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终其一生,我们如何认识自己?教育2023-09-15 13:09周濂老师给混沌文理院学员授课我们为什么需要哲学?最简单的问题,最需要不停地追问。只有不停追问,才能让我们抵达最本质的那个“一”。今年5月,混沌文理院请来了周濂老师线下授课。周濂老师像一个哲学思想的导游,带领文理院学员,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哲学追问之旅。向世界、向他人、向自我,发出一个个终极追问。周濂老师说,哲学不是知识,而是思考方式。哲学最终是,自己给自己答案,自己治疗自己。本文节选并编辑自周濂老师课程的第一部分,即为什么人生需要哲学。 讲述|周濂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编辑|混沌文理院如果你问我,能指望从哲学里得到什么?我想说,哲学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归根结底,哲学不是现成的知识,而是一种思考方式。具体来说,我会用三个词来形容哲学对我们人生的意义:「打开」、「看清」、「理解」。哲学第一个功能:打开 打开什么?美国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认为,哲学有九个最根本的大问题:1.外部世界是否存在。2.他人的心灵。3.身体和心灵的关系。4.语词的意义。5.自由意志。6.对与错。7.公正。8.死亡。9.生活的意义。哲学就是对这些问题的无尽追问。我们拿第一个问题举例,外部世界是否存在。哲学史上有个非常著名的思想实验,缸中之脑。想象你的大脑,被人从身体中取出,泡在维持大脑功能的溶液里。有一些邪恶的科学家,在你的大脑组织上接了很多电线,然后给你输入各种刺激、各样信息,让你觉得你在活生生地跟人说话互动。人生,有没有可能就是缸中之脑?当下我们这个活生生的世界,有没有可能就是虚构出来的?缸中之脑2022年一本新书,《现实+》,Reality Plus。它就是沿着缸中之脑的狂想进一步推论。作者说,我们人生可能就是生活在电脑的虚拟系统当中。大家会说,这太超乎常识了。其实并不尽然。我们都知道现在VR技术已经非常发达。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戴上VR装置,就可以进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你可以去扮演任意角色,过你想要的人生。在今天AI大行其道的时代,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尖锐。我们经常说,人生无非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大梦。到了今天 AI 时代,我们有了一个升级版的怀疑论主张,就是万物源于比特,我们很有可能就是生活在一个虚拟的计算机系统当中,而不自知。如果真是这样,也许我们需要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问题。 再举个例子,关于生活的意义,托尔斯泰在知天命的年龄写日记追问:我为什么会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存在有什么目的?我内心感受到的善恶之间的鸿沟意味着什么?我应该如何生活?死亡是什么?如果死亡终将来临,我应该如何拯救我自己?我们都知道,托尔斯泰写下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这些震古烁今的文学著作。他对于人类复杂的、阴暗的心灵世界有着洞若观烛的观察力和理解力,但他依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以至于他在耄耋之年,因为想不清楚这些问题,甚至因为无法很好地处理跟妻子的关系,而选择离家出走。在风雪交加的一天,死在了俄罗斯的一个偏远小车站。你会发现,人类的心灵,哪怕再伟大、再崇高、再深刻,似乎也无法真正很好地回答这些根本性的大问题。这是人之幸,还是人之悲哀?哲学的问题可以有很多,但这些问题都有三个特点:第一,它们是反思性的。它不是对经验和现实的一阶思考,而是二阶思考。比如,有对夫妻今天决定出去玩,男生说去看足球赛,女生说去听音乐节。两人争来争去,然后开始反思,原来我们个性有如此大的差异,原来我们对于何为幸福有如此不同的理解。这时候就上升到哲学层面。第二,它们针对最一般性的范畴或者超级概念。你会发现自己在微博、微信朋友圈当中,之所以会跟别人发生争执,很大的原因在于对何为正义、何为幸福、何为勇敢、何为自由、何为权利……这些超级概念的定义有分歧。所以哲学家经常会说,哲学的争论,归根结底是定义之争。第三,哲学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所以,人生才有如此之多烦恼,有如此之多冲突。如果你让我们这些有限理性的人类,就这些哲学问题展开公共的辩论,对不起,我们永远不可能就这些问题达成完全一致。提问式学习这个后果初听起来非常悲观,但是我们换一个视角看,会发现这让我们的世界充满了丰富性。一个具有标准答案的社会,也许是简单的,是明快的,但它一定是乏味的。所以我们说,哲学,帮我们保卫复杂。这是哲学的第一功能,打开思考的各种可能性。 哲学的第二个功能:看清 我们接下来看哲学的第二功能,看清。哲学可以帮助我们看清事物和事物之间的差异,看清概念和概念之间的差异,更重要的是帮助我们看清,什么时候人们在胡说八道。“看清”可以分为,看清简单事实和看清复杂事实。什么是简单事实?比如,我给你出一道题。假定现在有三个人,刘伟正看着李梅,李梅正看着田杰。刘伟已婚,而田杰未婚。请问此时是否有一位已婚人士正看着一位未婚人士?你的答案是,“是”,“不是”,还是“不确定”?请你花1分钟想一下。如果你给出的答案是“不确定”,请不要沮丧。哈佛大学80%的本科生给出的答案,跟你一样。但是只要稍微动下脑筋,就会发现这个答案是错的。我们看下所有的逻辑可能性:假定李梅已婚,当李梅看着田杰的时候,已婚人士看着一位未婚人士;而假定李梅未婚,刘伟看着李梅的时候,已婚人士看着未婚人士。所以无论李梅已婚还是未婚,都有一位已婚人士看着未婚人士。那么,为什么有这么多同学的答案是“不确定”?因为当得知李梅婚否不确定的时候,大家很自然就把题面加工成了这个答案。我们连看清简单事实都是困难的。思考需要调用意志,而我们大多时候处于一种懈怠状态。加拿大心理学家基思·斯坦诺维奇说,“人类总是在想尽办法减轻认知负担,试图让自己尽可能地处理更少的信息。然而,正是这种想法使我们常常深陷不理性的泥潭”。作家大卫·赫尔说得更刻薄,“人类大脑所遵循的准则是,能不用,则不用,该用脑时也不用”。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学哲学的一个很重要原因,调用思考的意志,进行哲学思想的操练,我们才有可能看清世界,看清自己。否则,永远会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刚才讲的还只是简单事实,我们现在来进入到复杂事实。大家知道,在几个月之前,有1000多位科学家联名呼吁,暂停 AI 开发半年。这就是个超级复杂的事实。而关于超级复杂的事实,一定会产生所谓的竞争性真相。什么意思?比如,经济学家说,支持AI,因为发展AI是创造性破坏,必然带来人类经济的巨大飞跃;行业工会代表说,反对AI,因为它会让大量人面临失业风险;当然,那些OpenAI的研发者会认为,发展AI,推动科技进步,是人类存活在地球上的唯一使命;但是,哲学家和伦理学家会非常保守,我们会认为,首先应该关注的是人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你看,在面对复杂事实的时候,不同人从不同的视角、利益出发,会得出非常不同的结论。我们现在处于一个叫“后真相”的时代。后真相时代导致了竞争性真相。什么是后真相?就是情感及个人信念的力量,超过了客观事实。情绪越激烈,越能影响舆论走势。有人说,也许我们在政治、伦理等领域,已经进入到后真相时代,但是科学家依然为我们守护真理和事实。真是这样吗?存在科学事实吗?举个例子。托勒密体系的“地心说”,曾主导了西方世界上千年。后来,哥白尼提出了“日心说”,推翻了“地心说”。直到今天,我们接受的还是日心说。那我问大家一个问题,你觉得“日心说”比“地心说”更符合世界的真相吗?你可能会说,当然啊,这已经是我们的常识了。但霍金的回答是,非也,哥白尼体系并不比托勒密体系更真实。霍金说,这就像我们人类觉得自己看到的世界比金鱼看到的世界更真实一样,所谓“日心说”和“地心说”,无非就是一些认知模型。我们是先有一个认知模型,然后这个模型才决定了我们看到的世界。不仅在日常生活当中是如此,在科学领域当中也是如此。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哥白尼体系和托勒密体系都不再刻画一个真实的外部世界,那么是不是就无所谓孰优孰劣?这背后隐含了一个很重要的哲学命题,就是我们如何去回击相对主义。霍金给出的说法是,我们还是可以通过某些原则和标准去判断不同体系之间的高下优劣。比方说,哥白尼体系的优势在于,当我们假定太阳处于静止的坐标系,它给出的运动方程式要简单得多。这句话什么意思?这其实又隐含了我们哲学史上另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叫做“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就是说,当你在解释同一个现象的时候,你给出两种不同的解释。如果两种解释的解释效率差不多,但是其中一个更为简单,那么这个解释可能就是更优解。日心说的轨道比地心说的轨道明显更简单 那么,现在我们再来追问,存在科学事实吗?我们知道,到了20世纪,人类的科学已经进入到了量子力学时代。就在不久前,量子纠缠还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肯定。但是量子物理学的大佬尼尔斯·玻尔说,“并没有什么量子世界,只有抽象的量子力学的解释”。玻尔还说,“有人认为物理学的任务是发现自然是怎样的,但这种想法是错的,物理学关注的是我们关于自然的说法”。人类发展出了科学,尽可能想要逼近真相,但我们永远不能够得知自己是不是真正把握了真相。那些号称自己掌握了宇宙真理的人,要么是先知,要么是骗子。时至今日,几乎所有的科学家也都认为,科学理论把握的不是客观的外部世界。所以,归根结底,这个世界如此纷争不休,不是事实之争,而是范式之争。哥白尼体系取代了托勒密体系,就是用新的范式取代了旧的范式。20 世纪著名的科学哲学家库恩说,什么时候新范式可以真正取代旧范式?答案是,“相信旧范式的人都死光了”。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醍醐灌顶。时代的进步,可能归根结底是,相信旧范式的人都死光了。然而,最要命的是什么?那些相信旧范式的人,会不断地培育新的相信旧范式的人。范式转换,非常困难。哲学的第三个功能:理解 最后讲哲学的第三种功能,理解。人天生求理解,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一个根本冲动。我们想要认知外部世界,认知他人,认知自我。而在我看来,理解是哲学给予我们的最大馈赠。但是我们会发现,时至今日,哪怕我们已经理解了宇宙的起源,我们依然不能理解什么是人本身。你仔细想一想自己过往的经历,会发现理解是非常困难的。人和人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误解,有一些是非理性的,甚至是恶意的。那么,人如何走向理解?我们知道,理解,首先关乎理性和逻辑。但理解还关乎直觉和情感。我给大家推荐一本书,美国著名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的《象与骑象人》。象与骑象人,是一个比喻。大象比喻我们笨拙但执拗的情感反应。而骑象人比喻我们的逻辑和理性。海特指出,大象在先,骑象人在后,骑象人的工作就是服务大象。情感是理性的马后炮。为什么我们看见“鲜花”二字就会心情愉悦,看见“蛇”就心生恐惧,想起“旧社会”就会主动加上“万恶的”?……因为人类是“情感优先”的动物,我们在处理信息的时候远非传说中那么理性、中立、客观,恰恰相反,在理性思考之前,我们首先做出的是情绪上的判断,它不仅在时间上优先,而且更有力。情感教育,导致我们对某一些语词、某些人、某些概念、某些命题产生了情感的曝光反应,这种情感反应会绵延我们的一生。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终其一生,如果想要认识自己,就需要跟自己的直觉和情感进行不断地缠斗。在厘清了“象与骑象人”之后,我想给出两个结论。第一个结论是,当你作为听众的时候,需要不停地叫醒自己的骑象人,就是叫醒你的理性。另一方面,当你作为表达者的时候,你需要首先跟对方的大象沟通。也就是说,在以理服人之前,先去寻找以情动人的起点,这样才有可能让推理和论证与对方真正地建立联系。所以我曾经说,“所谓理解,不仅需要双方梳着偏分,打着领带,彬彬有礼地互相打招呼,而是要把各自的表述嵌置到同一条生活之流中,而这可能正是理解之难的根本所在”。讲了这么多,我想引凯恩斯的一句名言,“当事实改变之后,我也将改变我的观点。那么你呢,先生?”这句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太难了。观点容易改变吗?不容易。骑象人想要去驾驭大象,但是大象永远执拗地朝着它想去的方向走。看清事实的改变容易吗?也并非一目了然。简单事实尚且容易判断的话,复杂事实很难分辨。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讲,最终不是事实之争,而是范式之争。你的认知框架决定了你所看到的事实。那怎么避免滑向“荒谬的信念”?一个真正有批判性思维和科学精神的人,会给自己设立“判决性的证伪标准”:在什么条件下,我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我希望我们每一个人,秉承一个最基本的前提:我可能是错的。燕京大学哲学教授张东荪说,什么是我们应该拥有的德性?“有自由讨论的习惯,有肯与他人调和的性格,有在真理面前自甘让步的气量,有据理力争而不伤和气的胸襟”。课后,互动依旧~成为批判性思想者,有一个核心的标准就是:有生以来至少有一次被论证的力量说服。在重要的问题上改变想法,不是软弱的表现,恰恰是内心强大的标志。什么是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要交给你自己去考虑。就像英国哲学家怀特海说,“在任何理解之前先有表达,在任何表达之前,先要有对重要性的感受”。比如,当你在晒车晒房的时候,这意味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重要的,对吧?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对于重要性问题的理解发生了根本性的扭曲。人们不知道,什么才是生活中重要的东西。最后,我想重新提醒大家:哲学是一个动词。哲学能教给大家的,不是今天大家所听到的知识,而是一种思考的方式。哲学,就是进行哲学思考的艺术。扫码加入,混沌文理院第六期~点击下方阅读原文,加入混沌文理院第六期~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