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乡土中国的暮歌，躺平一代的社会寓言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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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入尘烟》，躺平一代的乡村挽歌

文/钱坤

一节土坯墙，一个小窗口，一句有甘肃口音的话外音，“老四，你咋还不出来？”然后一头驴出现在小窗口，紧接着一个衣着简陋的中年男人走出土坯棚子，站在漫天大雪的农家院子里。

这是电影《隐入尘烟》的开头，一个农民，一头驴，他们的土坯房子，以及随后出现的女主贵英，构成了整部电影的基本要素。

这样一部以贫瘠的西北农村为背景的电影，显然给国内观众带来些许陌生感，以至于网上有人质疑：现在中国还有如此贫困的地方吗？农民们不是早就脱贫、手机电视普及了吗？因为陌生而无法产生共鸣，叫好不叫座是意料之中的。

另一方面，西方影评人早就熟悉了第五代导演构建的民族寓言，对西北黄沙也有点审美疲劳。因此，这样的文艺片在市场定位上就有点尴尬。不迎合市场，也不迎合任何人的审美，反而凸显了导演李睿珺的坚持，这也是本片获得国内外好评的原因之一。

然而，我看了电影后有很多困惑，被感动之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情感逻辑不对劲，人物形象也有冲突。

首先，是时代感不明晰。片中甘肃农村的贫困程度，跟《老井》《黄土地》《红老梁》描写的匮乏感差不多。给人感觉，几十年的革命以及而后几十年的改革开放，虽然社会经济日新月异高速发展，并没有影响到广袤的农村。在西北，农民的生活并没有根本改变。

同时，这部电影也有别于第五代导演的宏大叙事，缺乏明确的批判精神。并没有被传统吞噬的翠巧，敢于挑战世俗的九儿，也没有扎根家乡坚持打井的旺泉，以及“乱伦”叛逆的菊豆与天青。伴随着同等级别贫穷落后的，是独？？立意识反？？？抗精神的缺失。

甚至，我能想到的最接近的故事，是1956年版《祝福》里的祥林嫂与贺老六。鲁迅的小说里，祥林嫂的第二个丈夫贺老六从未正面出现过，但在电影里贺老六的形象非常丰满正面。他善良能干，不仅没逼迫被抢来的祥林嫂就范，还承诺送祥林嫂回家。想到自己无家可归，祥林嫂接受了这个老实人做丈夫。两个人相依为命，辛勤劳作，养育了可爱的儿子阿毛，一家人其乐融融。可惜好景不长，老六为了还高利贷，积劳成疾，而阿毛又被狼吃了。祥林嫂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丈夫孩子，才有了创伤应激反应，逢人便讲阿毛的被害经历。在这部电影里，贺老六与祥林嫂的悲剧来源于地主阶级的剥削，林中的狼与人间的狼的吞食，以及鲁迅所揭示的封建迷信。

《隐入尘烟》同样描写了一对患难夫妻，他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构建了温暖的爱巢。然而就在幸福来临时，妻子落水身亡，从而带走了丈夫生活的动力。不同于《祝福》，我们很难明确他们悲剧的根源在哪里。乡村衰落，城乡贫富差距，村民以及家人的冷漠歧视，这些外在的问题都难以解释男主人公有铁的遭遇与心态。有铁这个人物，承载了太多现实与哲学领域的冲突，以至于我感觉，挣扎于生存边缘的他，有着与身份不符的哲学指代。

一个四肢健全困于温饱的农民，是否有机会思考人生的意义，并放弃奋斗，是困扰我的最大问题。影片似乎表明，因为参透了生活无意义，有铁选择躺平，没有动力改变现状，直到遇到了妻子贵英。包办婚姻和这个残疾女人，反而焕发了他所有生活的希望与激情；而当妻子逝去，他人生的意义也消失了。

有铁与贵英是农村两个被忽略歧视的大龄光棍儿。他们的兄嫂为了赶他们出门，撮合了俩人的婚事。有铁（武仁林饰）为三哥无偿劳动多年，结婚时只有一头毛驴相伴；贵英（海清饰）跛脚，不能生育，又有小便失禁的毛病，常被兄嫂虐待。两个同病相怜的边缘人，搬到别人废弃的土坯房里，开始了一无所有的婚姻生活。没有新衣，没有婚礼，唯一预示新起点的是那个大红双喜字，三次搬家，三次被挂在墙上。

影片用诗意的镜头语言展现了他们生活的凛冽与温暖。他们似乎与世隔绝，生活在物质匮乏的孤岛上，然而相依为命的日子里，爱情在实实在在地生长。有铁出门前会给贵英准备午饭，嘱咐她把馍和菜热了吃；贵英小便失禁，弄脏了邻居的凳子，有铁会替她擦拭；在镇上看到长大衣，有铁给贵英买回来，披在外面，免得尿湿了裤子被人嘲笑。

同样，贵英关心有铁的身体，尽管晕车，每次他进城献血都要陪他去；有铁去城里给侄子送家具晚归，贵英拿着灯笼等在村口，怀里的热水瓶换了又换，就为第一时间让他喝上一口热水。

他们的生活很苦，翻土犁地，播种施肥，有铁赶着驴车，贵英坐在上面，整日往返于田间地头和自己的土坯房子。他们的生活也很甜，在篝火里烤一条徒手抓的鱼，在麦垛边编一只小草驴，在茅屋里晃动纸箱里的灯泡，如同晃动满天星。他们用借来的鸡蛋孵小鸡，用自己挑来的水土和泥做坯、搭木盖房，终于在被迫两次搬家以后，有了自己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家庭成员也从仅有一头驴，到包括很多鸡、猪、和梁上的燕子。

影片用细腻的笔触，展现他们如何从一无所有，到拥有彼此，到拥有一个温馨有爱的家。贵英说，从来没有梦想过，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房子，睡在自己的炕上。而有铁，也做着美丽的梦：等秋后卖了收成，给贵英买一个大电视，然后带她去城里看病。

有铁与贵英构建的爱巢，孤零零对抗着世人的鄙夷嫉妒。村里的女人们羡慕有铁对老婆的疼爱，但依然冷漠的对待他们。从来没人帮助他们干活建房，也没人同情他们的处境。村里的收粮暴发户得了病，需要熊猫血续命，只有有铁的血型符合，于是全村施加压力，让有铁无偿献血，否则暴发户死了，他们收不回地租。有铁三哥让他进城给侄子送家具，侄子婚礼却不邀请他，只带回来一些婚宴的残羹冷炙。人间凉薄衬托他们夫妻感情的真挚，他们在自己造的方舟里畅想未来，却没想到方舟过于脆弱，轻易就被洪水倾覆。

当有铁又一次赶驴车进城，生病的贵英拿着鸡蛋去村口等他，结果失足落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有铁的世界瞬间坍塌。他变卖所有的粮食，释放跟随多年的毛驴，并任凭推土机推倒了自己亲手建造的房子。

相濡以沫的爱情很动人，但一个最大的问题是，有铁生存的动力来源于哪？如果贵英凝聚了他所有生活的动力与意义，如何理解他多年的光棍儿生涯？

有人说，有铁与贵英同病相怜，同是被社会抛弃的边缘人，因此惺惺相惜。这种看法是有问题的。贵英残疾，没有劳动能力，也没有生育能力，在农村是缺乏价值的存在，被人歧视可以理解。正如她自己所说，她的生命还不如驴子，因为没人关心她的死活。

而有铁，身体健康，性格温厚，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他应该是农村最抢手的仔，怎么会沦落到被歧视被侮辱的底层呢？不同于贺老六，他没有高利贷的压迫；也不同于天青，在农村宗法社会已然解体的今天，他不必听从于三哥的安排。换句话说，他早就有能力离开三哥，自立门户，以一己之力盖房子讨媳妇，或者像村里别人一样，南下打工，独闯自己的人生。他为什么要忍受作三哥的长工，人过中年还寄人篱下一贫如洗？

有铁在婚前表现出来的逆来顺受与低欲望，不同于上个世纪80、90年代电影彰显的生命力与反抗精神，似乎顺应了当代的“躺平”哲学。而躺平，常常被理解为年轻中产阶层在内卷压力下，因上升通道被堵塞而选择的主动放弃。他们本质上衣食无忧，只是觉得人生无意义，奋斗也不会带来更大的成就感与幸福感。他们没有明确的壁垒去打破，没有确定的敌人去批判，没有压迫的力量去反抗。意义缺失是他们缺乏动力的根源，也可以说是新自由主义经济发展的症候之一。

而有铁，他的生活水平远没有达到衣食无忧的阶段。他还在土里刨食，还在忍受亲哥哥的欺诈，却选择了躺平。其实也不全是躺平，躺平是拒绝劳动，做个无赖低保，等待政府救济。他只是忍受，没有动力改变现状。

有铁身上有别于他身份阶层的态度，诚实肯干的性格与现实成就的冲突，显示了导演在这个人物身上寄予的象征意义。影片似乎在告诉我们，在弱肉强食的社会，即使在熟人社会的乡村，诚实善良也不会改变底层的命运，努力奋斗也没有意义。意义只有在爱中寻觅，如果没有爱，意义也便消失了。

有铁在婚后焕发出来的巨大的生命力，与他婚前的懦弱卑贱形成鲜明对比。他的爱是给予，是照顾，是保护更弱小的生命。为了驴子、燕子、鸡娃，更重要的是，贵英，这些没有声音的生命，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英雄。

正如他在片中说的，被鸟儿啄了，麦子能说啥？镰刀割了，麦子能说啥？被磨磨了，麦子能说啥？驴子、麦子都是有铁与贵英的化身，他们没有声音，却是最忠诚最靠谱的存在。还有土地。有铁说，你种下一袋麦子，秋后还给你二十袋麦子。而人类，糟蹋着麦子与土地，背叛了它们的忠诚服务。

有铁对土地和麦子的眷恋，使他成了衰败乡村的代言人。作为乡村生态（土地、麦子、驴子）的代表，他被塑造成被侮辱被损害的底层；而他也是这些生产资料的使用者消费者，因此也是乡村生态的破坏者。

值得注意的是，有铁似乎非常清楚这里面的辩证依存关系——你精心守护的爱，不是亲手毁掉它 ，就是被它反噬。比如，贵英不小心铲掉了一株麦苗，有铁说，每株麦子都有自己的宿命，不管你如何保护它长大，麦子最终是会被吃掉的。再比如，贵英死后，有铁让推土机摧毁了自己亲手搭建的房子。而贵英，恰恰是淹死在那条象征他们爱情的河里。

有铁的多重身份——受害者与施害者，沉默者与发言者，躺平者与奋斗者，令他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缺乏真实感。因此，我更倾向于把他作为当下中国的社会寓言来解读。他是导演浪漫化的人物，是衰败乡村的化身。

影片有很多场景反映了当代农村的变迁。村里很多老房子被废弃拆除，因为主人已经离开乡土出门打工了；乡里扶贫，给贫困户在城里买楼房，根本没有考虑到他们还需要耕田养猪养鸡；住在城里的暴发户成了收粮大户，名义上他租种村民的土地，秋后给地租，但村民承担着大户破产的风险，同时也说明很多村民已经不再种地了；有铁的三哥家住在宽敞明亮的红砖房里，侄子穿着时尚玩手机，婚房也是在城里，一切都在表明，农民的生活重心已经转移，农村的变迁不可逆转。

只有有铁，一夫一妇一条驴，刀耕火种，还坚持在故土上。然而，有铁在婚前采取了躺平的姿势，在贵英死后搬到城里，依然是妥协的态度。他对土地的坚守并不能抵抗乡村消亡的命运。

影片中有很多象征隐喻。如前所述，召唤老四的时候最先出现的是驴，所以有铁就是哥嫂心中的驴；搬到城里的暴发户需要熊猫血，有铁是唯一血型匹配的人，说明有铁是当下农村最珍稀的存在，而城市的发展要靠农村输血才得以续命。

当驴子被解放，回来时发现家已不在；当有铁丧失了生活的勇气，没人给暴发户输血续命；当乡土中国不再，城市经济还能维持多久？这似乎是影片追问的终极命题。

而贵英，作为有铁人生意义的载体，代表了凉薄社会里爱的脆弱。贵英溺死在有铁为她洗澡的河中，有铁也放弃了生活的动力，说明二人是有依存共生关系。爱让人生，也让人死。没有爱，两个人都缺乏生存的勇气。

总体来说，《隐入尘烟》是一部耐看的电影。它既是乡土中国的挽歌，也是爱的赞歌，更是躺平一代的社会寓言。

爱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