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

注：本文为刘文奎在“为了公共利益——2023南风窗社会创新大会”的演讲实录，原题为《乡村振兴：从农民合作者到社会企业》，标题为编者所加。

今天的大会发布了《让社会更美好的100个创新案例》，我这应该可以算第101个。我们的案例跟别的不太一样的是，时间有点长，20多年一直持续地在创新迭代。

什么是社会创新？我理解创新就是锁定一个社会问题，或者说看到一个问题，去确认这个问题是什么，然后提出一个解决方法，然后去尝试。

这个方法如果有效，我们就去把它规模化复制；如果不行我们就找出不行的原因，优化我们的解决方法，然后我们再重新尝试，这就是我们社会创新的基本过程。关于我们的实践，我讲三个案例。

第一个，是我们基金会从2000年开始探索的，怎么能够让一个贫困村庄实现可持续发展？这个问题的提出是因为我们不满足于原来零敲碎打的帮扶方式，今天送点粮食，明天送点书，你去几次也解决不了村庄发展问题，你去多少次都不够，那样的帮扶方式是不可持续的。

所以2000年开始，我们尝试在一个村庄投入比较多的资金，希望一次性解决村庄发展问题。从2000年到2007年，我们在大凉山找了5个贫困村，投入了1000万，平均每个村子投入200万，做了20多个项目。但是遗憾的是，这次实验没有达到我们的预期——那些村庄并没有实现可持续发展。

这次实验的教训让我们认识到，乡村可持续发展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你还必须解决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乡村产业的发展。老乡的收入必须得到持续的增长，否则其他的项目都是不可持续的。

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我们做了第二次尝试。这次我们投入500多万，选择了德阳市的一个有500多户农户的重灾村，平均每户投入1万块钱，这次我们就是要做产业项目。

我们引进现代企业制度，建立农民股份合作社，我们的捐赠资金量化到每个农户头上，每户有1万块钱作为股本。

三年的时间里，合作社做了两个产业项目，一个是种植食用菌，一个是养殖长毛兔，结果两个项目都惨遭失败。

我们做错了什么？反复的复盘让我们认识到，从外面招聘能人，而没有让村里的能人带着村民一块干，这是我们两个产业项目失败的深层次原因。

虽然形式上项目都是合作社的项目，但实际上农民谁也不把这个事儿当成自己的事情，他们认为外来的人不可能跟他一条心，所以农民虽然都是合作社的股东，却没有相应的长远打算，而是产生了很多短期行为。比如食用菌厂的工人把厂里的物料拿回家，出了蘑菇自己先拿回去尝一尝，养兔厂的饲养员敷衍了事，导致兔子非正常死亡等等，最终导致项目的失败。

总而言之，我们在民乐村的两个产业项目实验，有经验也有教训，经验是乡村产业发展必须要把单家独户的小农户组织起来搞合作社，引入现代企业机制，教训是必须让村里的人带头来干，而不是简单地依赖外来的能人。

2010年玉树地震后，我们又在甘达村做了第三次尝试。这个村也是一个重灾村，距离玉树州政府所在地结古镇约20公里。我们告诉村民，基金会有一笔项目资金可以支持你们，但是这笔资金只支持产业项目，不能用于别的项目，而且有两个条件，第一你们必须建立合作社，第二村里的能人必须站出来，带着大家一块干。

村里很快成立了合作社，选出了村里最能干的人——唯一去过北上广的巴桑扎西当理事长。巴桑扎西之前是做虫草生意的，但是他愿意放弃自己的生意，带着大家发展合作社。他们干了什么项目？抓住玉树地震灾后重建需要大量建材的机会组建了运输队。用我们捐赠的资金买了7辆大卡车、挖掘机做建材运输生意，一年时间就差不多把我们投入的300万赚回来了。灾后重建结束后，他们又转型在村里开起了批发站，从800公里外的省会西宁拉大宗物资回来批发，因为他们自己有运输队，有成本优势，合作社一直运营到现在。

今年8月份，合作社的批发站还在运营，而且条件有了明显改善，每年这个合作社还能给村民分红50万左右。

从2000年到2013年，甘达村是我们在10多年的探索中第一次尝到成功的滋味。我们乡村发展的基本模型也就出来了——就是必须把村民组织起来建立合作社，必须以市场为导向做产业项目，必须动员村里的能人站出来带着村民一块干。

这个模型是一个偶然的成功，还是可复制可推广的模式？从2013年到现在又10年过去，我们把甘达村的经验应用到其它地方，产生了两个品牌项目：一个是做民宿旅游产业的“百美村宿”项目，现在有30多个村庄在运营；一个是帮助农民生产优质农产品的“善品公社”项目，这两个项目在微信公众号都能看到。

20多年的乡村发展实践，我们走出了一条路，就是以合作社为基础，以产业为导向，通过能人把村民真正团结起来一起干。只有这样，村庄产业才有可能成功，产业成功了，村庄的可持续发展才有可能，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实践案例。

第二个实践案例是中和农信。为了解决农民贷款难的问题， 2000年前后我们借鉴尤努斯的小额信贷模式成立了一个民非机构，叫农户支持性自立服务社。2008年，我们已经有几十个县的规模，但那时候产生了很大的资金短缺问题。

一方面农民借款需求非常大，另一方面我们只能靠有限的捐赠资金和世行贷款项目剩余资金发展，而且世行贷款到期了要还，因此我们的项目资金根本满足不了农民的需求。

我们试图找银行融资，银行说基金会是慈善组织不能作为贷款主体，而我们成立的民非机构也不是合格的贷款主体。为了得到银行贷款支持，我们把民非转型成了公司，这也是我们成立的第一家社会企业。从2008年成立到2020年5月初，这个项目覆盖了20个省，给农户提供了总额将近600亿的信贷支持，这个公司现在有6000多名员工，在400多个县为农户服务。

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成立到现在34年，我们筹集的社会捐赠资金到去年底才刚刚过100亿，但这一个项目就撬动社会资本500多亿服务于乡村发展，这是第一个社会效益。另外，2020年脱贫攻坚结束，我们退出这家公司的时候，投入的公益本金增值了两倍，这是第二个社会效益。

第三个实践案例是善品公社，这是我们创办的第二家社会企业，它的使命是搭建小农户对接大市场的桥梁。

我们在农村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农民生产出来好的东西，卖不出合理的价格。善品公社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善品”有两层含义：第一个是农户生产的好东西，第二个消费善品公社的产品，就是在助农做好事。而“公社”的含义就是合作社的集合体，也就是我们所有项目农户的共有品牌，品质共保、品牌共有、利益共享。

善品公社做6件事情。

第一，我们给每个村捐赠资金，改善它的生产、供应链基础条件，比如改良土壤、建冷库、建加工厂等等。

第二，要培训农民转变观念，我们的工作人员做一个村建一个合作社，要在村里待三个月甚至半年的时间。干什么？反复沟通培训，让他理解只有按合作社统一的标准生产，才能够取得收入的增加。

第三，村民们充分理解了合作社的意义，我们引导他们按国家规定通过一定的程序成立、注册合作社。

第四，通过合作社组织我们的社员，按照善品公社制定的产品质量标准进行生产。除了通过合作社对生产过程的质量控制，我们在产品上市之前还要做第三方检测，确保合作社产品的质量。

第五，按照善品公社标准生产出来的产品可以使用善品公社的品牌。我们帮助合作社建立供应链能力，包括设计包装，完成农产品的商品化转化，建加工厂、冷库、对接物流公司等等，建立合作社一件代发的供应链能力。

最后，我们还要打造善品公社这个助农品牌，帮助更多农民把他生产的好东西以合理的价格卖出去。

我们通过这6项工作搭建一座小农户对接大市场的桥梁，让村里的农户可以直接和消费者建立链接。我们的每个项目村都具备一件代发的能力，你们在善品公社的网上商城下单买了东西，农民在村里就可以直接把他的产品给你寄到家里。善品公社的用户价值是什么？就是我们的产品是安全的，因为我们不仅有结果检测，我们还通过合作社对产品的生产进行全过程质量控制，这不是每一个农产品都能做到的。

2015年善品公社创办，8年的时间我们在19个省127个县建立了150家合作社，其中有8个省级示范社，3个国家级示范社，2个进入了农业部的示范合作社案例库。我们直接连接的农户有67000多户，有35个仓储中心，80个产地仓，30%的产品能够做到接到订单后24小时发货，其他的也能做到48小时发货。我们的优质农产品基地有39万多亩，去年的产值超过了10个亿。

善品公社项目得到了很多大企业的支持，像阿里、腾讯、苹果、三星等这些大家都很熟悉的企业，已经捐赠了一个多亿支持善品公社，因为他们看到这个公益项目是可持续的，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景，就是让食者得健康，让耕者有尊严。

在这20多年的乡村连续创新实践中，我们学到了什么？

如果说第一个实践让我们认识到合作社的价值，找到了一条乡村可持续发展之路，第二个实践让我们认识到了社会企业的价值，积累了创办社会企业的经验，那么善品公社的实践就是前面二者的结合与创新：用社会企业的方法为合作社赋能，带动更多农户发展产业增收致富。无论是农民合作社还是社会企业，都是我们在解决乡村发展问题过程中选择的方法和工具，关于合作社的方法，大家可能已经听的比较多了，但是关于社会企业的方法， 可能很多人还不太了解。所以接下来，就和大家分享一些我对社会企业的粗浅认识。

首先，关于社会企业的概念，它有明确的识别标准。第一它必须是企业，第二它必须是有明确社会目标的企业，第三它必须要以有法律约束力的制度或机制保障其不偏离社会目标。社会企业和一般企业的区别是：一般企业由私人创办，投资收益归私人所有，社会企业是由社会投资，最后收益归社会所有；一般企业法无禁止即可为，社会企业除了法无禁止，我们还要求其自身行为不能产生新的社会问题。社会企业有两大社会价值：第一可以直接解决社会问题，第二可以创造公益资本。

其次，关于社会企业与公益的关系。一方面，社会企业拓宽了公益的边界，增益其所不能。以我们的实践为例，只靠基金会我们解决不了那么多农民的资金需求问题，也解决不了农民产品难卖的问题，但是我们通过创办的社会企业，可以有效地参与解决这些问题。另一方面，社会企业创造了公益增量，让公益更加可持续，如果一部分公益资金可以成功创办社会企业，它就可能创造更多的社会公益资本。

第三，关于社会企业与乡村振兴。乡村振兴需要资本，但是纯粹的商业资本以逐利为目的，容易忽视农民的利益。把农民排除在外的发展，不是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本意和目的，所以资本下乡一定要带着我们的农户农民一起发展。社会企业一方面可以让投资者抓住乡村发展的机会，一方面它又可以带着村民一起发展，在乡村振兴中大有可为。

第四， 关于社会企业与共同富裕。最近ChatGPT非常火，但是与其说这个技术让我受到很大的鼓舞，让我更受鼓舞的是 ChatGPT后边的OpenAI这个机构的股权设计。其实OpenAI的创始人山姆·奥特曼，也是在社会组织工作。他的股权设计让一个最先进的科技、最能赚钱的资源，最终可能变成社会公益机构拥有的资源，而不是少数人持续聚敛财富的工具，我认为这正是社会企业理念的最佳实践。

现代企业制度诞生了400年，在创造财富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是它有一个大的bug，就是拥有资本的人会拥有更多的资源，然后带来更多的财富，马太效应，无限地循环，这就是全球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的根本原因。

如何缩小贫富差距促进共同富裕？多年的实践让我们看到，社会企业可能是一个有效的办法，它既能保护个人私有财产创造的积极性，又能够让社会资本加入到财富创造的游戏中，获得更可持续的发展和创造。

第五，社会企业值得大力推广，但是在我国的发展还面临很多的问题挑战，需要有识者共同努力。

最后，说说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的行动。

第一，我们现在全力以赴，希望把善品公社这个社会企业带到一个可持续的规模发展阶段，我现在全力以赴在干这个事情，希望朋友们指导、帮助我们，也欢迎讨论各种合作。

第二，我们做社会企业的倡导推广，资助专家学者做一些政策议题和研究，跟有关政策主管部门进行沟通，希望社会企业未来能够获得法律地位，获得政策支持，实现良性发展。

第三，我们准备从过去的投资收益中拿出一点资金，设立一个社会企业投资基金，我们希望联合有识之士，发现那些有社会责任感、有社会使命的企业家，帮助更多的社会企业发展起来，让这个社会更和谐、更美好！谢谢大家！