将展开的第二任期第二年可能也不会为他提供任何的喘息机会。马克龙-博尔内政府从九月份开始就将面临着两项法案表决所带来的挑战:2024年度预算案以及移民法改革。正如前文所讲到的,由于马克龙的执政联盟在立法选举中丢失了绝对多数地位,因此若要通过法案,目前剩下的方法无非是与其他党派寻求妥协或者是利用宪法中规定的条款,强行通过。
以2024年度的预算来说,尽管马克龙从上台以来一直遵循自由主义路线,在其任期中逐步削减个人以及企业税负,但随着欧盟层面对各成员国赤字以及债务水平相关要求逐渐缩紧,以及政府将注意力逐步转向生态转型,政府的税务政策既是为相关生态转型谋求资金的重要方式,也是推动民众和企业层面积极行动的举措之一。
政府目前研究的几个线索包括:新增对公共交通基础设施的特许经营权的税项、增加航空交通的税率,用以扶植在铁路方面的投资;适度增加对燃油车的税率,以促进新能源汽车的购买和普及;另外并不排除政府会提升酒精饮料的税率,以及对企业回购证券征税。
不过这一系列加税的措施很有可能引起马克龙潜在盟友、中右翼共和党的反感。从人事上来说,马克龙的经济部长布鲁诺·勒梅尔(Bruno Le Maire)之前是共和党人,马克龙减税的措施也符合共和党一直以来的趋向,然而共和党在目前内部缺乏凝聚力且元气大伤的情况下,与执政党锱铢必较可能是其为数不多能够在法国政坛保持存在感的手段。缺少共和党支持的情况下,总理博尔内在国民议会和参议院中一共使用了十多次宪法中49.3条中规定的流程,通过抵押政府信用的方式来绕过议员的投票,最终才通过2023年的预算。
同样,共和党也是马克龙期待已久的移民法改革中不可绕过的一环。马克龙期待的移民法改革包括两个侧面,首先是加快非法移民以及有违法记录的外籍人士的遣返速度,另一个侧面则是针对部分行业劳动力紧缺的现象,设置“紧缺行业居留证”,从而满足市场的用工需求。然而这一“既左也右”的出发点,也让左翼和右翼同时找到了攻击的目标。
一方面是左翼以及极右越发激进的倾向,让政府无意伸出橄榄枝,而另一方面则是在经过连续三次总统大选的失利后,共和党逐渐右倾,从而在面对政府时,有“坐地起价”的倾向。目前阶段,“紧缺行业居留证”这一举措引发了共和党的强烈反对和坚决抵制。尽管最终会涉及到的行业以及具体的人数尚未做出明确的界定,共和党已经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喊出这一措施将会导致几万人获益。
这样的困境也让总理博尔内处在相对尴尬的境地。一方面,在经过2023年上半年的退休改革后,她曾经承诺过将会避免使用宪法中49.3条的规定,然而另一方面,在缺乏绝对多数和各自固执己见的议会中,强行通过可能又是唯一行得通的办法。
作为政治光谱上的中右党派的共和党诚然一直以来与马克龙的意识形态更为靠近,但同时也成为了议会中的潜在的最大公约数。从去年以来,左翼和极右反复多次提出对政府的不信任案,尽管共和党高层不主张自己党派的议员也投票推翻政府,然而在去年最惊险的一次不信任案投票中,有三分之一的共和党籍议员对不信任案投出了赞成票。这一方面反映了共和党内部纪律松散,同时也给政府起到了警示作用:如果共和党发起了不信任案,那政府是否还能保住?
继承之战
对马克龙来说,除了党派之间的角逐之外,他的执政联盟内部的平衡也在最近出现了动摇的迹象。因为对于他潜在的继承者来说,马克龙的第二任期也是他们的表现期。
除了法国政府前总理,也是马克龙的亲密盟友爱德华·菲利普(Edouard Philippe)之外,政府内部重要部门的部长例如经济部部长布鲁诺·勒梅尔或者杰达儿德·达尔曼南(Gérald Darmanin)等人都相继开始透露出自己将参加2027年总统大选的计划。而现任内政部部长达尔曼南更是今年夏初的政府重组中总理博尔内的最大潜在替代者。最终未能入主总理官邸马提尼翁宫的达尔曼南在八月底邀请了多名政府部长以及一百多名议员组织集会,来显示自己在政界的支持率。此外,他在最近还获得了右派出身的前总统尼古拉·萨科齐明确的背书。
从2017年以来,马克龙在法国政坛的强势崛起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长久以来法国政坛左右的分划,他也成为了这一股中间派力量的代表。一直以来,出于保留灵活性的原因,马克龙本人对于自己的执政的主线始终保持着相对模糊的定义。然而,这种情况有可能随着潜在继承者们逐渐展示雄心而发生变化,马克龙将有可能不再成为中间路线的唯一代表,而继承者们之间的立场差别也有可能导致马克龙执政联盟内部随着时间出现进一步分化,从而影响当前的任期。
总之,即将开始的任期第二年马克龙-博尔内政府依旧充满阻碍。如果不能克服在议会中缺少绝对多数地位的情况,其改革推进仍将是缓慢而痛苦的。
本期微信编辑:龚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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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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