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解忧杂货铺,承载了我们一家的悲欢冷暖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解忧杂货店》剧照 图源网络
编者按:作者回忆母亲的文章,同样感人至深:芦苇:人生是一场轮回,小姚,让我们陪你慢慢变老
缉毒队又发出一声声哀嚎,撕心裂肺。周围的居民已经习惯。
正对面,一个小店灯光微亮。父亲拿着一份报纸细细翻看,来来回回不放过每个版面,他驼着背,像一棵低下头的麦穗,谦卑又自持。手上的烟燃着,想起才悠悠吮一口,深深吐出,轻烟缭绕,像要把时间拉慢,以换来更多的等待,更多的顾客。
通常,缉毒队的警察会带着抓的人过来买些零食、饼干、烟什么的。
邻居胖婶常驻足店门口,跟父亲说,“你们运气好喽,缉毒队在这,生意好起来了唉!”
父亲抽着烟,笑笑说,“没什么生意,都是小买卖。”
我不太喜欢这个胖婶,她总在店门口叉着手大声豁豁,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她曾是父亲手下的一名职员,知道我们家很多事。
为了养活六个孩子,父亲先后开过两个小店。
塞林格说:“一个不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个理由轰轰烈烈地死去,而一个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个理由而谦恭地活着。”
80年代初,因为超生了弟弟,父亲从一个国家机关的一把手撤职,被贬到最底层的岗位。原单位一好心的同事看我们家小孩多,生活困难,建议父亲做点小生意。一次机会,父亲在农贸市场门口找到十来平方的位置,办好手续,搭出一个铺面,进些烟酒杂货,让妈妈守着。
第一个小店的诞生,避免了一家子人落魄地天下皆知,挽回了被生活抛弃的尊严。
第一个小店正面(老照片)
弟弟的事从被告发到父亲受罚被贬,太快太突然。像一场倾盆大雨劈头盖脸,他没有来得及抬头看一眼,没来得及撑伞,甚至没来得及跑,就湿了全身。
父亲是长子,又是家里五个兄妹中唯一的儿子,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爷爷,无论如何要他再生一个儿子传宗接代。这就有了我们家五个姐妹和弟弟。母亲在湖南老家躲了一年,偷偷生下了小弟。回来后就悄悄寄养在一户信得过的人家。如果不出意外,这事就安全过了。小弟在外寄养了几年,当时的父亲已是单位的一把手,树大招风,一同事故意挑起矛盾,借机告发,单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公布了处分决定,开除他的党籍、去掉了职务。
父亲17岁背井离乡独自奋斗得到的全部、足以在湖南老家炫耀的功成名就,现在都随着暴雨袭来,化作股股涌流从眼角奔沿到脚下的石板缝,它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该去的地方。
母亲说,这事对父亲的打击很大。可父亲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六七十年代那段特殊的日子,有高中文凭在办事处上班的父亲,突然被限制了自由近一个月没能回家。放回来后,父亲知道母亲胆小,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在那天天要“开会”。其实就是批斗、检讨,“造反派”有时会把他绑起、跪着,挨打。而妈妈因出身农民,没读过书,得到社区的关照,得以留在家照料姐姐们。那么难的日子,父亲扛过来了。现在也一样,得扛过去。
小店是他的全部退路,全部坚持。也是我们家生活重新开始的地方。
那时只有大姐工作,我刚读小学,一放学就被接到店里陪母亲守着,很是兴奋,有时也想来卖些东西。可大不了几岁的三姐瞧不上我,怕我算错账,一来人就把我薅开,像个小老板,熟练地从货架拿东西,找零钱给别人。开始几年,一直卖些小杂货。后来,听说卖炮竹生意很好,爸爸想办法办了执照,找到进货渠道。于是,我们家开始成为当时为数不多的卖炮竹的店,果然像父亲说的,找钱!一到过年,买炮竹的人排着队,我和四姐干着急,显然轮不到我们上场。三姐、二姐、父母一起守着店,应付生意好时忙不过来的盛况。能做炮竹生意,招人眼红,常常有城管上门查,一会查炮竹供应是否正规,一会查营业执照是否办理,一会查商店是否点火易燃。一天几查,父亲那时豁出去了,见人就陪笑脸,上下关系也必须打通,一有查的人来,就送他们东西,打点得心满意足地离开。完全不念及曾经,都是别人来“求”他。
我们还是孩子,不懂的事太多,认定父亲像个“势利眼”。见到有权的点头哈腰,有时和他顶嘴硬是没憋住,当着父亲吼:“你怎么这么‘势利’啊?”说完还振振有词、义愤填膺、理直气壮,一副不屑与他为伍的正义模样。
第一个小店从里往外的角度(老照片)
冬天太冷,父亲怕母亲和我们被冻着,偷偷在小店旁边藏了一个媒火,拿东西掩着。没什么生意时,母亲和我们就围着火烤,三姐和我早早的就长了冻疮,一冷一热一激常常会破口流脓,可我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只记得那时的春节,满天的焰火五彩斑驳。
炮竹生意好时,钱都是用盒子装,母亲的那点私房钱应该是那时攒下的。可母亲的膀胱炎也是那时攒下的。
白天,父亲去上班,我们去上学,母亲一个人守着店离不开,厕所要过一条街才有。只能忍着,等有人来替换。天长日久的,落下了病根。后来,母亲为此吃尽苦头。
没有多久,炮竹生意不让做了,第一个小店在开了八年后,使命完成了。
后来,父亲退休。这时,三个姐姐工作,我们三个小的都还在上学,母亲没工作,他闲不住也不敢闲,去找了份离家较远的工地当保安,每天要住在那里的门卫室,守了大概两年时间。他觉得照顾不了家,收入低,又不得不重操旧业,把家里面向小路的阳台开个口,搞点货架,改成小店,就有了我们家第二个小店。
坡上第一个卷帘门是第二个小店(摄于2022年8月)
这会,父亲主要负责在小店卖货,母亲常在家里,做饭做菜打扫卫生。那时周围没什么店,缉毒队常来买东西,父母省吃俭用,加上父亲的退休费,勉强能维持一家的基本开支。
第二个小店对着的缉毒队若干年后成了幼儿园(摄于2022年8月)
几年后,我中专毕业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常从外地回来帮父母守店。一次,我们关了门出去办事,我紧紧挽着父亲的手臂,像搀扶老人一样小心翼翼和他共行。那天,我突然意识到,父亲从暴燥气盛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温和隐忍的老头。一个和自己低微命运匹配的生命姿态,一个过得不那么好的人,已没有脾气怒气冲天了,要对天低头,和大地和解。
我的父亲,也是世上最不堪的斗士吧。我见过他怒目鼓瞪和人争吵,也见过他低眉善目陪笑求情。我见过他坐着单位配的吉普专车威风凛凛出行,也见过他守在自家店里落漠孤寂的背影。他像困在鱼缸里的鱼,一生乘风破浪,却游不进大海。
那时起,隔着墙听到父亲咳嗽,我会紧张得睡不着。我好怕,这个斗士想退出战场。
2001年的6月2日,62岁的父亲把后院的花草蔬菜浇了水,傍晚还坐在那里发了一阵呆,回来又打扫了家里,关上店门。深夜,他脑溢血发作倒在床边,一个人安安静静永远地离开了,没来得及说一句道别。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老人说,那是因为他放不下我们。
第二个小店在开了五年后,关门。
围墙里是后院,父亲在靠着山的位置种了很多蔬菜。(摄于2022年8月)
一棵被日光狠狠照耀过的麦穗,淋了一场又一场雨,吹了一阵又一阵风,从秋到夏,从春到冬。它结出大粒大粒饱满的种子,重重地弯下了身子。
晨曦来临,有些离开即为到来。
35年前的一个春天,我们和刚刚认领回来的超生的弟弟,在公园台阶上合影。
那时的母亲还梳着两棵辫子。年轻、美好,充满力量。父亲头发浓郁青黑,眉目俊朗,笑容可亲。5岁的弟弟,还挂着鼻涕,砂锅肚把衣服都撑开露出肥嫩的肉肉和有点脏的肚脐。他才回到我们这个大家庭,还在喊妈妈叫阿姨,喊托养他的阿姨叫妈妈。我和四姐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件玫粉色,胸口以上打着几层褶皱锁紧的外衣。这可是姐姐超凡的眼力看中的,当时最流行,最好看的款式,我也坚信它的好看,非要母亲给我也买一件。然后就是大小不同的号,那时不怕撞衫。阳光温暖地洒在我们身上,大概是走累了,我们在台阶上坐着休息,然后就有了这张合影。
那是我们一家难得的安逸时光。后来,父母再难有时间带我们出来逛公园了。从我记事起,他们的身影就在两个小店里转个不停。
拖拖拽拽,他们带大了六个孩子。谈不上成才,更谈不上成功。我们如此平凡、普通,泯然众生。我们吵吵闹闹又相互扶持,延续着父亲的坚毅、母亲的善良,努力过着自己的日子,尽力给下一辈更好的教育,更多的爱,看他们去更远的远方。
第二个小店门前的小坡,现沿路开着五家小店。(摄于2022年8月)
无数个暮色渐深的傍晚,我倒班一下班就辗转乘车两个多小时从外地往家赶。每次爬上那个小坡都有点喘,有点兴奋,终于到了。小店灯光影绰,传来父亲翻动报纸的喳喳声,他穿着一件薄薄的灰绿色夹克衣,不时看向街道,望向夜空,那里,星群驻足,照亮来路。
我故意跳到门前吓他,大声喊:“爸,我回来了”。
“哦哟,回来了?快去吃饭。”
“好呢!”
野芦苇,坐标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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